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趙家中舉開賀,一連忙了幾天,便有本學(xué)老師叫門斗門斗:學(xué)里的公役。傳話下來,叫趙溫即日赴省,填寫親供親供:指秀才中舉后到學(xué)臺官署填寫年齡、籍貫等手續(xù)。。當(dāng)下爺兒三代,買了酒肉,請門斗飽餐一頓,又給了幾百銅錢。門斗去后,趙溫便躊躇這親供如何填法,幸虧請教了老前輩王孝廉,一五一十地都教給他。趙溫不勝之喜。他爺爺又向親家方必開商量,要請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隨時可以請教。
方必開一來迫于太親翁之命,二來是他女兒大伯子中舉的大事,還有什么不愿意的?隨即滿口應(yīng)允。趙老頭兒自是感激不盡。取過歷本一看,十月十五是個長行百事皆宜的黃道吉日,遂定在這天起身。因為自己牲口不夠,又問方親家借了兩匹驢。幾天頭里,便是幾門親戚前來送禮餞行,趙溫一概領(lǐng)受。
閑話少敘。轉(zhuǎn)眼之間,已到十四。他爺爺、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這一夜更不曾睡覺,替他弄這樣,弄那樣,忙了個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趙溫起來,洗過臉,吃飽了肚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開同了王孝廉也踱過來。趙溫便向他爺爺、爸爸磕頭辭行。趙老頭兒又朝著王孝廉作了一個揖,托他照料孫子,王孝廉趕忙還禮不迭。等到行完了禮,一同送出大門,騎上牲口,順著大路,便向城中進發(fā)。
原來幾天頭里,王鄉(xiāng)紳有信下來,說趙世兄如若上省填親供,可便道來城,在舍下盤桓幾日。所以趙溫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進城,投奔石牌樓而來。王孝廉是熟門熟路,管門的一向認得,立時請進,并不阻擋。趙溫卻是頭一遭,幸虧他素來細心,下驢之后,便留心觀看。只見:
門前粉白照墻一座,當(dāng)中寫著“鴻禧”兩個大字,東西兩根旗桿。大門左右,水磨八字磚墻,兩扇黑漆大門,銅環(huán)擦得雪亮。門外掛著一塊“勸募秦晉賑捐分局”的招牌。兩面兩扇虎頭牌,寫著“局務(wù)重地”“閑人免進”八個大字。還有兩根半紅半黑的棍子半紅半黑的棍子:原為衙役使用的水火棍,一半紅一半黑,掛在門外以示威嚴。,掛在牌上。大門之內(nèi),便是六扇藍漆屏門,上面懸著一塊紅底子金字的匾,寫著“進士第”三個字。兩邊貼著多少新科舉人的報條,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算來卻都是同年。兩邊墻上,還掛著幾頂紅黑帽子、兩條皮鞭子。
門上的人因為他是王孝廉同來的人,也就讓他進去。轉(zhuǎn)過屏門,便是穿堂,上面也有三間大廳,卻無桌椅臺凳。兩面靠墻,橫七豎八擺著幾副銜牌;甚么“丙子科舉人”、“庚辰科進士”、“賜進士出身”、“欽點主政”、“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趙溫心里明白,這些都是王鄉(xiāng)紳自家的官銜。另外還擺著兩頂半新不舊的轎子。又轉(zhuǎn)過一重屏門,方是一個大院子,上面五間大廳。
其時已是十月,正中掛著大紅洋布的板門簾。前回跟著王鄉(xiāng)紳下鄉(xiāng),王孝廉給他兩個銅錢買燒餅吃的那個二爺,正在廊檐底下,提著一把溺壺走來;一見他來,連忙站住,虧他不忘前情,迎上來朝著王孝廉打了一個千,問他幾時來的,王孝廉回說“才到”。
那二爺瞧瞧趙溫,也像認得,卻是不理他,一面說話,一面讓屋里坐,趙溫也跟了進去。原來居中是三間統(tǒng)廳,兩頭兩個房間,上頭也懸著一塊匾,是“崇恥堂”三個字,下面落的是汪鳴鑾的款。趙溫念過“墨卷”墨卷:即考生墨寫的卷子。,曉得這汪鳴鑾就是那做“能自疆齋文稿”的柳門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覺肅然起敬。當(dāng)中懸著一副御筆,寫的“龍虎”兩字,卻是石刻朱拓的,兩邊一副對聯(lián),是閻丹初閻老先生的款;天然幾上一個古鼎、一個瓶、一面鏡子,居中一張方桌,兩旁八張椅子、四個茶幾。上面梁上,還有幾個像神像龕子的東西,紅漆描金,甚是好看。趙溫不認得是什么東西,悄悄請教老前輩。王孝廉對他說:“這是盛‘誥命軸子’誥命軸子:誥命,皇帝對五品以上的官員的封典;把誥命裱成的錦軸叫誥命軸子。的。”
