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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就兩人態(tài)度看,苗雨蘭顯然沒楚雅激動,好像把女兒嫁給秦雨,也不是件多開心的事。這跟苗雨蘭最初設定的目標有關。一開始苗雨蘭堅決不同意女兒嫁給中國人,回國都不許,一再強調要女兒留在國外,美國英國法國都行,嫁哪個國家的男人不要緊,只要這男人有錢有地位身體強壯就行。她的目的差一點就要實現(xiàn),女兒讀博第二年,真的跟一個叫保羅的法國男人相愛了,女兒寄來一大堆親密照,看得苗雨蘭心花怒放,就像自己熱戀了一般。那個保羅人高馬大,身體分外強壯,外國人嘛,身體方面當然沒說的。專業(yè)領域同樣沒說的,博士畢業(yè)不久,就成了法國一家著名的水文研究機構的研究人員,學術論文發(fā)了好多呢,有幾篇還翻譯到了國內,深受國內專家學者追捧。這中間她就聽到秦繼舟一個人在批判,說那個保羅完全在沾他導師的光,他導師才是這個領域的權威,保羅算什么?苗雨蘭嘴上說是呀是呀,他算什么,心里卻極不服氣地辯白,你的弟子又算什么?人家法國那家研究機構全世界有名,排第三呢,你的研究所又算什么?一想女兒不久之后就能進到那家世界排名第三的研究機構,苗雨蘭就興奮得要唱歌跳舞了,她才懶得跟秦繼舟這樣的老頑愚計較。等著吧,她在心里說,將來我女兒女婿在學術界站穩(wěn)腳跟,看你還能說什么!
  一想到保羅,苗雨蘭就又興奮得不能自已了,簡直像自己熱戀般,逢人便夸洋女婿。可是突然有一天,女兒紅腫著雙眼回來了,回來就躺在床上,跟她一句話不說。過了好長日子,女兒才告訴她,不想在國外混了,想回國,要她和吳天亮聯(lián)系工作單位。苗雨蘭驚詫著問,怎么回事呀,不是說好要留在法國的嗎?女兒沖她一句:“法國有什么好,還沒咱祁連省大。”“那保羅呢,保羅準許你回國嗎?”苗雨蘭馬上就想到保羅,保羅怎么舍得讓她寶貝女兒回國呢,法國男人那么浪漫。女兒的回答差點擊倒苗雨蘭。天啊,她叫了一聲,然后就抱頭痛哭起來。
  女兒說,王八蛋保羅是個騙子,他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他騙了她,還讓她懷了他的壞種!
  苗雨蘭在床上睡了三天,一開始她還抱著期望,心想保羅不會是那種男人吧,最好是在跟她女兒開玩笑。后來想打電話給保羅,問個清楚。但女兒堅決不給她保羅的電話,氣得她想揍一頓女兒。再后來,通過外國朋友多方打聽,終于探得保羅的底,這雜種果真是騙子。他不但讓自己的女兒懷了孽種,還同時跟三個中國的留學生戀愛,搞大了她們肚子。
  無恥!苗雨蘭只能罵這么兩個字,因為保羅不在中國,也不在祁連,更不在她老公的地盤上,否則,讓他知道個好歹!
  罵過哭過之后,苗雨蘭跟女兒商量,看怎么善后。女兒已經不在乎了,傷得快好得也快,一臉無所謂地說,還怎么善啊,滾他娘的法國人,就當我被蚊子咬了一口。聽聽,她說的那個輕松。苗雨蘭又顫顫抖抖地問:“那,肚子里的孩子咋辦?”
  吳若涵瞪母親一眼,不耐煩地說:“什么咋辦,我早打掉了。”
  這事發(fā)生在一年前,一年里苗雨蘭跟誰也沒提,包括丈夫那里,也瞞得緊緊的,只是叮囑丈夫多使點勁,給女兒找個理想單位。女兒已經失去了最好的,必須要在工作單位上給她彌補。
  一年過去了,這樁事也算是讓她們娘倆忘了,可是法國人保羅又來到中國,以國際專家的身份參與到石羊河的治理中。女兒先是揚言要找他算賬,后來又軟軟地說,算了吧,我看見那高鼻子鬼就來氣,暫且放過他吧。
  苗雨蘭怕,她清楚地看見,女兒說這話時眼里滑過一絲東西,那東西她再是熟悉不過,那叫余情未了,女人中毒的表現(xiàn)。她怕生變,更怕女兒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她受不了,所以急著想給女兒找到新的戀愛對象。
  當然,女兒跟秦雨戀愛,有一件事令苗雨蘭十分開心,她從女兒口中得知,鄧家英的女兒鄧朝露暗戀了秦雨近乎六年!
