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波當副部長半年,就到了一九九〇年年底?h廣播電視局召開表彰先進大會,請他去參加。他去了,講了話,鼓了掌,然后就給先進工作者發(fā)獎狀。他的老朋友、廣播電視局局長萬年青宣讀受獎?wù)呙麊巍@先f念一個人名,就上來一個,胡洪波雙手把鑲在玻璃鏡框里的獎狀遞給這個人,那人自然是用雙手恭恭敬敬接了,然后兩人都騰出右手,握一握,讓人照幾張相。然后那人就抱著鏡框到臺下去了。
這些上臺來領(lǐng)獎的人,有胡洪波熟識的,也有胡洪波不熟識的,不管熟識還是不熟識的,他都報以微笑。他的老朋友萬年青念了一個名字:余甜甜。他接過旁邊的人遞過來的鏡框,低頭看到了獎狀上用毛筆寫著的“余甜甜”三個大字,抬頭看到余甜甜昂頭挺胸走上臺來。他立即認出了她是縣電視臺女播音員。他覺得她比在屏幕上的形象更有魅力。余甜甜這樣的女人自然不會羞澀,她落落大方地走到胡洪波的面前,莞爾一笑,接鏡框,握手。他感到她的手潮乎乎的,很小,像想象中的小母獸的爪子。照相的彎著腰照,一副格外賣力的樣子。余甜甜抱著鏡框轉(zhuǎn)身下臺時,把腦后一根大辮子甩了起來“嗖溜”一聲,仿佛有一條鞭子抽在胡洪波的臉上。他感到心中充滿復雜的感覺,像驚懼不是驚懼,像幸福不是幸福,像緊張不是緊張。他感到腦袋暈乎乎的,有點醉酒的味道。萬年青輕輕地踢了一下他的腳,低聲道:“老伙計,小心!”
會后,萬年青在金橋賓館請客,余甜甜作陪,胡洪波不知不覺就把腦袋喝暈了。他感到自己想哭又想笑,心中有一種情緒,叫做“淡淡的憂傷”,萬年青提議讓他唱歌,他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嗓子不錯,在縣劇團混過。他站起來,想了想,唱了一支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好姑娘……她那美麗的笑臉,好像紅月亮……我愿做只小羊,跟在她身旁……唱到愿讓那姑娘用鞭梢輕輕抽打脊梁時,他感到有兩滴涼涼的淚珠在腮上滾動……他不敢抬頭看余甜甜,他聽到萬年青問:“伙計,用鞭梢還是用辮梢?”
他問:“你說什么?”
萬年青笑著說:“抽打脊梁呀。”
陪席的人都笑起來,胡洪波也跟著笑了。他心里很溫暖,感到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美好。
萬年青說:“行了,胡副部長累了,大家散了吧?”
他站起來,覺得腿像踩在云霧里。萬年青吩咐道:“小余,找服務(wù)員給胡副部長開個房間休息。”
萬年青攙著他的胳膊走出客廳,走到鋪了紅色化纖地毯的走廊里。他看到余甜甜在前邊小跑,腦后那根大辮子像一根鞭子甩打著……
萬年青把嘴貼在他耳朵上說:
“伙計,想換條大辮子嗎?”
醒酒之后,他感到自己很荒唐,生怕招來流言蜚語。過了幾天,沒有什么動靜,他放了心。
有一天傍晚,他騎著自行車路過這里,有一個女人從槐樹林沖出來。他手閘腳閘并用,自行車前輪還是撞在那女人小腿上。他沒有發(fā)火,因為那女人是余甜甜。他怔怔地望著臉漲得通紅的余甜甜,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后來他醒過神來,不自然地問:“撞壞了沒有?”
余甜甜沒回答他的問題,卻把腦袋一晃,將那條大辮子甩到胸前,雙手攥著,咬牙切齒地說:“只要我的辮子在,你就別想跑!”
