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讀魯迅了。這絕不是也絕不敢自夸早慧,也絕不是絕不敢想借此沖淡一下那些“德高望重”的革命作家涂抹在我臉上的反革命油彩,那時讀魯迅的書,實在是因為腳上生了一個毒瘡無法下地行走只能困頓在炕頭上,而炕頭上恰好有一本我的正在念中學的大哥扔在那里的魯迅作品選集。當時我的興趣是閱讀連環(huán)畫,而這選集,除了封面上有作者一個堅硬的側(cè)面頭像之外,別無一點圖畫,連裝飾的花邊條紋都沒有。墻上倒是顛倒貼著一些繪有圖畫的報紙,但早已看得爛熟了,于是在萬般無奈之下,坐在炕上,透過后窗,望著河里洶涌的秋水,聽著寂寞的浪濤聲和更加寂寞的秋風掃落葉的瑟瑟聲,我翻開了魯迅的書,平生第一次。
不認識的字很多,但似乎也并不妨礙把故事的大概看明白,真正不明白的是那些故事里包含的意思。第一篇就是著名的《狂人日記》,現(xiàn)在回憶起那時的感受,模糊地一種恐懼感使我添了許多少年不應(yīng)該有的絕望。恰好那個時代正是老百姓最餓肚子的時候,連樹的皮都被剝光,關(guān)于人食人的傳聞也有,初次聽到有些驚心動魄,聽過幾次之后,就麻木不仁了。
印象最深至今難忘的傳聞是說西村的莊姓啞巴——手上生著駢指,面貌既蠢且兇——將人肉摻在狗肉里賣。他是以屠狗賣肉為生的,因為是啞人,才得以享有這“資本主義”的自由。據(jù)說幾個人在吃他的狗肉凍時,突然吃出了一個完整的腳趾甲,青白光滑宛如一片巨大的魚鱗。那些食了肉的人嘔而且吐了,并且立即報告給有關(guān)部門知道。據(jù)說啞巴隨即就被抓了,用麻繩子五花大綁著,綁得很緊,繩子直煞進肉里去。
這些恰是我讀魯不久前的傳聞,印象還深刻在腦子里,所以,讀罷《狂人日記》,那些傳聞,立即便栩栩如生,并且自然地成了連環(huán)的圖畫,在腦海里一一展開。其實,那些食了肉的人,在沒發(fā)現(xiàn)腳趾甲前,并沒嘗出什么異味,甚至都還贊頌著狗肉的鮮美,只是在吃出了趾甲后,才嘔而且吐了。據(jù)說啞巴的原料是豐富的,掛狗頭賣人肉。狗多半是離家出走的——家里連人的嚼谷都沒有,狗又不愿意陪著人吃草根咽樹皮——離家出走后又多以人尸為主食。吃死人的狗大都雙眼通紅,見了活人也要頸毛聳立、白牙齜出、發(fā)出狼般咆哮的。所以,即便是單吃狗肉也是在間接地吃人。啞巴之所以要在狗肉里摻假,很簡單的原因就是獵獲一只吃死人吃紅了眼的瘋狗很費力氣甚至還要冒一些生命的危險。狗一旦離家出走,往往就是覺悟的標志,而狗的覺悟直接就是野性的恢復,直接就是一場狗國的尋根運動,而狗國的根輕輕地一尋就進了狼群,于是那些喪家的吃人肉吃紅了眼、野而且瘋的狗實際上就是狼的親兄弟,甚至比狼還要可怕。因為它們畢竟被人豢養(yǎng)過,深知人的弱點而又有著被人愚弄利用過的千代冤仇,這樣的狗在受到人的襲擊時咬起人來決不會牙軟。這一切旨在說明,盡管遍野可見野狗,但啞巴依靠著原始的棍棒、繩索和弓箭要獵到一只瘋狗也并不容易,但他要從路邊的橫倒和荒野的餓殍身上剔一些精肉則要比較簡便許多。于是就像傳說中的熏掛火腿,幾只豬腿里必有一條狗腿一樣,啞巴出賣的一盆狗肉凍里,就可能添加了相當數(shù)量的人肉。