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黃昏,天將要黑下來的時候,路波非常鄭重地將鄧朝露叫到面前,跟鄧朝露談起了秦雨。這是路波第一次跟鄧朝露談愛情,場面顯得神圣。愛情兩個字,在路波心里的地位跟別人斷然不同,路波這輩子對什么都無所謂,他過得隨心所欲,無欲無剛,臉上讓歲月這把刀深深地刻下一蹶不振四個字,到哪都洗白不了,很難從他身上看到令人怦然心動的東西。獨獨對愛情,路波卻有頑固的眷戀和奉若神明的虔誠。鄧朝露對秦雨那點心思,路波早就知道了,所以沒點破,是想讓兩個年輕人自自然然戀愛,他等瓜熟蒂落那一刻。人活著有愛情多好啊,再暗淡的人生也會因此而精彩,再虛弱的人也會因愛情而剛強。哦,愛情,每每看到有人相愛,路波自己先陶醉起來。沒想到這事突然有了變故,黃了,沒了,夭折了,半途而廢了,路波心里不好受啊,感覺心上肉被人狠狠挖掉了一塊。
鄧朝露起先躲閃著,不肯說實話,任憑路波怎么問,只說哪有這回事啊,路伯伯,我跟他之間啥也沒有,真的沒有。路波急了,抬高聲音說:“小露你別打斷我,伯伯就你這么一個閨女,你的心思伯伯懂,伯伯所以不提這事,就是不想讓你難過。”
“我沒難過。”鄧朝露忽然捂住鼻子,不爭氣的鼻子,居然就酸酸地發(fā)起了澀,后來又忍不住發(fā)出一片嗚咽。
路波心疼地伸過手,攬過鄧朝露的肩說:“不難過,小露不難過。”可他自己的眼淚卻下來了,竟然哭得比鄧朝露還恓惶。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傷害比愛情帶來的傷害更深重呢,沒有,路波堅信沒有。愛情可以讓一個人幸福地活,活得奪目,活得燦爛,更可以讓一個人死。他算是死過好幾回了,如果不是心中還藏著一個結(jié),怕是早就一頭扎進雜木河了……
哭了一陣,路波抹掉淚說:“小露,告訴伯伯,還有辦法挽救不,只要有一線希望,伯伯就豁出去,為你赴湯蹈火。”
鄧朝露感動地望著路波,這句話好溫暖哦,幾乎可以撫平她內(nèi)心的傷。她堅定地搖搖頭,她不是那種企求別人施舍的人,更不是從別人手里掠奪幸福的人。這點上她跟母親鄧家英是那么得像,跟路波也是驚人的相同。他們?nèi)齻,真是像一家人哦,可惜不是。
“不,伯伯,您別枉費心機了,死去的東西再也不會復活,不會。”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已出血了。血從牙縫里滲出來,滴在路波心上,路波的心銳利地疼了幾下,攬著她的手禁不住發(fā)抖。這是一個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又是一個多么堅強的孩子,路波還怕她挺不過來呢,更怕她做出什么荒唐事。
女人是為情生為情死的,這點路波非常堅信。路波幾乎就要欣慰了,可心的某個地方突然一動,柔柔軟軟地那么動了一下,就又把他動得復雜,動得恍惚,仿佛心里糾結(jié)著的那個結(jié)猛然要打開。他已經(jīng)感覺到攬著鄧朝露的手跟剛才有些不同,傳遞出另外一種力量了,慌忙間他將自己制止住。
不能啊,他聽到這么一聲,手陡然一松,從鄧朝露肩上落下。
路波捂住了臉,一股藏在心底很深處的淚噴出,差點將他淹沒,差點將他帶進另一股洪流中。半天,路波平靜下來,變得不那么神經(jīng)。他沖鄧朝露笑笑,盡管勉強,但溫暖是顯而易見的。
“忘掉他吧,伯伯不忍心看你這樣子。小露這么優(yōu)秀,還怕沒男孩子追,將來一定找個白馬王子。”