胡洪波只覺得耳朵里一陣轟鳴,眼前一片漆黑。等他恢復了視力時,余甜甜已經(jīng)沒了蹤影。
他懷疑自己在做夢。
晚上,他打開電視機,看著余甜甜一本正經(jīng)地報告著新聞,心中漸漸升騰起怒火,他認為這個女人在奚落自己。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像。
第二天傍晚,騎車路過槐樹林時,他雖沒放慢速度卻提高了警惕,余甜甜跑出樹林時,他已跳下了車子。
他沒等她開言,就冷冷地說:“余小姐,不要拿別人的痛苦取樂!”
她愣了一會兒,突然大聲嗚咽起來。嚇得胡洪波四處看看,低聲下氣地勸:“別哭,別哭,讓人看見會怎么想呢?”
她說:“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怕!反正我愛你,我決不放掉你!”說完了又哭,哭著一晃腦袋,甩過大辮子來,雙手攥著,沒等她念那句由郭月英發(fā)明的咒語,他就失去了控制地叫起來:“夠了,夠了,姑奶奶,饒我一條小命吧!我已經(jīng)被大辮子女人嚇破了苦膽!”
第三天傍晚,暴雨剛過,還是在槐樹林邊,渾身透濕的余甜甜沖出來攔住胡洪波,從腰里摸出一把大剪刀,伸到腦后“咔嚓咔嚓”幾下子,將那根水淋淋的大辮子齊根鉸下來,扔到他的懷里。她說:“我不是大辮子女人了。”她的頭去掉了沉重的辮子后,顯得輕飄飄的,很不自然的樣子。她撫摸著脖子,眼里滾出了眼淚。雨后的斜陽照耀著她生氣蓬勃的年輕臉龐,顯出巨大的魅力來。胡洪波不得不承認余甜甜是個十分美麗的姑娘,郭月英差了她十八個檔次。
他雙手捧著余甜甜的大辮子,看著她那水淋淋的豐碩身體,渾身像篩糠一樣打著哆嗦說:“甜甜,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已經(jīng)屬于你了,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余甜甜說著,一步步逼上來。
“瞎說,你怎么會屬于我呢?”他著急地辯解著,膽怯地后退著。
“我把辮子都鉸給你了,怎么不屬于你?”余甜甜拔高嗓門哭叫著。
……
暮色濃重了,湖上升騰起白色的煙霧。他把余甜甜的辮子塞進懷里,推著自行車,昏頭脹腦地走進家門。郭月英對著他念那句咒語:
“只要我的辮子在,你就別想跑!”
他突然感到余甜甜的辮子在自己懷里快速地顫抖起來,一股濃烈的發(fā)香撲進了鼻腔,余甜甜美麗的一切都在對照著面如死鬼的郭月英。他感到一股怒火在心中燃燒,一句臟話脫口沖出。他從懷里抽出余甜甜的大辮子,對準郭月英的臉,狠狠地抽了一下子。隨著一聲脆響,郭月英倒在地上。他的岳母聞聲從廚房里趕出來,大聲叫嚷著:“他姐夫,你要干什么?”
“辮子,辮子,該死的辮子!”他紅著眼叫嚷著。
“啊呀,你把我閨女的辮子鉸掉了,你這個黑了心的畜生!”
他一辮子把岳母抽了一個趔趄,大聲吼著:“是,我要鉸掉你閨女的辮子!”
他翻箱倒柜地找剪刀,沒找到。他沖進廚房,操起一把菜刀,跳過來,一辮子把爬過來保護閨女發(fā)辮的岳母打到一邊去,然后,把余甜甜的辮子繞在脖子上,騰出左手,拉過一只小板凳。
胡洪波右腳踩住郭月英瘦長的頭顱,左腳支撐著身體,左手扯著郭月英的辮子——脖子上掛著余甜甜的辮子——右手高舉起菜刀,嘴里罵一聲:“狗娘養(yǎng)的!”罵聲出,菜刀落,“嚓”地一聲,郭月英的辮子齊齊地斷了。
胡洪波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郭月英爬起來,哭著說:“你這狠心的,鉸辮子就鉸辮子,下這樣的狠勁兒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