——寫出這樣的文字必然地又會讓那些恨我入骨的正人君子們惡心、憤怒,讓他們仰天長嘆:“試看今日之中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又會讓他們聯(lián)合起來印刷小報廣為散發(fā)并往他們認為能夠收拾我的部門郵寄而且逼著人家或者求著人家表態(tài),讓他們在已經(jīng)由他們賞賜給我的那些寫著“文化漢奸”、“民族敗類”、“流氓”、“蛀蟲”字樣的大摞帽子上再加上一頂寫著我暫時猜不出什么字樣的帽子,讓他們對我的舊仇上再添上一些新恨——但終究惡習難改,寫著寫著就寫出了真話。盡管我也想到過,這樣寫下去,那些毒辣的先生們?yōu)榱撕葱l(wèi)“文學的階級性”也許就會下腰從靴筒里拔出一柄鋒利的匕首從背后捅了我——如果捅了我真能純潔了文壇真能使他們認為“不知今日之天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的天下光復了成為了他們的天下,那我甘愿成為他們的犧牲。也正如他們的一員偏將所說,“這樣的文字放在反右那會兒,早就劃成了右派”,是的,真要復辟了那時代,現(xiàn)今的文壇上,恐怕是布滿了右派。如果再徹底一點,重新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按他們的革命標準,現(xiàn)今的中國人,只怕大半沒有了活路。遺憾和滑稽的是,那些用文化大革命和“反右”的方式對付我的人,竟然也有幾個自稱是“反右”和“文革”的受害者,這問題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重讀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后才恍然大悟。
我還是要說要寫,因為文壇畢竟不是某人的家廟,而某省也不是某人的后院,時代也早已不是他們雖然在其中吃了苦頭(據(jù)說)但實際上心神往之的“文革”和“反右”時代。至于我的文章讓那些大人先生們舒服不舒服我就不管了。他們結(jié)幫拉伙,聯(lián)絡(luò)成一個小集團污蔑我、暗害我,很令我不舒服,但他們能因為我不舒服而停止對我的迫害嗎?我看過這些先生控訴“反右”和“文革”的文章,甚至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對他們的同情。但經(jīng)歷了他們對付我的方式,我感到滿腹狐疑。他們置人于死地的兇狠和周納羅織別人罪名的手段分明是重演著一種故技,好像是不幸被埋沒的才能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表現(xiàn)了出來,而且是那樣的淋漓盡致。如果真是為了把被不知什么人搶去的江山奪回來而拔劍躍起,這會讓我為他們喝一聲彩,但事實上,在漂亮的畫皮下遮掩著的,往往是一些啞巴摻進狗肉里的東西,甚至連這東西也不如。