趙溫還不懂得什么叫“誥命”,正想追問,里頭王鄉(xiāng)紳拖著一雙鞋,手里拿著一根旱煙袋,已經(jīng)出來了。王孝廉連忙上前請了一個安,王鄉(xiāng)紳把他一扶。跟手趙溫已經(jīng)趴在地下了,王鄉(xiāng)紳忙過來呵下腰去扶他。嘴里雖說還禮,兩條腿卻沒有動,等到趙溫起來,他才還了一個揖,分賓坐下。趙溫坐的是東面一排第二張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張椅子,王鄉(xiāng)紳就在西面第三張上坐了相陪。王鄉(xiāng)紳先開口問趙溫的爺爺、爸爸的好。誰知他到了此時,不但他爺爺臨走囑咐他到城之后,見了王鄉(xiāng)紳替他問好的話,一句說不上來,連聽了王鄉(xiāng)紳的話,也不知如何回答。面孔漲得通紅,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個“好”字。王鄉(xiāng)紳見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說別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談幾句。
言談之間,王鄉(xiāng)紳提起:“有個舍親,姓錢號叫伯芳,是內(nèi)人第二個胞兄,在江南做過一任典史。那年新?lián)崤_到任,不上三個月,不知怎樣就把他‘罣誤’罣誤:官員因受牽累而去職。了。卻不料他官雖然只做得一任,任上的錢倒著實弄得幾文回來。你們一進城,看見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論大小,總要像他這樣,這官才不算白做,F(xiàn)在他已經(jīng)托了人,替他謀干了一個‘開復(fù)’開復(fù):復(fù)職。,一過年,也想到京里走走,看有什么路子,弄封把‘八行’八行:信,因信箋印為八行,故稱。,還是出來做他的典史。”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為什么不過班過班:通過關(guān)系而升官。做知縣,到底是正印。”王鄉(xiāng)紳道:“何嘗不是如此。我也勸過他幾次。無奈我們這位內(nèi)兄,他卻另有一個見解。他說:州、縣雖是親民之官,究竟體制要尊貴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師爺同著二爺。多一個經(jīng)手,就多一個扣頭,一層一層的剝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親,實事求是。老侄,你想他這話,是一點不錯的呢。這人做官倒著實有點才干,的的確確是位理財好手。”王孝廉道:“俗話說的好,‘千里為官只為財’。”王鄉(xiāng)紳道:“正是這話。現(xiàn)在我想明年趙世兄上京會試,倒可叫他跟著我們內(nèi)兄一路前去,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卻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這是最好的,還有什么說得。”當(dāng)下王孝廉見王鄉(xiāng)紳眼睛不睬趙溫,瞧他坐在那里沒得意思,就把這話告訴他一遍。趙溫除了說“好”之外,亦沒有別的話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問:“錢老伯府上,應(yīng)該過去請安?”王鄉(xiāng)紳道:“今天他下鄉(xiāng)收租去了。我替你們說好,明年再見罷。”當(dāng)下留他兩人晚飯,就在大廳西首一間,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于是,曉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經(jīng)到了省城,找著下處,安頓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