分隔十余年,突然想寫一寫他。
幼時住在一個簡陋小鎮(zhèn)。鄰居是一個老頭兒,獨居,賣字畫為生。我不知他姓名,只知在鎮(zhèn)上,人皆叫他陳老祖。聽聞他有一師妹,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來看望他。無妻無子,孤老一生。
今日回憶,才覺原來我從未叫過他任何稱謂。大多時候,都以一個沒禮貌的語氣詞“喂——”來代替。他性格瀟灑不羈,從不拘禮節(jié)。跟我插科打諢起來活脫脫似一個老頑童。
張愛玲曾云,嬰兒的頭腦和成熟婦人的美,是極具誘惑性的組合。
孩子是可愛的,可孩子氣的老人更可愛。
老頭兒雖有一副老者皮囊,白須長長,但性格極為年輕態(tài)。也臭美得緊,養(yǎng)些花花草草,閑暇時摘了就往白發(fā)上插,還翹起蘭花指,問,你講我可美?
我翻個白眼不去理他。
但他的頑皮正是他迷人之處。
他喜歡叫我小家伙,或臭小子。因幼年裝扮利索,蓄短發(fā)。
如今我字跡頗為賞心,多半也因為他。與他之間感覺微妙,亦師亦友。從沒有長晚輩之間的拘謹(jǐn)客氣,倒更像兩位相交多年的知己。想來也怪,一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和一位古稀之年的老頭兒能有何交情?不妨請聽我娓娓道來。
回憶有時是一件既美又辛苦的事。
當(dāng)年少不更事,寡言少語,性格十分孤僻,卻與他相交甚好。常去他那兒逗留,賞他字畫,或去后院練字。一盆沙做紙,一根鐵棍做筆,年幼的我常抱怨這“筆”太重。甚至想,這糟老頭真吝嗇,連紙墨都不舍給予我。于是常常寫片刻就大呼手痛,他摸摸胡子,擺起使者姿態(tài),道,你的字像娘兒們似的,柔弱無勁,要你用鐵杵練字,正是鍛煉你的勁!字從勁來,散于紙上,如云如水,自有分寸!
我在心里咒罵,奶奶個熊,我不是娘兒們,難道你是娘兒們?
這根鐵棒跟了他有半生,正因時常用它寫字,老頭兒下筆如有神。他的字如壯麗峰巒。穩(wěn)健有力,極是瀟灑,甚至頗有王羲之風(fēng)骨。
但老頭兒的陋室卻是門可羅雀,少有賓客。他的字畫,日積月累地堆在墻角,鋪滿灰塵。
想來也對,那年頭,誰會有那閑情逸致去附庸風(fēng)雅。
但每逢鎮(zhèn)上辦喪,便是他忙活之時。喪俗中的紙被,以及冥信,他都得親筆書寫。最多一次,見他寫了幾千封。毛筆寫得慢,便削尖竹筒,蘸了墨照樣可做筆。放學(xué)從他門前過,見老頭兒坐得端端正正,伏案疾書。戴一副老花眼鏡,時不時喝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