后來的事實證明啞巴掛狗頭賣人肉的傳聞終究是傳聞。他并沒有被有關(guān)部門用麻繩五花大綁了去。我的腳好之后在河堤上遇到過他,依然是蠢而且兇的樣子,依然是挑著兩只瓦盆賣他的狗肉,依然有許多人買他的狗肉下酒,似乎也不怕從那肉凍里吃出一片腳趾甲,傳聞也就消逝。但不久啞巴卻讓他自己手上的駢指消失了,有說是去醫(yī)院切掉了的,有說是他自己用菜刀剁去的。傳聞又起,說他的駢指就掉進了狗肉湯里,與狗肉凍在了一起。一聯(lián)想又是惡心,但也沒讓他的生意倒閉,吃狗肉的人照吃不誤,似乎也不怕把那根駢指吃出來。
后來生活漸漸地好起來,餓死人的事情幾乎沒有了,野狗日漸少而家狗漸漸多,但賣狗肉的依然是啞巴一人。即便“文革”中橫掃了一切,啞巴的狗肉買賣也照做不誤。人人都知道賣狗肉收入豐厚,遠遠勝過在大寨田里戰(zhàn)天斗地,但也只能眼熱而已。啞巴賣狗肉,既是歷史,又像是特權(quán)。他是殘疾人,出身赤貧,根紅苗正,即便不勞動,生產(chǎn)隊里也得分給他糧草。他殺狗賣肉,自食其力,既為有錢的人民提供了蛋白質(zhì),又為生產(chǎn)隊減輕了負擔,正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其實,即使是在“文革”那種萬民噤口、萬人謹行的時期,無論在民間還是在廟堂,還是有人可以口無遮攔、行無拘謹,這些人是傻子、光棍或者是裝瘋賣傻扮光棍。譬如“文革”初期,人們見面打招呼時不是像過去那樣問答,“吃了嗎?——吃了”,而是將一些口號斷成兩截,問者喊上半截,答者喊下半截。譬如問者喊:“毛主席——”答者就要喊:“萬歲!”一個革命的女紅衛(wèi)兵遇到我們村的傻子,大聲喊叫:“毛主席——”傻子惱怒地回答:“操你媽!”女紅衛(wèi)兵揪住傻子不放,村子里的革委會主任說:“他是個傻子!”于是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我在“文革”中的一個大雪紛飛之夜,曾替一撥聚集在一起搞革命工作的人們?nèi)“图依镔I過狗肉。天冷得很,雪白得很,路難走得很,有一只孤獨的狗在遙遠的地方里哀鳴著。我的心中涌起了很多怕,涌起了怕被吃掉的恐懼——這又是在玩深沉了。
就像一棵樹——哪怕是一棵歪脖子樹——只要不刨了它的根它就要長大——哪怕是彎彎曲曲地——一樣,我這個很敗的類也漸漸由少年而青年。那歲月正是魯迅被當成敲門磚頭砸得一道道山門震天價響的時候。那時的書,除了“毛選”之外,還大量地流行著白皮的、薄薄的魯迅著作的小冊子,價錢是一毛多錢一本。我買了十幾本。這十幾本小冊子標志著我讀魯?shù)牡诙䝼階段。這時候識字多了些,理解能力強了些,讀出來的意思自然也多了些。于是就知道了選進小學語文課本的《少年閏土》原是《故鄉(xiāng)》的一部分,而且還知道被選進中學課本的《社戲》刪去了對京戲的一些大不敬的議論?梢姳粩嗾氯×x連魯迅也要承受的,我的拙作被那些刀斧手們切割成一塊塊地懸掛起來招蠅生蛆就沒有什么理由值得憤憤不平了。
這一階段的讀魯是幸福的、妙趣橫生的,除了如《故鄉(xiāng)》、《社戲》等篇那一唱三嘆、委婉曲折的文字令我陶醉之外,更感到驚訝的是《故事新編》里那些又黑又冷的幽默。尤其是那篇《鑄劍》,其瑰奇的風格和豐沛的意象,令我浮想聯(lián)翩,終生受益。截止到今日,記不得讀過《鑄劍》多少遍,但每次重讀都有新鮮感?梢姾玫淖髌返囊粋最重要的標志就是耐得重讀。你明明知道一切,甚至可以背誦,但你還是能在閱讀時得到快樂和啟迪。一個作家,一輩子能寫出一篇這樣的作品其實就夠了。