鄧朝露撲哧一聲笑了,路波這么老舊一個人,居然也能說出白馬王子。她仰起脖子說:“伯伯你甭替我擔心,你的身體要緊,以后不許喝酒,跟那些人還是少來往。”
路波淡淡地笑了笑,說:“他們是好人,伯伯信得過他們。”
“可我信不過他們。”鄧朝露頂了一句嘴,轉(zhuǎn)而又甜甜地笑了。因為她看見明亮的笑已在路波臉上升騰起來。她這次來,不想給路伯伯心里添堵,只要路伯伯開心,比什么都重要。于是起身,高高興興替路波洗衣服去了。白天里她還賭氣,路波臟衣服堆了一堆,本來想洗的,后來故意裝看不見。這陣就笑自己傻,有些氣你根本賭不出,也不該賭。路波癡癡地盯著鄧朝露的背影,盯著盯著,就又恍惚,不自禁地就又想起一些事來,后來他嘆一聲,回頭拿出相夾,一遍遍撫摸。
鄧朝露本想在雜木河水文站多待些日子,她有個課題,需要石羊河近一年的水文觀測數(shù)據(jù),她想借這個機會,把數(shù)字整理全。副站長已經(jīng)答應,讓站里幾個年輕人幫她。誰知第二天,山下就出事了。當時鄧朝露正跟幾個工作人員翻觀測記錄,一項項往表上抄錄數(shù)據(jù),忽聽得門外響起尖厲的聲音,是那個叫五羊的,進院就喊:“老路,老路站長,快出來!”鄧朝露抬頭往外看,就見路波急急地走出辦公室,跟五羊在院里嘀咕幾句,然后坐上五羊的摩托車走了。鄧朝露感覺不大對勁,追出來,路波他們已沒了影。正生著氣,身后響起副站長的聲音:“走吧,今天一定有熱鬧看。”
鄧朝露坐著站上的車,跟副站長他們一同到了離水文站十公里遠處的南營水庫。這是石羊河從源頭數(shù)起的第一座水庫,雜木河還有紫水河以及南部山區(qū)的幾條河流在南營前面的貢達梅嶺匯合,然后滾滾而下,要穿過雄險的野鹿谷時,突然被一座大壩攔住,這大壩就是南營水庫。
這座水庫跟西邊另一條支流上的西營水庫、東邊黃羊河的黃羊水庫構(gòu)成石羊河第一道防護體系,活生生地將奔騰的河水給攔斷。也正是憑了這三座大壩,上游谷川區(qū)才儼然成為河的主人,像是掐住了河脖子,總是顯得底氣比別人足。鄧朝露他們趕到的時候,下游龍山和沙湖的人剛剛跟南營這邊的群眾打完架。兩邊來的人都不少,尤其南營,近乎把半個鄉(xiāng)的人都發(fā)動了上來,黑壓壓地站滿了大壩,兩邊山坡上也是。而龍山和沙湖那邊自然就顯得力量單薄了些,他們來了三卡車人,是來搶水的。
鄧朝露急著找路波,生怕路波攪進是非中。副站長讓她別急,一再說路所長不會的?伤@得比鄧朝露還急,已經(jīng)不停地跟別人打聽路波的下落。圍過來的人很多,七嘴八舌都在說剛才打架的事。有人說打得很兇,龍山那邊兩個人斷了胳膊,另一個被打斷了三根肋骨。也有人說屁事也沒,都在干吼卻不動手。說這話的人中就有于干頭他們。他們看上去幸災樂禍,幾個人圍在一起抽煙。那煙肯定又是路波賞給他們的。鄧朝露心里就想,這架跟路波有關,一定是他在背后教唆,讓于干頭們挑弄是非。后來得到的消息果然如此,路波充當了幕后教唆和操縱者,于干頭們不過是他的“干將”。往下游調(diào)水是谷水市早就做出的決定,鄧朝露他們在沙湖縣搞完那次科研,谷水市的決定就做出了。上游谷川區(qū)卻堅決不答應,幾次協(xié)調(diào)都沒成功。但下游旱情一天重過一天,不只是莊稼,樹也成片成片地渴死。沙湖縣幾度告急,孔縣長擺了好幾次酒宴,就為了讓谷川區(qū)的領導點個頭?蛇@個頭點起來實在困難,大家都盯著這點可憐的水,盯著這條可憐的河,僧多粥少,顧及不到啊。僵來僵去,市里發(fā)了火,強行要求上游谷川區(qū)開閘放水,解下游之困。誰知開閘第一天,就遇到了上游群眾的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