  鄧家英,你哭去吧。苗雨蘭竊竊地笑出了聲。
  遠處的鄧家英果真在哭。她打電話找路波,路波不在,水文站的同志告訴她,路波又跑下游人家喝酒去了。天啊,他居然還喝酒,喝了一輩子還沒喝夠。把自己前程喝沒了,職位越喝越低,身體越喝越差,還喝!鄧家英本還想,找來路波,跟他商量商量。具體商量什么,她還沒想清楚,但她想,路波來了,她的思路就會清晰,心里主意也會正一點。這個世界上,鄧家英唯一能說知心話的就一個路波,這似乎是命定,一個單身女人跟一個一輩子沒結婚的老男人,卻能把話說一起,心也能想到一起?墒锹凡ìF(xiàn)在意志消沉,醉生夢死,幾乎已經擔當不起什么了。想想現(xiàn)在還如此的孤立無援,鄧家英心里就著實不是滋味,痛得要出血了。
  正傷心著,市里來人通知她,市委書記吳天亮叫她,說有重要事面談。
  鄧家英不敢怠慢,工作歸工作,私事歸私事,哪怕天大的事,也不能影響工作,這是她的原則。
  到了市委,吳天亮剛送走客人,見鄧家英臉色蒼白,問:“氣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鄧家英緊忙搖頭,生怕吳天亮從她臉上看出什么。還好,吳天亮及時轉了話頭,談起了工作。省里來人要檢查流域治理情況,吳天亮要鄧家英把面上的工作做一做,甭到時候交不了差。鄧家英眉頭鎖在了一起,自身體不適后,工作方面就很難全身心地投入,尤其最近,心思幾乎擱不到工作上。
  “怎么,有問題?”吳天亮聲音里突然有了關切。
  鄧家英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沒說,愣一會,艱難地道:“我盡力吧。”
  “家英……”吳天亮似是從鄧家英的態(tài)度還有臉色上看出什么,往近走了一步,聲音明顯跟剛才不一樣了,兩只手像是嘗試著要撫摸鄧家英肩頭。鄧家英慌忙往后一閃,嘴里本能地說:“請書記放心,我會盡力干好的。”
  吳天亮往前走的步子止住,臉上表情既痛苦又尷尬,片刻,自嘲似的笑一聲,道:“管理處有你,我是放心的。不過讓你這么受累,我心里不安啊。”鄧家英揚起頭,努力著沖吳天亮笑了笑:“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書記干嗎不安?”
  “家英……”吳天亮的聲音里多了些東西。鄧家英頭一低,這次沒躲。感覺吳天亮的手又要伸過來,最終肩上卻空空的,沒落下什么。偷眼一瞄,吳天亮雙手僵著,似是被某樣東西擋住了。
  “家英你坐,有件事要跟你商量。”過了一會,吳天亮說。
  鄧家英猶豫一下,坐下,吳天亮心事很重地說:“我家若涵要跟秦雨訂婚了。”
  “若涵跟秦雨?”鄧家英猛地抬起眼,吃驚不小,臉上甚至閃出驚恐來。
  “我也是剛剛知道,小涵她媽告訴我的。”吳天亮訕訕道。
  鄧家英內心劇烈地起伏,按說吳天亮的女兒跟誰訂婚,跟誰成家,跟她沒一點關系,但這句話愣是傷著了她。傷在哪兒呢,鄧家英一時有些把握不準,只覺得心在叫,很尖厲,血往某個地方集中,近乎坐不住了。“恭喜你。”半天,她動了動屁股,從嘴里擠出三個字。