讀魯迅的第三階段,其時我已經(jīng)從軍藝文學系畢業(yè),頭上已經(jīng)戴上了“作家”的桂冠,因為一篇《歡樂》,受到了猛烈的抨擊,心中有些苦悶且有些廉價的委屈,正好又得了一套精裝的《魯迅全集》,便用了幾個月的時間通讀了一遍。當然這所謂的“通讀”依然是不徹底的,如他校點的古籍、翻譯的作品,粗粗瀏覽而已,原因嘛,一是看不太懂,二是嫌不好看。這一次讀魯,小有一個果,就是摹仿著他的筆法,寫了一篇《貓事薈萃》。寫時認為是雜文,卻被編輯當成小說發(fā)表了,F(xiàn)在回頭讀讀,只是在文章的腔調(diào)上有幾分像,骨頭里的東西,那是永遠也學不到的。魯迅當然是個天才,但也是時代的產(chǎn)物。他如果活到后來,大概也沒有好果子吃。
去年,因為一部《豐乳肥臀》和“十萬元大獎”,使我遭到了空前猛烈的襲擊。如果我膽小,早就被那些好漢們嚇死了。我知道他們搞的根本不是什么文學批評,所以也就沒法子進行反批評。我知道他們一個個手眼通天,其中還有那些具有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一輩子以整人為業(yè)的老前輩給他們出謀劃策并充當他們的堅強后盾,我一個小小的寫作者哪里會是他們的對手?但我讀了魯迅后感到膽量倍增。魯迅褒揚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我沒有資格學習,但我有資格學習落水狗的精神。我已經(jīng)被你們打落水了,但可惜你們沒把我打死,我就爬了上來。我的毛里全是水和泥,趁此機會就抖擻幾下,借以紀念《豐乳肥臀》發(fā)表一周年。
正是:俺本落水一狂犬,遍體鱗傷爬上岸。抖抖尾巴聳聳毛,污泥濁水一大片。各位英雄快來打,打下水去也舒坦。不打俺就走狗去,寫小文章賺大錢。
狗、鳥、馬
1997年5月
十年前,我曾隨一個作家代表團去過聯(lián)邦德國,F(xiàn)在回想起來,在聯(lián)邦德國那些美麗的城市里,隨處可見被衣冠楚楚的男人或是女人牽拉著行進的狗。從德國的北頭走到南頭,我還沒看到過一只無主的狗。德國的狗花樣實在是多極了。有蠢笨如牛的,有玲瓏如兔的,有長發(fā)飄飄如美女的,有皺臉裂唇如惡鬼的。幾乎所有的狗的脖子上都拴著一根鏈條。偶爾也能見到一條摘除了鏈條的狗,但脖子上還拴著皮圈。那根鏈條就在狗身后的主人的手里提著,隨時都可以掛上去的。即便是那些摘除了鏈條的狗,也像個好孩子似的乖乖地跟在主人腳后,主人走快它走快,主人走慢它走慢,無鏈條也好像有鏈條,看著都讓人感動。
在慕尼黑,我看到一匹似狗非狗的大動物,搖搖晃晃地跟在一個美麗的金發(fā)女郎背后。那女子袒胸露背,昂首前進,那怪物在她后邊,威風凜凜,狼行虎步。我心里很是恐懼,因為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世界上竟會有這樣的動物。它是老虎和綿羊交配生出來的雜種吧?它看到我看它,也冷冷地歪頭瞅了我一眼,掩藏在綠色長毛里那眼睛兇光逼人。它的比我的拳頭還要大的爪子吧噠吧噠地敲著地面,尾巴拖在身后,好像一把大掃帚。這東西如果出現(xiàn)在深山老林里,一定是位令百獸觳觫的大王,但它跟在一個女人的背后,脖子上還掛著一根鏈條,它也只能是條狗。
