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瑪雅人的感情還來自審美觀的相近。我自己非常喜歡濃烈的色彩,所以對藏族人和瑪雅人這些擅用色彩的民族有天然的親近感。逛瑪雅人的市集對我來說完全是審美上的至高享受—那些色彩濃麗的刺繡服飾,那些五彩繽紛的布匹和壁掛……如果不是背包實在裝不下,我真想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買下來。
那么我不喜歡瑪雅人的什么呢?他們做生意時非常強勢,很多人也愛漫天要價敲游客竹杠,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商人并沒有什么不同。而不做生意的時候,大部分瑪雅人是冷漠且不大友好的,而且很反感被游客拍照,戒備心理非常嚴重,瑪利亞的亢奮和瘋癲只是極個別的情況。而危地馬拉除瑪雅人以外的其他民族大多非常禮貌友好,走在街上會有無數(shù)陌生人對你微笑問候,因此瑪雅人的冷漠更加顯得格格不入。
然而世上的事情往往事出有因。如果一個民族在最近的幾百年內(nèi)不斷地被政府和其他族群歧視和摧殘,你讓他們?nèi)绾螣崆橛押玫闷饋恚繜o論是嚴重的戒心、冷漠的神情,還是做生意時的咄咄逼人,不過都是為了活下去所必需的手段和保護色。
我看過相關的書籍,對幾百年來瑪雅民族的苦難遭遇略有所知。早在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入侵美洲時,瑪雅文化就被大肆摧毀,瑪雅人更面臨滅頂之災。即便到了當代,他們也是被歧視被欺凌的族群,占全國人口60%的瑪雅人卻只能使用20%的土地,還被禁止公開慶,斞盼幕墓(jié)日以及舉行相關文化活動。1982年是瑪雅人近代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年,當時的危地馬拉總統(tǒng)里奧斯將軍與美國關系密切,他打出反共和反左翼游擊叛亂的旗幟,在毫
無證據(jù)的情況下污蔑每一位原住民都是叛亂分子,必須進行“清洗”。大屠殺的結(jié)果是:超過四百個瑪雅裔原住民村落遭到清洗,二十萬瑪雅人遇害或失蹤,十萬難民逃往墨西哥。
那天我們在一個瑪雅村莊的小餐館遇到一位從事導游行業(yè)的瑪雅男子,本來只是因為同桌吃飯而隨意攀談,我問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說家鄉(xiāng)在Chichicastenango。Chichicastenango是以每周四和周日舉行盛大瑪雅市集而聞名的小城,我們第二天就要去那里,因此聽到這個名字格外興奮。可是眼前的他言談間不但沒有一般人提到家鄉(xiāng)時的眉飛色舞,眉宇間反而有絲憂郁揮之不去。我留意到了,可是并沒有多想,接著東拉西扯,問他現(xiàn)在住在哪里,結(jié)婚了沒有,有幾個孩子,在哪里學得這么一口好英語……
“學英語”這個話題似乎觸到了他某根隱秘的神經(jīng)。他的視線忽然投向我們身后遠方的某一點,可是眼神卻一片空蒙。“墨西哥,”過了好幾秒,他才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我在墨西哥的坎昆待了14年。”
我頓時意識到眼前又是一位曾經(jīng)的難民,可是他身上所承載的故事卻比我想象的還要沉重得多。“那一年我6歲,”他緩緩地說,“軍隊來到Chichicastenango,當著所有人的面強奸了我的嬸嬸。你能想象嗎?而我當時就在現(xiàn)場……我的父親叔伯也統(tǒng)統(tǒng)被殺了……后來爺爺帶著我逃到了墨西哥……”
在墨西哥著名的海濱度假小城坎昆,他在一家旅館當起了非法童工,打掃房間、洗床單、洗盤子……什么都干。店主非常富有,除了旅館還擁有餐廳和夜店,所以他也常常去這些場所幫工。一開始的整整5年間,他沒有領到一分錢薪水,店主只是找人教他英文作為打工的報酬。1996年簽署和平條約后,20歲的他重新回到闊別14年的祖國危地馬拉,可是并沒有回到故鄉(xiāng)。因為會說英語,他在阿蒂特蘭湖畔的小鎮(zhèn)找到了一份導游的工作。薪水少得
可憐,可是總比沒有工作強。只是他常常對妻子和兩個孩子感到抱歉,因為每天的飯桌上都沒有像樣的菜色。即便如此,他認為如今的生活怎么說也比他去墨西哥以前在家鄉(xiāng)時強得多。“Chichicastenango?是的,那是我的家鄉(xiāng),可是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他的語調(diào)如此堅決,可是眼睛里分明有一層霧氣。