  “恭喜我什么,這個小涵,把生活搞得烏七八糟,我這個當爸的,不稱職啊。”吳天亮灰著臉嘆一聲,爾后無話?吹贸,他告訴鄧家英這個消息,也是迫于無奈,絕無報喜的意思。鄧家英不再說什么,腦子里反復閃著吳若涵和秦雨兩張年輕面孔,后來忍不住就又想到自己的女兒,哦,小露。她的心連著抽搐了幾下,慌忙起身說:“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家英……你家小露她?”吳天亮像是在著力彌補什么。
  “小露怎么了?”鄧家英莫名其妙地又是一陣緊張。
  “哦,沒事,我只是問問。”吳天亮言不由衷地說了一句,終還是忍不住地又道,“她的個人問題呢,你這當媽的不能不操心啊,孩子們都大了,我們得騰出時間為他們著想。”
  鄧家英目光幽幽地動了幾動,像是逃避什么似的說:“她不跟你家小涵像,這孩子……算了吧,我回去了。”說完,咬著嘴唇離開吳天亮辦公室。還沒走下市委大樓,眼淚嘩就下來了。吳若涵要跟秦雨訂婚,他們兩家的孩子要走到一起,小露,你啥時候才能讓媽高興一下啊——
  到樓下,鄧家英忍不住就想跟小露打電話,想聽聽她的聲音,目光一抬,意外地看見了苗雨蘭正在幾個人簇擁下朝這邊走來。苗雨蘭是省里干部,她到這來,就有一種氣派。鄧家英趕忙一閃,避開了他們。等苗雨蘭趾高氣揚走進市委辦公大樓,她才像小偷一樣從水泥柱子后面閃出身來。
  這是個多事之夏,很多不痛快的事一齊涌來,襲擊了秦繼舟也襲擊了鄧朝露。秦繼舟在醫(yī)院里躺了兩天,不見鄧朝露的影子,不能再躺下去了,他要出院。主治大夫偏是不讓,說病未完全治愈,他擔不起這個責任。
  秦繼舟跟主治大夫吵了一架,強行出了院。
  回到研究所,他第一個給兒子打電話,讓秦雨立刻回省城來見他。
  秦家這對父子,感情上一直很擰巴。按秦繼舟的話說,他們是冤家。兒子秦雨也這么認為。這怪不得誰。秦雨小時候跟著媽媽楚雅,是媽媽一手將他拉大的,性格更多地受了母親的影響。那個時候秦繼舟熱血沸騰地在祁連山區(qū),一座接一座修水庫。石羊河幾大支流,從源頭到下游,當年一氣修了十幾座水庫,每座水庫都灑下了秦繼舟的汗水,當然也有智慧。等他再次回到省城銀鷺時,兒子已經老高了,見了他都不肯叫爸。楚雅也做得出,當年就給兒子灌輸一個思想,說他爸死了,讓河水沖走了,見了龍王。這些年雖然緩和了些,但緩和得遠不夠。加上秦繼舟老要干涉兒子的工作,限制他不能做這,也不能做那,兒子想西,他偏讓東,兒子想東,他又叫囂著讓西,結果就把好不容易才恢復的父子感情又弄出了問題。現(xiàn)在兒子有什么話都不肯跟他說,頂多就是在他們夫婦吵得不可開交時,站出來說上一句:“實在不行就離婚吧,你們這樣吵,我看著都難受。”一度秦繼舟還聽說,兒子在教唆他母親,讓楚雅找個情人。“人不能太虧自己,更不能為某個虛擬的東西活一輩子。”這是秦雨的觀念。秦雨還強調,這觀念適合一切,人生如此,愛情如此,事業(yè)也是如此。秦繼舟氣得大翻白眼,痛罵秦雨沒有信仰,年紀輕輕怎么能說出如此頹廢的話?秦雨聽了并不急,帶著惡作劇的口吻道:“老爸,你這輩子信仰什么,馬列主義,還是烏托邦?”笑完,沉沉道,“你那不叫信仰,是投機,是愚昧。你們這代人,嘴上老是強調信仰,最終卻連信仰的門都沒找到,可悲。”
  秦繼舟理論不過兒子,也不想跟他白費口舌,一貫采取的方法是,發(fā)現(xiàn)兒子哪兒走岔了,偏離了軌道,叫回來訓斥一頓,命令著他該這么做。兒子如若不聽,他就咆哮,連同他娘一起搬出來罵,直罵得兒子服軟。
  可兒子哪能服軟?
