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趙溫雖然中舉,世路上一切應(yīng)酬,究未諳練。前年小考,以及今年考取遺才遺才:科舉考試的名詞,指秀才未列于科考前三等者,可以再參加“錄科”和“遺錄”考試,凡錄取者可應(yīng)分試。,學(xué)臺大人雖說見過兩面,一直是一個坐著點名,一個提籃接卷,卻是沒有交談過,這番中了舉人,前來叩見,少不得總要攀談兩句。他平時見了稍些闊點的人,已經(jīng)坐立不安,語無倫次,何況學(xué)臺大人,欽差體制,何等威嚴(yán),未曾見面,已經(jīng)嚇昏的了。虧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隨時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頭一天晚上,教他怎樣磕頭,怎樣回話,賽如春秋二季“明倫堂”明倫堂:學(xué)宮中的禮堂。上演禮演禮:指祭孔典禮。一般,好容易把他教會。又虧得趙溫質(zhì)地聰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頂?shù)教烀,居然把一?yīng)禮節(jié),牢記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趙溫忙即催他起來洗臉。自己換了袍套,手里捏著手本。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錢的錢票,送給學(xué)臺大人做“贄見”贄見:見官員的禮物。,另外帶了些錢做一應(yīng)使費。到了轅門,找到巡捕老爺,趙溫朝他作了一個揖,拿手本交給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這巡捕一吊錢的“門包”。巡捕嫌少,講來講去,又加了二百錢,方才去回。等了一會子,巡捕出來說:“大人今天不見客。”問他親供填了沒有。趙溫聽說大人不見,如同一塊石頭落地,把心放下,趕忙到承差屋里,將親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應(yīng)使費,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點停當(dāng),趙溫到此不過化上幾個喜錢,沒有別的嚕蘇。當(dāng)下事畢回寓,整頓行裝,兩人一直回鄉(xiāng)。王孝廉又教給他寫殿試策白折子殿試策白折子:殿試策,指考策題一種。白折子,是當(dāng)時考卷的一種。,預(yù)備來年會試不題。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zhuǎn)眼間已過新年,趙溫一家便忙著料理上京會試的事情。一日飯后,人報王鄉(xiāng)紳處有人下書。趙溫拆開看時,前半篇無非新年吉祥話頭,又說:“舍親處,已經(jīng)說定結(jié)伴同行,兩得裨益。舊仆賀根,相隨多年,人甚可靠,干北道情形,亦頗熟悉,望即錄用。”云云。趙溫知道,便是托王鄉(xiāng)坤所薦的那位管家了。只見賀根頭上戴一頂紅帽子,身穿一件藍羽緞棉袍,外加青緞馬褂,腳下還登著一雙粉底烏靴,見了趙溫,請了一個安,嘴里說了聲“謝少爺賞飯吃”,又說“家主人請少爺?shù)陌?rdquo;。趙溫因他如此打扮,鄉(xiāng)下從未見過,不覺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么話回答他方好。幸虧賀根知竅,看見少爺說不出話,便求少爺帶著到上頭,見見老太爺請請安。趙溫只得同他進去,先見他爺爺。帶見過之后,他爺爺說:“這個人是你王公公薦來的,僧來看佛面,不可輕慢于他。”就留他在書房里住。等到吃飯的時候,他爺爺一定又要從鍋里另外盛出一碗飯、兩樣菜給賀根吃。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都不要他動手,后來還是王孝廉過來看見,就說:“現(xiàn)在這賀二爺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氣,事情都要叫他經(jīng)經(jīng)手,等他弄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趙家聽得如此,才漸漸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這一天,便是擇定長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辭行的繁文,不用細述。這日仍請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與錢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徑奔他家,安頓了行李,同到王府請安。見面之后,留吃夜飯;臺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個人說的話,趙溫依然插不下嘴。飯罷,臨行之時,王鄉(xiāng)紳朝他拱拱手,說了聲“耳聽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個揖,說:“恕我明天不來送行。到京住在那里,早早給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說了聲“我們再會罷”,方才進去。三人一同回到錢家,住了一夜。次日,錢、趙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過二人之后,方才下鄉(xiāng)。
話分兩頭。單說錢典史一向是省儉慣的,曉得賀根是他妹丈所薦,他便不帶管家,一路呼喚賀根做事。過了兩天,不免忘其所以,漸漸地擺出舅老爺款來。背地里不知被賀根咒罵了幾頓。幸虧趙溫初次為人,毫無理會。況兼這錢典史是勢利場中歷練過來的,今見趙溫是個新貴,前程未可限量;雖然有些事情欺他是鄉(xiāng)下人,暗里賺他錢用,然而面子上總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聽得趙溫的座師吳翰林新近開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贊善右春坊、右贊善:官名,在明清,實際上是各翰林院編修等之升轉(zhuǎn)。。京官的作用不比尋常,他一心便想巴結(jié)到這條路上。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飯,叫賀根替他把鋪蓋打開,點上煙燈。其時趙溫正拿著一本新科闈墨,在外間燈下揣摩。錢典史便說:“堂屋里風(fēng)大,不如到煙鋪上躺著念的好。”趙溫果然聽話,便捧了文章進來,在煙鋪空的一邊躺下,嘴里還是念個不了,錢典史卻不便阻他,自己呼了幾口煙,又吃些水果、干點心之類,又拿起茶壺,就著壺嘴抽上兩口,把壺放下,順手拎過一支紫銅水煙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煙,一個吃個不了。后來,錢典史被他噪聒的實在不耐煩,便借著賀根來出氣。先說他偷懶不肯做事,后來又說他今天在路上買饅頭,四個錢一個,他硬要五個半錢一個,十二個饅頭,便賺了十八個錢,真真是混賬東西!頭里賀根聽見舅老爺說他偷懶,已經(jīng)滿肚皮不愿意,后來又說他賺錢,又罵他混賬,他卻忍不住了,頓時嘴里嘰里咕嚕起來,甚么“賺了錢買棺材,裝你老爺”,還說甚么“混賬東西,是咱大舅子”。錢典史不聽則已,聽了之時,立刻無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煙袋,提起根煙槍就趕過來打。賀根也不是好纏的,看見他要打,便把腦袋向錢典史懷內(nèi)一頂,說:“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錢典史見他如此,倒也動手不得,嘴里吆喝:“好個撒野東西!回來寫信給你老爺,他薦的好人,連我都不放在眼里!”賀根正待回話,幸虧得店家聽見里頭鬧得不像樣,進來好勸歹勸,才把賀根拉開。這里錢典史還在那里氣得發(fā)抖。當(dāng)他二人鬧時,趙溫想上來勸,但不知怎樣勸的好。后來見店家把賀根拉開,他又呆了半天,才說了一聲:“天也不早了,錢老伯也好困覺了。”錢典史聽了這話,便正言厲顏的對他說道:“世兄!用到這樣管家,你做主人的總要有點主人的威勢才好。像你這樣好說話,一個管家治不下,讓他動不動得罪客人,將來怎樣做官管黎民呢?”
