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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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干河的北岸有座山叫洪濤山,山腳下有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村子叫楊村。跟所有的村里人一樣,這兒的人所追求不過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們熱炕頭”的樸實不過的簡單理想。多少年來,一代代楊村人在這里休養(yǎng)生息,送走一批老的,迎來一茬新的,也就在這送老迎新的當(dāng)兒,楊村發(fā)生了許許多多說起來并不算大,但這兒幾茬子人都忘不了的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民們在祖輩人留下的生活習(xí)慣中又迎來一個夏日的黎明。俗話說:“飯罷一鍋煙,黎明一覺睡。”這是老百姓說上口的兩大享受,可水晶再也睡不著了。半夜里,他忽地從睡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睡夢中,他看見寒柳媳婦一身素服向他飄逸而來,她那張因在田間過度勞作而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此時是那樣蒼白且沒有一絲表情,一雙無神的眼睛茫然地望他,仿佛要說出什么話來。水晶突然覺得一股不著邊際的寒氣襲來,頓時沒了睡意。他醒了,但是不敢睜開眼睛,生怕看見什么,盡管他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噩夢。本來嘛,夢就是夢,千奇百怪的什么樣的夢沒有,可他卻對這個夢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yù)感,說不出是怎么一種感覺,總歸不是什么好兆頭。他還年輕,年輕人是不相信死也不怕死的。誰也認(rèn)為那是離自己很遙遠(yuǎn)的事,雖說人來一世,沒有誰能逃過這一劫的?伤н@時還是想到了死,那是一個多么令人驚悸的字眼呀。他的手腳壓麻木了,想翻一翻身卻又不敢,就是那輕微的一點聲音此刻也讓他怕得要命?斩吹奈葑永锓路鹩幸还缮衩氐牧α繅浩戎,支配著他,讓在無邊的黑洞里漫游。他是個無神論者,但中這個特定的時刻,他竟然出奇地相信這世界上是有鬼的。他想大聲地喊老媽過來,但嗓子眼里好像塞了棉花團(tuán),竟然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他想,莫非自己也要跟著寒柳媳婦走一遭了?
寒柳媳婦走的時候,水晶正跟老爸打小南房的基礎(chǔ)。那夏天里不能再熱的天了,水晶爺兒倆剛搬走一塊石頭,正背著一身臭汗在墻角陰涼下喝茶的時候,忽聽后院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寒柳他們家這是怎么了,天兩頭地來這么一回,也不怕村里人笑話?”水晶說。
“笑話?他要是怕人笑話早就不跟媳婦打架了。”
“打架?誰跟誰打架?”水晶問老爸。
“除了寒柳還有誰?”老爸點了一支“迎賓”煙說,“你老長時間不在村里了,有許多事你當(dāng)然也不知道。上一回不知為什么,寒那個銅錘把媳婦狠狠打了一頓,我去勸了勸,他卻說:‘我家的事你別管,這樣的女人有也像沒也像。’人家氣得好幾天沒吃飯,他還說:‘有滑頭一輩子也別吃飯。’人家那媳婦其實也不賴,地里家里啥活也不少干,只是他們家的人太不像話,從沒把她當(dāng)個人看待。唉,這‘四川戶’一到咱這邊就連個牲口也不如了,也不知她上輩子欠了寒柳什么債了。”老爺邊抽煙邊用眼睛掃瞄著下一塊要搬的石頭。“還有一回,毛毛不小心從炕上掉到地上,臉上劃破了,他硬說媳婦啥也干不了,罵著罵著就打上了,氣得他媳婦差點兒一根繩子上了脖子。多虧人們發(fā)現(xiàn)得早,要不就出人命了。寒柳的老媽說:‘寒柳,不怕她。你就是找上十個八個大后生也把她套不到繩頭上去。嚇唬誰呀,我又不是沒見過厲害的。再說,要是她死了,媽再給你娶個。這年月,本地的娶不上,外地戶有的是。’你說這叫人話嗎?”
老爸扔掉煙頭,一口氣將茶喝個底朝天,說聲“還是干咱的吧,別人的事咱也管不了”就朝一塊大石頭走去。后院的哭聲撕心裂肺,一陣陣鉆進(jìn)水晶的耳朵。寒柳屋后的柳樹上不知何時飛來一只通體黑得發(fā)亮的烏鴉,“呱呱”地叫著。水晶說:“老爸,今天有點不對頭,寒柳家可能出事了。”老爸用粗壯的胳膊在臉上擦了擦汗,一邊罵著寒柳,一邊丟下活兒跟著水晶向寒柳家跑去。
寒柳的院子里已經(jīng)聚了不少人,“喳喳”地說什么,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難以表述的神情。屋里的人更多,亂哄哄的一片。水晶側(cè)著身子擠了進(jìn)去,一眼看見寒柳媳婦平躺在炕上,衣衫散亂,頭發(fā)不整,毫無血色的臉上滿是污垢,看樣子她顯然是經(jīng)歷過一番痛苦的掙扎。她的嘴角流著濃濃的折沫,已經(jīng)人事不省了。“寒柳呢?寒柳哪兒去了?”寒柳的大哥虎狼般吼著,雙眼四下里急掃,那張因憤怒和痙而抽搐在一團(tuán)的臉異異常的難看。“他給騾子割草去了,還沒回來呢。”不知誰回答了一句。東房傳來鬼魅般的怪哭——那是寒柳老媽的聲音,聽來讓人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一股濃烈的農(nóng)藥味鉆進(jìn)水晶的鼻子,他明白寒柳媳婦是喝毒藥了。他沒有再打聽什么,跑到院子里一把抓住一只大白公雞,沒命似的把它的長尾巴“噌”地揪了下來。大公雞一聲慘叫,“嗖”地飛了出去。他撥開人群,躥進(jìn)里屋,單膝跪在炕上,一把扶起那女人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幾支長長的雞毛一股腦兒向她喉嚨捅去。“水晶,沒有了,我們已經(jīng)試過了。”身后一位漢子對水晶無可奈何地說。可水晶還是捅啊捅,他希望這樣做能讓那女人惡心起來,然后吐出胃里的穢物,好將她從地獄的邊緣拉回來。但他失望了,在這兒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一瓶樂果足以使一頭牛委會快斃命,何況這是一個嬌小的女人。奇怪的是,那女人眼睛此時竟奇跡般地向他張望了一下。水晶的心里倏奪一亮,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雙迅速地合上了,手臂也無力地搭拉下來。那一瞬間,水晶仿佛感覺到那雙無神的眼睛似乎要說出什么話來。她的嘴角動了動,白沫順毒害下頷無遮攔地流下來,雙腿機(jī)械地抽了抽,整個身子頓時痙攣地縮成了一團(tuán),然后又緩緩地舒展開來。
這個可憐的女人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一個帶著余溫的年輕女人就這樣滿含憂怨地走了,在水晶的懷里無聲地走了。水晶的眼淚“唰”地傾匯下來。他那顆善良的心怎么也不明白,這么好的女人怎么會走此絕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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