  這個夜晚,秦繼舟又在教訓兒子了。兒子這次回來倒比前幾次稍稍規(guī)矩了些,知道先跟他談論一番工作。他們的共同話題當然還是那條河。兒子秦雨現(xiàn)在是石羊河流域生態(tài)治理中心的工程技術人員,專家級的。這個中心是不久前成立的省級權威機構,專門對流域治理做技術評定,對流域內的項目有生殺大權。中心副主任就是苗雨蘭。父子倆圍繞著流域和這條河說道了半個小時,后來就開始吵架,兩人的觀念相差太大,誰也說服不了誰。令秦繼舟痛心的是,兒子言談舉止間儼然已有官員的做派,這很可怕。搞技術的怎么能學官員那樣拿腔拿勢呢,他一生最最反感的,居然讓兒子當寶貝一樣捧了起來。
  兒子開始玩虛的了。
  “你不可救藥!”憤怒中他這樣斥責了一聲兒子。沒想兒子很快回敬道:“不可救藥的恰恰是你,想想你這一生吧,到底堅持了什么,我覺得你特失敗。”看著兒子幸災樂禍的樣,秦繼舟恨不得掄起巴掌,照準兒子那張不知天高地厚的臉甩過去。但是兒子很快又說:“專業(yè)上的事我們不爭論了,這不是你我能爭論得了的。說吧,急著叫我來到底什么事,是不是想跟我媽離婚?”
  “你渾蛋!”秦繼舟又叫囂一句,一張臉已經變形過好幾次了,還是忍不住在變。秦雨替他倒了杯水,嬉皮笑臉說:“老爸,別激動,你這輩子錯就錯在凡事太激動,人可以有激情,但不能讓激情沖昏頭腦。
  “我還用不著你來教訓!”秦繼舟本想把杯子摔了,兒子的壞笑及時提醒了他,不能上這小兔崽子的當。他嘆一聲,端著杯子坐在了沙發(fā)上,開始用友好的目光望著兒子,心里道,你小子不就是想用激將法嗎,想把我身上這點韌勁打掉?打不掉的,小兔崽子,你爸堅守了一輩子的東西,豈能在你們娘倆的夾擊下丟掉?我不可能給你們投降,絕不可能!
  “好,現(xiàn)在談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我。”
  “干嗎這么嚴肅?”兒子壞笑一聲,道,“好吧,我保證。”
  “你真要跟吳若涵過一輩子?”
  “什么一輩子啊,那是你們的想法,我可不這么想。不過我已經跟她戀愛了,有可能要娶她。”
  “有可能是什么意思?”
  “變數(shù)啊,人一生什么變數(shù)都有,你不就這樣嗎?”
  “扯什么淡,談你!”
  “好,談我,談我?晌覍嵲跊]什么談的,不就是戀愛嘛,老爸你不會對具體細節(jié)感興趣吧,要不要我講給你聽?”
  “少貧嘴。我問你,你怎么跟小露交代?”
  “小露?”秦雨微微一怔,臉上表情動了幾動,不過很快就又鎮(zhèn)定。他說:“交代什么,我跟她之間什么也沒有啊。”
  “真的沒有?”秦繼舟哪能相信兒子的話,或者說他期盼兒子能馬上推翻這句話,告訴他另外一個事實?蓛鹤酉袷浅远怂,一點都不在乎他此時的感受。秦繼舟傷心了,重重嘆出一聲。兒子跟他一點都不像,他身上有的,兒子身上全沒,他沒有的,兒子倒是全有。這個孽種是專門跑來跟他作對的。
  但他不能讓兒子跟吳天亮的女兒戀愛,絕不能。
  “我告訴你,你不能跟吳若涵談戀愛,結婚更不許,聽明白沒?”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這么做!”
  “不可能!”秦雨犯了犟,他受不了父親這態(tài)度,當父親硬逼著他朝某個方向走時,他心里就一個想法,朝相反的方向走,走給父親看!
  “不可能也得可能,你要敢跟吳家女兒來往,我饒不了你!”
  “爸你錯了,這事由不得你,明天我就跟她訂婚,然后娶她。”
  “你敢?!”
  “沒什么不敢的,爸你等著吧。”
  說完,秦雨一甩門走了。走得那般決絕,那般無情。秦繼舟傻住了,那一聲門響重重砸在他心上。一股冷空氣撲進來,襲擊了秦繼舟。他連著打出幾個哆嗦,突然泄了氣地癱在沙發(f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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