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朝露被夭折的愛情折磨得茶飯不思時,她的母親,石羊河流域管理處處長鄧家英也被一件事折磨著。身體的不適是某一天開始的,先是乳房那兒有微微的不適感,接著一側(cè)乳房輕度疼痛,肩背部發(fā)沉、酸脹。鄧家英并沒在意,她身上這兩塊肉老給她找麻煩,年輕時候就因發(fā)育太好,一對胸飽滿挺拔,弄得她從來不敢穿緊身衣服,走路也不敢抬頭挺胸,老怕人說她故意炫耀,玩資本主義那一套。修水庫那陣,更是給她帶來麻煩。男人們常常不懷好意地盯住她,一盯就是老半天,盯得她不只是胸那兒不自在,心更不自在。有段時間她暗暗用布帶子將兩個害羞的家伙裹起來,不讓它們往外突往外跳,像兩個憋屈的孩子,老老實實縮家里。就這,還有人往她身上潑臟水,說當年龍鳳峽水庫大會戰(zhàn),她所以能當標兵能當鐵姑娘隊隊長,全是因了這兩塊肉,還說省里的積極分子秦繼舟為啥賴在水庫上不走,就是圖她那兩坨肉。還把類似的“罪名”也背在了當年的技術員吳天亮身上,她鄧家英簡直就是水庫上的潘金蓮。要不是當年老書記保著她,加上她父親是大隊書記,怕是她再清白也是閑的,非得讓那些人搬弄出是非來。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兩坨肉非但沒下垂,沒縮水,一如既往的挺拔傲立,反倒看上去比以前更大、更飽滿、更誘人?删褪锹闊。鄧家英有時上網(wǎng),看到那些女影星們?yōu)榱顺霾剩冎ㄗ勇⌒兀恢邜u地故意把胸露給外界,還羞答答說是不慎走光。心里就想,她們咋這樣啊,自己裹都來不及呢,咋個還能故意放出來闖禍?
不適越來越明顯,終于有一天,紫褐色的乳頭上面,生出豆大一硬塊,美麗的乳頭開始溢液了。鄧家英跟別的女人不同,她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年輕時她一對美麗的乳頭都沒流過液體,到了五十二歲,怎么會流出汁呢?她感覺有問題,悄悄來到省城,找了婦科一位大夫。大夫比鄧家英年齡大一點,仔細詢問一番,又做了幾項檢查,說:“不要太悲觀,應該不會有大問題,回去吃點藥吧。”說完開了藥方,鄧家英長長地吁了口氣,感激似的看著比她年長的女大夫:“謝謝你啊,我真怕是不治之癥。”大夫口氣友好地說:“哪有那么多不治之癥,不過你要愛護自己,女人嘛,要對自己好一點。”說到這溫情地笑笑,好像鄧家英是她久未謀面的妹妹,鄧家英還女大夫一微笑。女大夫意猶未盡地道:“那么好一對乳房,嘖嘖,讓多少人羨慕。你可要感激它呢,要愛護它,知道不?”鄧家英羞澀地點了下頭,嗯了一聲。這之后鄧家英就不管了,以為那一對寶物真沒啥問題。可是她錯了,從醫(yī)院回來不到三個月,乳頭發(fā)硬的那一側(cè),腋窩淋巴結(jié)突然腫大,再笨的人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高興著的臉猛就陰下,雙腿忽然沉重得邁不開,心更是沉重,忽然就覺生命到了終點。
鄧家英本來是個堅強的女人,但凡認識她的人都這么說。她的朋友路波、吳天亮,包括水文專家秦繼舟也都這么肯定她,但那是之前,在她生命的前五十二個年頭,F(xiàn)在,她的五十三歲生日即將來臨時,她突然有種崩潰的感覺,撐了一輩子的她終于支撐不住,暗暗哭了一夜,第二天就往省城跑。這次她沒找那位女大夫,一個人悄悄來到省第一人民醫(yī)院,做完各項檢查,如同死囚等待宣判結(jié)果,焦急地等結(jié)果出來。這中間市委書記吳天亮打電話找過她,讓她準備一份材料,市里急用。鄧家英忍著強大的恐懼和不安,嗓子哽咽著說,她不在單位,來省城了。“老跑省城干什么?”吳天亮不滿地訓道。鄧家英鎮(zhèn)定一下,換了相對自然的口氣道:“我來看看女兒,有點想女兒了。”電話那頭吳天亮哦了一聲,想女兒當然是人之常情,吳天亮每次來省城,都要叫上女兒,親親熱熱吃頓飯。女兒有啥要求,他都盡可能滿足。