在高速公路旁邊的一家小飯店里,我看到一對盛裝的中年男女,像侍候小寶寶似的,用一個銀盤子,給一匹頂多能有兩斤重的小老狗喂奶。這匹狗嬌喘微微,令我想起中國的古典美人。它用紅紅的小舌頭,舔了一點牛奶,然后就搖搖頭。那女人咕嚕了一句外語,我雖然聽不懂,但我能猜到她的意思。無非是說:寶貝,你不喝了嗎?你喝這點怎么能行呢?那小老狗繼續(xù)搖頭。男人就從瓶子里拿出一根金黃色的香腸,遞到小老狗的嘴里。我們有時吃到的香腸并不香,但是這男子拿來喂狗的香腸真是香氣撲鼻。小狗聞了聞那腸,不吃。我心中感到很憤怒。十年前我們的思想還不跟現(xiàn)在一樣,我們的生活也不能跟現(xiàn)在相比。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要承認那香腸的香氣勾起了我的食欲。十年前我還沒有勇氣承認,十年后我可以坦率地承認。其實,一切就是個所謂名分,上帝生長萬物,并沒有標出那是狗食那是人食。那根德國小老狗不喜吃的香腸品質(zhì)優(yōu)良,它勾起我的食欲完全正常。如果是現(xiàn)在,我就跟那個德國男人要一根吃。他給不給我是他的問題。他把那根小老狗不吃的香腸用紙包了包,扔到垃圾桶里。我心里感到很痛惜。那男人用一根雪白的手帕給他的狗擦了擦小嘴巴,然后,才和他的女人坐下吃飯。
還有一次,我們坐在面包車里,在公路上奔走。一輛輛的豪華轎車,從我們車旁一越而過,一越而過,一越而過。我突然看到,在一輛剛剛超越了我們的奔馳轎車的后座上,蹲著一條笑嘻嘻的小獅子狗。這家伙,還對著我們的車叫喚,好像在笑話我們的車太慢了。我心里很氣,恨不得把它揪下來踢一腳。但是它很快就隨著奔馳絕塵而去。我忽然想到:這條狗如果頭暈,會不會嘔吐呢?如果嘔吐不是把那輛豪華轎車給弄臟了嗎?
又有一次,記不清是在哪座城市里了,在一座教堂的邊上,躺著一個生著火紅色連鬢胡須的流浪漢。他老人家身前身后依偎著五條狗,好像他的五個孩子。這五條狗一條比一條漂亮,身上不臟,毛也很順溜,不像吃不飽的樣子。而狗的主人,則是面黃肌瘦。在他和它們的面前,放著一個盤子,里邊有幾個硬幣。每逢有人從他和它們面前走過,老流浪漢就說幾句話,聲音很低沉。老頭說完話,那五條狗也跟著叫幾聲,聲音也很低沉。他和它們表現(xiàn)出一種特別深沉、特別謙遜的態(tài)度。
我問我們的翻譯:“他們說什么?”
翻譯說:“老頭說可憐可憐這五條無家可歸的狗吧。”
我問:“狗呢,狗說什么?”
翻譯笑著說:“我不懂狗語。”
我說:“你不懂我懂,狗必定是說,可憐可憐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吧!”
這是真正的相依為命,也是真正的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我們盡管很窮,但還是掏出幾個硬幣扔到他和它們面前的盤子里。他對我們說了一句話我敢肯定是謝謝,狗對我們一齊汪汪汪,表達的也是感謝之意。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中國的狗是不是能聽得懂德國狗的叫聲?
