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月英“哇”地哭了一聲,哭聲很大,嚇得胡洪波不由自主地從寫字臺邊蹦起來,他倒不是怕郭月英哭壞了嗓子,而是怕郭月英的哭聲鄰居聽到,那時胡洪波還是個干事,樓上住著宣傳部的馬副部長,一個讓胡洪波感到極不舒服的頂頭上司。他急忙跑上去,拍著郭月英的肩膀賠不是。郭月英又是“哇”地一聲,嚇得胡洪波伸手去捂她的嘴。胡洪波一松手,她又是“哇”地一聲,好像她的嘴巴是個漏水的管子,就這樣一捂就停,一松就“哇”,一會兒工夫,胡洪波就汗水淋漓了。嬌嬌也被驚醒了,手舞足蹈地哭。胡洪波急中生智,跑到廚房里,選了一個小茄子,堵住郭月英大張著的嘴巴。此招十分有效,但情景十分可怕,郭月英仰著臉,瞪著眼,嘴里塞著茄子,把那張瘦臉拉得更加狹長,像一只鹿的臉或是狗的臉。胡洪波也像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結(jié)婚后就對妻子的臉視而不見,甚至忘記她的臉的樣子,只有一團模模糊糊的感覺在下意識里潛藏著。他好不容易哄睡了嬌嬌,又一次認真地打量著郭月英的臉,他突然發(fā)現(xiàn),郭月英其實是個相當丑陋的女人,她的呆呆的眼、稀疏的眉毛、狹窄的額頭、彎曲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都讓他感到厭惡。他伸出手,想把茄子從她的嘴巴里拔出來,又怕她又“哇”個不停;不拔出茄子,難道讓她永遠叼著?他猛然意識到情形有些蹊蹺,郭月英怎么這么老實?他輕輕捏著茄子把兒,想把茄子拽出來,但沒拽出來;他手上使了勁,再拽,還是沒拽出來。他有些著急,左手攥住郭月英的下巴,右手捏住茄子把,用力往外一拔,只聽得一聲響亮,茄子出來了,郭月英卻倒了。胡洪波慌忙把她抱在床上,摸摸心臟,還跳,試試鼻孔,還喘氣,知道沒死,心中頓時輕松了許多。再看郭月英,嘴大張著不合,好像還叼著茄子一樣,胡洪波少時學過一點按摩正骨,便揉著郭月英的臉,往上托下巴,竟然把那張嘴合住了。嘴合了眼也閉了,并從鼻孔里噴出一些的鼾聲。謝天謝地!胡洪波禱告一聲,一腚坐在椅子上,渾身臭汗,骨頭酸痛,好像從籃球場上下來。
第二天早晨,胡洪波表現(xiàn)極好,一大早就去取回了奶,煮好,喂飽嬌嬌,然后又煮面條,煎雞蛋,侍候郭月英吃飯。郭月英的臉像木頭一樣,沒有半點表情。胡洪波相信時間是治療一切痛苦的良藥,女人臉像木頭時,最好暫時躲開,于是他推出自行車,把嬌嬌送去幼兒園,自己跑到辦公室里打開水,擦地板,抹桌子,好像要用勞動洗刷罪責一樣。胡洪波此刻還不知道,那種叫做“幸福”的東西,已經(jīng)離他而去。后來他曾想到,所謂的“幸福”,就像燕子一樣,數(shù)量是有限的,它在這家檐下筑了巢,就不會再到別家去壘窩。所以要想得到幸福,首先要蓋一棟適合燕筑巢的房子。
胡洪波忙完了,在辦公桌前坐下來,剛點煙吸了一口,馬副部長來了。胡洪波慌忙站起來,低垂著腦袋向馬副部長問好。馬副部長很嚴肅地問:“小胡,昨晚上跟小郭鬧矛盾了?”
胡洪波紅著臉說:“吵了兩句嘴,主要是我不好。”馬副部長語重心長地說:“小胡啊,現(xiàn)在,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泛濫,使許多丈夫不喜歡妻子,我們身為縣委干部,一定要注意影響!”
胡洪波感到渾身發(fā)冷,心情緊張,好像自己就是一個被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泛濫了的丈夫一樣。他連聲說:“是,是,是,我一定注意。”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胡洪波起身去接,馬副部長卻就近操起了話筒,拖著長腔:喂,找誰?是宣傳部,找誰?胡洪波?你貴姓?噢,是小郭,小胡欺負你了?我正在訓他呢!