“是這樣啊,那你好好陪小露,我找老毛。”
老毛是流域管理處二把手。
鄧家英真是想女兒的,懷疑自己患不治之癥那一刻,腦子里首先奔出女兒那張臉來。這五十二年,前面將近二十年是父母陪她度過的,中間幾年是那個被她愛過、恨過的男人陪她度過的,當那個男人杳無音信后,她以為自己的生命會馬上結(jié)束,可是上天很快送給她一個女兒,讓她的生活一下又有了指望。女兒鄧朝露來到人世的這二十多年,是她最最幸福最最快活也最最充實的二十多年。難道這份快樂馬上要失去?鄧家英一下就怕得不知所措了,她不是怕自己會馬上死去,她是怕女兒。女兒還沒成家還沒立業(yè)還沒……對象都沒處呢!她的眼淚忍不住就往下掉,邊擦淚邊跟自己說,你不能倒下,絕不能,你要挺住啊,為了小露你也要挺住。
檢查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跟鄧家英談話的是一位老大夫,人民醫(yī)院的專家。鄧家英運氣好,第一次到省人民醫(yī)院看病就遇上了專家。她可憐巴巴地望著專家,專家并不急,目光從深度眼鏡上面探過來:“你就是病人?”鄧家英慌不迭迭地說:“我就是,我叫鄧家英。”
“哦——”老專家長哦一聲,收回目光,動作麻利地將診斷結(jié)果藏起來。
“家屬呢,讓你家屬來。”
鄧家英回頭望了望,身后空空,哪有家屬啊。她沖老專家說:“我是外地來的,大夫你就告訴我真相吧。”
“沒有家屬陪?”老大夫詭異地又往她身后看了看,確信她是一個人來的,道,“這樣吧,你先回去,結(jié)果還得等兩天。”
“不是已經(jīng)出來了嗎?”鄧家英急得要哭,同時意識到,結(jié)果肯定不好。老大夫非常有經(jīng)驗地說:“這才是初步結(jié)果,看似沒啥大問題,不過你還是要引起注意,這樣吧,先住院觀察,最好能讓你家里來人,住院治療相對麻煩點,家里不來人怎么行?”
不管鄧家英怎么問,老大夫就這一句話。鄧家英越發(fā)清楚是怎么回事,癌,肯定是癌。
離開醫(yī)院,鄧家英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內(nèi)心的感受無法言說。家屬、親人,腦子里反復閃著這兩個詞。以前根本不覺得這兩個詞有什么特殊含義,這會兒才明白,家屬就是你最最需要關心和疼愛的時候,出現(xiàn)在你身邊,給你力量給你支撐的人?伤娴臎]啥家屬啊。這些年陪伴她的,就女兒一人,但是她能把這消息告訴女兒嗎?丈夫這個詞對別的女人或許是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詞,到了她這里,卻是那么的奢侈,那么的顯貴。想到這,她腦子里驀地閃出一張臉來——秦繼舟,旋即又堅決地搖頭,不能,絕不能,這消息同樣不能告訴他!
鄧家英后來想了一招,去另一家醫(yī)院,這次她聰明了,做完各項檢查,輪到聽結(jié)果的時候,跟大夫說,患者是她姐姐,她是陪同來看病的。大夫輕信了她的話,道:“很嚴重啊,你們當家屬的怎么搞的,病都拖成這樣了才來醫(yī)院?”
“大夫,真的很嚴重嗎?”鄧家英臉色大變,呼吸立刻艱難。
“不嚴重難道是嚇你?”大夫不滿地瞪她一眼,又道,“馬上住院,最好明天就能手術,再拖,就錯過最佳治療期了。”
“明天?”鄧家英差點就癱軟在那里。
生命對誰來說也是重要的,但沒有哪個人能像癌癥患者那樣準確而又刻骨地體會到這份重要性。鄧家英最終離開了醫(yī)院,一個五十二歲的女人,一個一輩子都不缺主見的人,突然不知道該把自己交給誰,交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