趙溫明曉得這場沒趣是錢典史自己找的,無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對答不上,只好索性讓他說,自己呆呆的聽著。錢典史又道:“想我從前在江南做官的時候,衙門雖小,上下也有三五個管家,還有書辦、差役,都要我一個人去治伏他們,一個不當(dāng)心,就被他們賺了去,像你一個底下人都治不服,那還了得!”趙溫道:“為著他是王公公薦的人,爺爺囑咐過,要同他客氣點,所以有些事情都讓他些。”錢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將來要把他讓成謀反叛逆,才不讓他呢!這種東西,叫我一天至少罵他一百頓,還要同他客氣!真真奇談!”趙溫道:“既然老伯如此說,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錢典史道:“我并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訴你做官的法子。”
趙溫心下疑惑道:“這與做官有甚么相干?”又不便駁他,只好拉長著耳朵聽他講。錢典史又說道:“‘齊家而后治國,治國而后平天下’,這兩句話你們讀書人是應(yīng)該知道的。一個管家治不服,怎么好算得齊家?不能齊家,就不能治國。試問皇上家要你這官做甚么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會試趕功名了。就如我,從前雖然做過一任典史,倒著實替皇家出點力,不要說衙門里的人都受我節(jié)制,就是那些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地保、鄉(xiāng)約、圖正鄉(xiāng)約、圖正:鄉(xiāng)約,奉命在鄉(xiāng)中管事的人。圖正:農(nóng)村中管本圖魚鱗冊的人;魚鱗冊即為賦役而設(shè)的土地冊。、董事,那一個敢欺我!”
趙溫雖然是鄉(xiāng)下人,也曉得典史比知縣;聽他說得高興,有意打趣他,便問他道:“請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縣大是。”錢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論起來,這一縣之主還要算是我。有起事情來,我同他客氣,讓他坐在當(dāng)中,所以都稱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稱我‘右堂’。其實是一樣的,不分甚么大小。”趙溫道:“典史總要比知府小些。”
錢典史道:“他在府城里,我在縣城里,我管不著他,他亦管不著我。趙世兄,你不要看輕了這典史,比別的官都難做。等到做順了手,那時候給你狀元,你還不要呢。我這句話,并不是瞧不起狀元。常常聽見人說,翰林院里的人都是清貴之品,將來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學(xué)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兒前來孝敬,自己用不著為難。然而隔著一層,到底不大順手。何如我們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縣的,每逢出門,定要開鑼喝道,叫人家認得他是官。我們便衣就可上街,甚么煙館里、窯子里、賭場上,各處都可去得。認得咱的,這一縣之內(nèi),都是咱的子民,誰敢不來奉承;不認得的,無事便罷,等到有起事情來,咱亦還他一個鐵面無私。不上兩年,還有誰不認得咱的?一年之內(nèi),我一個生日,我們賤內(nèi)一個生日,這兩個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來老太爺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爺做親、姑娘出嫁,一年上總有好幾回。”趙溫道:“我聽見王大哥講過,老伯還沒養(yǎng)世兄,怎么倒做起親來呢?”錢典史道:“你原來未入仕途,也難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們做典史的,全靠著做生日、辦喜事,弄兩個錢。一樁事情收一回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樁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一回受上幾百吊,通扯起來就有好兩千,真真大處不可小算。不要說我連著兒子、閨女都沒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時候,都已去世多年,不過托名頭說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個把式罷了。這些錢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過。還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為,卻是一言難盡。我這番出山,也不想別的好處,只要早些選了出來,到了任,隨你甚么苦缺,只要有本事,總可以生發(fā)的。”說到這里,忽聽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該睡了,明天好趕路。”原來是車夫半夜里起來解手,正打窗下走過,聽見里面高談闊論,所以才說這兩句。錢典史聽了笑道:“真的我說到高興頭上,把明兒趕路也就忘記了。”當(dāng)下便催著趙溫睡下,自己又吃了幾袋水煙,方始安寢。次日依舊趕路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