在德國看了那么多奇形怪狀的狗,于是就想到了家鄉(xiāng)那些狗和家鄉(xiāng)人講過的關(guān)于狗的故事。我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那就是在外邊無論見到了什么事,總喜歡和家鄉(xiāng)的同類事情作比較,一比較就難免說一些不該說的話,為此得罪了許多人。今后盡量地改正吧。我們故鄉(xiāng)的狗很少有脖子上戴鏈條的,因此,雖然我的故鄉(xiāng)的狗撈不到牛奶喝也撈不到香腸吃,但它們比德國的狗自由。香腸雖好吃,自由價更高。它們白天漫游于田野,夜晚臥伏于草垛邊,愿意為主人看家就叫幾聲,不愿看家就出去撒野。事實上也比德國狗愉快。
70年代中期,我在生產(chǎn)大隊養(yǎng)豬場里當了一段警衛(wèi),每天夜里都要跟前來偷豬食的狗作斗爭。我抱著一桿土槍,埋伏在土墻后。在銀色的月光下,看到它們翹腿躡腳地來了。狗眼綠螢螢的,好像鬼火一樣。看看近了,就摟火。震天動地一聲響,狗慘叫著跑了。不是我槍法不好,是我不敢打死它們。都是村里人家的狗,打死了不好交待。這就叫打狗也要看主人。
村里文化活動很少,碰上打“對狗”就像過年一樣。往往是看到兩個狗在一起轉(zhuǎn)起圈子來了,我們就開始興奮。一旦它們交配成功,我們就手持棍棒或是磚頭瓦塊,一擁而上,就像當年到海灘上去抓跳傘逃生的敵特一樣。有一個謎語:“四個耳朵朝天,八條腿著地,中間一根轉(zhuǎn)軸,兩頭喘氣。”就是說“對狗”的。它們連結(jié)在一起,互相牽扯,行動不便,被我們打得叫苦連天。不但我們這些討狗厭的孩子打,大人也參加這罪惡的活動。但在當時,我們也并不認為這樣做不狗道。因為鄉(xiāng)下傳說,“對狗”不打不開,一天不開母狗死;兩天不開公狗死。有這樣的傳說墊底,我們打“對狗”,就是積德行善了。后來我進城之后,才明白鄉(xiāng)下的傳說是胡說。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德國的狗都不喜歡叫,即便是叫也是低聲叫,好像怕驚動了別人似的。我們到德國,也算是外國人了,但那些德國狗理也不理我們。我記得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到漢堡郊外一個德國姑娘家去做客,她家那只大個狼犬對其他的人一概不理,懶洋洋地連頭都不抬,唯獨對我狂吠。有一個人說我:連狗都知道你不是好人。我卻為此得意了好久。我得意的理由是:除了我之外,那天同去的其他人,連狗都懶得理他們了。前幾年,一個德國作家到我們村里去,村子里的狗一傳十、十傳百,全都來了,集中在我家外邊的打谷場上,齊聲大叫。那德國作家嚇得臉色發(fā)黃,我對他說:別怕,它們是在歡迎你呢!
可能是出于偏愛,我還是覺得我們家鄉(xiāng)的狗好。德國狗太傲慢,我們家鄉(xiāng)的狗多么熱情。德國狗是德國人的玩物,我們家鄉(xiāng)的狗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家鄉(xiāng)的狗能跑能跳,狂呼亂叫,很不含蓄,沒有德國狗那么好的修養(yǎng),但也沒有德國狗那么陰沉。當然我們家鄉(xiāng)的狗也會向主人搖著尾巴獻媚,但狗向人獻媚總比人向狗獻媚好。當然我們家鄉(xiāng)的狗也不是真正的狗,真正的狗其實就是狼。
德國的狗百分之五十沒有尾巴,問一問,說是動手術(shù)割了去了。我問同行:“你們知道為什么要把狗尾巴割了去嗎?”他們有的說不知道,有的說是為了美觀。我說:“你們說的都不對。我們家鄉(xiāng)有一句歇后語,叫作‘沒尾巴狗跳墻——利索’,切掉狗尾巴,就是為了讓它們跳墻。”