我在心中默默推算著時間。6歲去墨西哥,1996年20歲……那么慘劇正是發(fā)生在1982年,即是前面所提到的瑪雅人被瘋狂屠殺的那一年。我在山中的學校參加過一個關于危地馬拉內(nèi)戰(zhàn)的講座,演講人Pedro被抓進監(jiān)獄嚴刑拷打時也正是1982年。我出生的這一年,同時也是對危地馬拉的瑪雅人來說最黑暗最邪惡的一年。
一個人的被害是一樁悲劇,一群人的被害卻只變成了一個數(shù)字。此前我聽說過被屠殺的數(shù)字,心中并未有太多震撼?墒茄矍暗倪@個受害者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的憤怒和他的傷痛都那么真實,也并不隨時間的流逝而有絲毫褪色。我想起了1992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如今正在競選危地馬拉總統(tǒng)的瑪雅女性門楚。他們的遭遇何其相似,門楚的父親和弟弟也都在那段時間被軍方殘殺,她的媽媽被軍人強奸,凌辱至死……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想象著當時的所有場景,覺得自己的心像是一張紙被揉成一團,直想為自己的無知而痛哭。
四
在路上走了快兩個月,除了在山里學校的兩個星期,最常聊天的對象還是和我們一樣的旅人。說實話,我對這樣的聊天已經(jīng)由一開始的興奮好奇轉(zhuǎn)為有些麻木厭倦。我們相遇、打招呼、自我介紹,然后很快就各奔東西。我們不得不把自己的來歷和故事濃縮為幾句話重復無數(shù)次,重復到連自己都厭惡自己—因為終于意識到自己此前的人生竟然如此蒼白……
刻薄一點說,其他人的自我介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9月開始念法學院研究生,所以趁著還沒開課來走走中美洲”;“我9月開始念醫(yī)學院研究生,所以趁著……”;“我是中學老師,每年有幾個月的假期可以出來玩”;“我一直向往拉丁美洲,所以辭掉工作來這里旅行”;“我反正就是個嬉皮,一邊流浪一邊嗑藥是我最擅長的事”(好吧這個是我臆測的)……不外如此。也許很多人確有自己精彩的經(jīng)歷和故事,比如在太陽旅店遇到的在瑪雅村莊向當?shù)卮髬寣W織布的日本男生,小巴上遇見的住在洪都拉斯的小島上寫書探討“女人與性”的美國阿姨,在SemucChampey的旅店里認識的收養(yǎng)了韓裔孤兒的美國夫婦……也許是我們走的路還太少,或者相遇的時間太短,又或許是緣分未到,直到目前為止,和我們有過深入交流而且發(fā)現(xiàn)對方很有意思的旅人不超過三個。
我們以往所目睹的世界實在太小,內(nèi)心又不安分,想要見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其他旅人的故事并不能使我們滿足,而從當?shù)厝四抢锫爜淼母鼩埧岬墓适掠至钗覀儜?zhàn)栗不安。然而中美洲就是一片這樣的土地,絕世美景背后隱藏了那么多的貧窮、不公和罪惡,到處都是令人不安的故事,顛覆了我們兩個井底之蛙以往的所有經(jīng)歷和認知。
有一次在長途車站換車的時候,我忽然內(nèi)急卻又找不到廁所,幸好遇到一位好心的當?shù)厝私o我指路。他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容顏憔悴,衣衫襤褸,以推銷廣告小冊子謀生,令我驚訝的是他竟說得一口極其地道的美式英語。我忍不住問他原因,他卻輕描淡寫地說:“哦,我是在美國長大的。”
“為什么回來呢?”我很好奇。
他還是那么輕描淡寫的語氣,“哦,因為后來我得了艾滋病,美國政府就把我遣返回來了……”
也許你能想象我當時的驚訝?非法移民、艾滋病……隨隨便便一個路人,輕輕松松幾句話,就勾勒出一個我完全無法想象的世界。
他一直把我送上車,瀟灑地伸出手臂和我碰一碰拳頭,然后鄭重地告訴我:“小心騙子和小偷,別讓任何家伙碰你的背包……”
他揮揮手離開了。我這才意識到他的一只手臂呈現(xiàn)極其怪異的形狀,像是被打斷了骨頭重新拼接起來,可是又接錯了方向,無法恢復原狀。我更意識到,不論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我所看到的世界都只是極小極小的一部分,真正的世界更寬廣,更隱秘,更幽深。我得時時提醒自己不要把這一點忘了,我得學會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避免將殘缺不全認作真實,我得找到一個超越了憤怒和悲哀的完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