馬副部長把話筒遞給胡洪波,臉上堆著令胡洪波感到恐懼的微笑。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接過話筒,剛喂了一聲,就聽到郭月英在那邊咬牙切齒地說:“只要我的辮子在,你就別想跑!”胡洪波剛要說點什么,郭月英就把電話掛了。
胡洪波滿面羞愧,窘得連從電話機走回辦公桌這幾步路都不會走了。郭月英的聲音很大,那句像咒語一樣的話屋里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馬副部長笑著說:“小郭又要施展‘神鞭’的絕技了。”滿屋里的人都笑起來,他們都聽說過“郭大辮子”纏住“胡大主筆”的趣聞。
胡洪波紅著臉說:“玩笑話……一句玩笑話……”嘴里這么說著,但他的心里卻產(chǎn)生了對郭月英的強烈不滿。即使我有天大的不是,你也不該把電話打到辦公室里來丟我的面子!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發(fā)著狠,虛構(gòu)著各種各樣的教訓郭月英的情景,五彩繽紛的妙語像潮水一樣滾滾而來。
中午下班后,懷著滿腔怒火他騎車回了家。支好車,一腳踹開虛掩著的門,想給郭月英一個下馬威。他迎面碰上了郭月英呆呆的目光。他看到她光著背,赤著腳,雙手攥著大辮子,半張著嘴,下巴耷拉著,怒沖沖地說:“只要我的辮子在,你就別想跑!”胡洪波憤怒地吼著:“郭月英,你不要得理不饒人!我讓你剪辮子,也不過是隨口說的一句話,沒有半點別的意思,愿意剪你就剪,不愿剪你就留著。退一步說,這話就算我說錯了,傷了你的心,但我已向你賠了禮,道了歉,投了降,告了饒,好漢不打告饒的。你這樣鬧,就是胡攪蠻纏,存心不想跟我正經(jīng)過日子了!”
他怒沖沖說完,自己都感到義正辭嚴、通情達理。他準備著郭月英撒撒嬌,耍耍賴,用辮子抽他。然后抱她上床,親兩口咬兩嘴,就重歸于好了。但郭月英對他的那番話毫無反應,依然是攥著大辮瞪著眼,怒沖沖地說:
“只要我的辮子在,你就別想跑!”
胡洪波這才感覺到情況復雜,他仔細觀察郭月英,見她目光呆滯,反應遲鈍,已經(jīng)是一個標準的精神病人了。但他還不愿承認事實,大聲說:“月英,嬌嬌來了!”
他發(fā)現(xiàn)她連眼珠都沒動一下,卻咬著牙根,重復了一遍那句驚心動魄的話:
“只要我的辮子在,你就別想跑!”
往后的日子就亂七八糟了。胡洪波首先找到馬副部長匯報情況,把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毫無隱瞞地說了一遍,他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但他分明看出馬副部長的眼睛里藏著許多問號。他捶胸頓足地發(fā)誓說如有半句謊言天打五雷轟,馬副部長卻冷冰冰地說:你即使說的全是假話天也不會打你五雷也不會轟你,我們共產(chǎn)黨員不搞賭咒發(fā)誓這一套。胡洪波說:我用黨性保證我沒說假話。馬副部長說:先送小郭去醫(yī)院治病,其余的事組織會調(diào)查清楚。
后來他就把郭月英送進精神病醫(yī)院,醫(yī)院又讓他述說郭月英的發(fā)病經(jīng)過,他又如實說了一遍。醫(yī)生們都說:就為這么點事就得了神經(jīng)?言外之意還是說胡洪波隱瞞了重要內(nèi)容,胡洪波又是賭咒發(fā)誓用黨性、人性用女兒嬌嬌的名義保證他一句謊話也沒說,但他發(fā)現(xiàn)醫(yī)生們的臉就像木頭一樣,于是他再也不解釋什么,把希望寄托在郭月英身上,他真心希望她能恢復理智,好為他洗刷清白。他把女兒送回老家讓爹娘給養(yǎng)著,自己白天上班,晚上去精神病院陪郭月英。半年過去,胡洪波累弓了腰,愁白了頭,可郭月英的病沒有任何進展,飯送到嘴里,吃;水端到唇邊,喝;也不哭,也不鬧,也不跑,也不跳,唯一的毛病就是,只要見了胡洪波,就攥著大辮子念咒語:“只要我的辮子在,你就別想跑!”
后來,連精神病院的醫(yī)生聽了這句話也忍不住笑起來,都說胡干事你算是沒法子逃脫了,拴在郭月英辮子梢上算啦。
精神病院在半年內(nèi)使盡了全部招數(shù),郭月英的病不好也不壞,但醫(yī)療費海了去了。連年虧損的新華書店領導找縣委宣傳部哭窮說郭月英再住下去職工們意見就大發(fā)了,于是馬副部長親自去精神病院了解情況,醫(yī)院說住著也是白住著,于是在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胡洪波借了一輛三輪車把郭月英拉回了家。郭月英的娘是個退休的小學教師,胡洪波把她請來照顧她女兒。
不久,馬副部長得急癥死了,宣傳部空出了一個副部長的缺,很多人都暗地里活動,想補這個缺。組織部那位女部長卻拍板讓胡洪波當了副部長。她的理由是:小胡有文憑,有能力,作風正派,難得的心眼好,侍候郭月英半年,連句怨言都沒有,比兒子還孝順,這樣的青年干部不提拔提拔什么樣的?
胡洪波當了副部長,坐在了馬副部長的辦公桌上,苦悶略有減緩,但只要一進家門,一聽到郭月英那句詛咒,他就感到,家里有個神經(jīng)病老婆,即使當了市委宣傳部的副部長,也沒有什么意思了。
有一段時間內(nèi),他曾生出過離婚的念頭,但聽人說與精神病人離婚相當麻煩,他既怕麻煩,又怕輿論,何況郭月英大辮還在,何況他這個副部長正是因為侍候郭大辮才得到呢。于是,嘆了一口長氣,算了,低著頭,把日子一天天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