德國有一條河,名叫萊因河。當年我學習馬克思的著作,就知道德國有這樣一條河。這條河水在我們眼里看起來已經(jīng)很清澈,但是有一些德國人還跟政府吵架,說是他們把河水污染了。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大河一樣,萊因河兩邊也有許多城。有一座城叫波恩,當時還是聯(lián)邦德國的首都。城里有許多人,還有許多鳥,而且鳥不怕人。
我在河邊坐著看河水,一只肥胖的野鴨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它用漆黑的小眼睛看著我,還對我嘎嘎地叫。緊接著又有幾只野鴨子走過來,都好奇地看著我。我一伸手,就摸到了它們的羽毛。當時我真想抓幾只拿回去燒著吃,但又怕被人家抓住丟了中國人的臉。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說,講一個窮漢子打野鴨子的故事。他埋伏在一叢高粱秸里,看到夕陽西下,看到一群群的野鴨子落到面前的水汪子里。他想多打幾只野鴨,就不停地往槍里填藥。最后的結(jié)果當然很不好,他貪心太大,裝藥太多,結(jié)果炸了槍膛,野鴨子沒打著,反把自己給炸死了。
最近幾年,中國人的環(huán)保意識也在加強,國家也頒布了保護動物的法律。但偷獵珍稀動物的事情還是不斷發(fā)生。有射殺天鵝的,還有殺死大熊貓包餃子的?雌饋砉庥蟹蛇不行。老百姓的肚子里如果沒有油水,什么法律也攔不住那些大膽的饞鬼。吃飽了才能講文明,吃飽了才能學文化。我就不相信,當?shù)聡烁F得連飯都吃不飽時,他們還顧得上去保護動物。能保護天鵝,也顧不上保護野鴨子。
當然也不能把一切問題都歸結(jié)到吃飽吃不飽上。我在狼牙山下當兵時,部隊生活很好,頓頓有油水。但機關(guān)里有一位干事,每天都提著一桿氣槍去打鳥。黃鸝、杜鵑、喜鵲、烏鴉、啄木鳥……他見到什么就打什么。這人槍法很準,幾乎是彈無虛發(fā)。每天都有幾十只鳥死在他的手下。那時我才知道啄木鳥有好幾個品種。啄木鳥死后,那舌頭是吐出來的,就像吊死鬼一樣。啄木鳥的舌頭像一根肉錐,尖上還帶著一個鉤兒。他打死那么多鳥,隨手就扔在窗臺上,他不吃,讓螞蟻吃。為此我還勸過他,但他根本不理我。我偷偷地告了他一狀,結(jié)果把他得罪了。
人其實是最復雜的動物。人是最善良的,也是最殘忍的。人是最窩囊的,也是最霸道的。也許有一天,人要從地球霸主的位置上退下來。不過那時候,我的肉體可能轉(zhuǎn)化成了別的物質(zhì)。我也許變成了一束鮮花,也許變成了一堆狗屎。但我還是希望能變成一只鳥。變成一只在萊因河邊漫步的野鴨子也行。
想不到波恩城里也有麻雀,它們的模樣跟中國麻雀沒有什么區(qū)別。在一家咖啡館的招牌上,有一個堂皇的麻雀巢,很低,抬手就可摸到。據(jù)說招牌上的字母拼起來就是貝多芬,麻雀就在貝多芬的頭上生兒育女,拉屎撒尿。
麻雀在中國可是遭過大難的,一聲令下,槍打、網(wǎng)羅、敲鑼打鼓嚇唬,差不多滅了它們的種。一個龐大的國家、好幾億人口,聯(lián)合起來對付一種小鳥,這行為既荒誕又好玩,在人類歷史上都是空前絕后。我看過一個資料,寫幾個科學家聯(lián)合起來給毛澤東寫信營救麻雀的事,才知道這滅麻雀的事不簡單。沒有50年代的“除四害”滅麻雀,大概也就不會有60年代的“破四舊”搞文化大革命,很可能也就沒有需要“粉碎”的“四人幫”。要把四個人“粉碎”了,盡管是壞人,想來也可怕。我還看過一個挺有名的作家寫的一篇童話小說,寫一個麻雀之家,兩個老麻雀,兩個小麻雀,在滅絕麻雀運動中的悲慘遭遇。兩個小麻雀,一個被彈弓打死了,一個飛不動掉下來被活捉了。男老麻雀撞到高壓線上碰死了,剩下女老麻雀,好不容易逃回自家的窩。夜里,它躲在窩里哭,一道強光射進來,它被一個小孩子給活活捏死了。那作家寫了這小說配合運動,但他并不了解這場運動的真正意義。
馬在德國跟狗在德國一樣,早已由生產(chǎn)資料變成了玩物。馬的輝煌時代在德國已經(jīng)結(jié)束——其實在中國也快要結(jié)束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人類的文明史里攙雜了許多的馬糞和狗屎。馬曾經(jīng)是人類多么重要的幫手,但現(xiàn)在一點也不重要了。我當時想起了《靜靜的頓河》,想起了肖洛霍夫?qū)︸R的精彩描寫。他寫到阿克西妮婭臨死前騎的那匹馬有一個壞習慣:喜歡低頭啃騎馬人的膝蓋。這匹馬多么有性格呀。現(xiàn)在我又想起了《馬語者》這本暢銷書,一看就是個不懂馬的人寫的。我曾應(yīng)該書責編之邀,寫過一篇促銷文章,里邊只有一句話是滿意的:其實,人類從來不敢正視馬的湛藍的眼睛。
我在德國只見過一次馬,那是在斯圖加特郊外一個牧場里。馬的主人是個紅臉膛的大漢,渾身散發(fā)著令我感到親切的馬糞氣味。據(jù)說他極善馬術(shù),曾在大型的賽馬會上獲得過金牌。大漢有一位嬌小的妻子,穿著牛仔褲,很干練,不用說也是個馬上的健女。他還有一個在城里讀幼兒園的兒子,還有一個像布娃娃那般大的精致女兒,還有一個忙前忙后的老母親。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我們進了主人的馬廄,看到了幾匹胖得油光滿臀的高頭大馬。還有一匹讓我感到大吃一驚的小馬。它比一只綿羊大不了多少,但它不是馬駒。我們的翻譯說這是袖珍馬,長不大的。這是馬嗎?我真難過。這是什么人培育出來的馬種呀!
主人派人進城把他的兒子接回來了,為了給我們表演馬術(shù)。小男孩換上了全套的馬術(shù)服,從廄里牽出了那匹袖珍小馬,熟練地給它備好鞍韉。那個剛會行走的小女孩去揪小馬的尾巴,怪嚇人,但她的父母不管不問。男孩把馬牽到訓馬場上,女孩追著馬哭。她的母親把她扔到馬背上,她就笑了。
說說這個女孩吧。她穿著一條帶背襻的紅色皮短褲,一雙紅色的小皮鞋,一件紅格子的半袖襯衫。金色的頭發(fā)梳成兩條小辮子。她的皮膚細膩得像奶油一樣。她的眼睛藍得像湖水一樣。她的嘴唇紅得像櫻桃一樣。她精致得不像個真孩子。
男孩騎著小馬在場上跑起來。起初跑得不快,越跑越快。它的小蹄子飛快地翻動著,讓我聯(lián)想到大銀行里那些快速點鈔的女職員的手指。跑著跑著,那小馬在那小孩的駕馭下,沖向障礙,嗖地就飛過去了。小馬的肚皮擦著了欄桿。我們鼓掌。又過去了,我們鼓掌。
在德國,我有個感覺:真的就像假的,假的反似真的。譬如說市場上的水果,色彩之艷麗、表皮之光潔都過了分,使人疑心是塑料或是蠟做成的。有些假物,譬如說桌上擺的假花,你忍不住要去嗅它的香味。德國的馬也像假馬,太干凈、太光滑了,沒有一點馬的野氣。
我又想起了故鄉(xiāng)的馬,在冰封大地之后,去原野上啃麥苗子。一輪巨大的紅日初升,田野里姹紫嫣紅,麥苗子上掛著粉紅色的霜花。我家那匹紅馬滿身亮汗,大口啃麥苗,輕松搖尾巴,馬眼明亮,宛如藍色水晶。我凍得雙耳通紅,站在大河堤上,高聲呼喚我家的馬:馬來——咴咴咴……遙遠的我家的馬昂起頭,晃動著紅色的鬃毛,飛一般奔過來。在它的帶動下,幾十匹馬一起狂奔,像幾十匹舒卷的綢緞,像一條波浪翻卷的彩色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