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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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三荷包回到衙內,見了他哥,問起“那事怎么樣了”。三荷包道:“不要說起,這事鬧壞了!大哥,你另外委別人罷,這件事看上去不會成功。”藩臺一聽這話,一盆冷水從頭頂心澆了下來,呆了半晌,問:“到底是誰鬧壞的?由我討價,就由他還價;他還過價,我不依他,他再走也還像句話。那里能夠他說二千就是二千,全盤都依了他?不如這個藩臺讓給他做,也不必來找我了。你們兄弟好幾房人,都靠著我老大哥一個替你們一房房的成親,還要一個個的捐官。老三,不是我做大哥的說句不中聽的話,這點事情也是為的大家,你做兄弟的就是替我出點力也不為過,怎么叫你去說說就不成功呢?況且姓倪的那里,我們司里多少銀子在他那里出出進進,不要他大利錢,他也有得賺了。為著這一點點他就拿把,我看來也不是甚么有良心的東西!”
原來三荷包進來的時候,本想做個反跌文章,先說個不成功,好等他哥來還價,他用的是“引船就岸”的計策。先看了他哥的樣子,后來又說什么由他還價,三荷包聽了滿心歡喜,心想這可由我殺價,這叫做“里外兩賺”。及至聽到后一半,被他哥埋怨了這一大篇,不覺老羞成怒。
本來三荷包在他哥面前一向是極循謹?shù),如今受他這一番排揎,以為被他看出隱情,聽他容身天地,不禁一時火起,就對著他哥發(fā)話道:“大哥,你別這么說。你要這么一說,咱們兄弟的賬,索性大家算一算。”何藩臺道:“你說什么?”三荷包道:“算賬!”何藩臺道:“算什么賬?”三荷包道:“算分家賬!”何藩臺聽了,哼哼冷笑兩聲道:“老三,還有你二哥、四弟,連你弟兄三個,那一個不是在我手里長大的?還要同我算賬?”三荷包道:“我知道的。爸爸不在的時候,共總剩下也有十來萬銀子。先是你捐知縣,捐了一萬多,弄到一個實缺;不上三年,老太太去世,丁艱下來,又從家里搬出二萬多,彌補虧空:你自己名下的,早已用過頭了。從此以后,坐吃山空,你的人口又多,等到服滿,又該人家一萬多兩。憑空里知縣不做了,忽然想要高升,捐甚么知府,連引見走門子,又是二萬多。到省之后,當了三年的厘局總辦,在人家總可以剩兩個,誰知你還是叫苦連天,論不定是真窮還是裝窮。候補知府做了一陣子,又厭煩了,又要過甚么班。八千兩銀子買一個密保,送部引見。又是三萬兩,買到這個鹽道。那一注不是我們三個的錢。就是替我們成親,替我們捐官,我們用的只好算是用的利錢,何曾動到正本,F(xiàn)在我們用的是自家的錢,用不著你來賣好!甚么娶親,甚么捐官,你要不管盡管不管,只要還我們的錢!我們有錢,還怕娶不得親,捐不得官!”
何藩臺聽了這話,氣得臉似冬瓜一般的青了,一只手綹著胡子,坐在那里發(fā)愣,一聲也不言語。三荷包見他哥無話可說,索性高談闊論起來。一頭說,一頭走,背著手,仰著頭,在地下踱來踱去。只聽他講道:“現(xiàn)在莫說家務,就是我做兄弟的替你經(jīng)手的事情,你算一算:玉山的王夢梅,是個一萬二,萍鄉(xiāng)的周小辮子八千,新昌胡子根六千,上饒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陸子齡五千,廬陵黃霑甫六千四,新畬趙苓州四千五,新建王爾梅三千五,南昌蔣大化三千,鉛山孔慶輅、武陵盧子庭,都是二千,還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時也記不清,至少亦有二三十注。我筆筆都有賬的。這些錢,不是我兄弟替你幫忙,請教那里來呢?說說好聽,同我二八、三七,拿進來的錢可是不少,幾時看見你半個沙殼子漏在我手里?如今倒同我算起賬來了。我們索性算算清。算不明白,就到南昌縣里,叫蔣大化替我們分派分派。蔣大化再辦不了,還有首府、首道。再不然,還有撫臺,就是京控京控:即到京府去告狀。亦不要緊。我到那里,你就跟我到那里。要曉得兄弟也不是好欺侮的!”
三荷包越說越得意,把個藩臺白瞪著眼,只是吹胡子,在那里氣得索索地抖,愣了好半天,才喘吁吁地說道:“我也不要做這官了!大家落拓大家窮,我辛辛苦苦,為的那一項!爽性自己兄弟也不拿我當作人,我這人生在世上還有甚么趣味!不如剃了頭發(fā)當和尚去,還落個清靜!”三荷包說道:“你辛辛苦苦,到底為的那一項?橫豎總不是為的別人。你說兄弟不拿你當人,你就該應擺出做哥子的款來!你不做官,你要做和尚,橫豎隨你自家的便,與旁人毫不相干。”
何藩臺聽了這話,越想越氣。本來躺在床上抽大煙,站起身來,把煙槍一丟,豁瑯一聲,打碎一只茶碗,潑了一床的茶,褥子潮了一大塊。三荷包見他來得兇猛,只當是他哥動手要打他。說時遲,那時快,他便把馬褂一脫,卷了卷袖子,一個老虎勢,望他哥懷里撲將來。何藩臺初意丟掉煙槍之后,原想奔出去找?guī)煚敚嫠蚍A帖給撫臺告病。今見兄弟撒起潑來,一面竭力抵擋,一面嘴里說:“你打死我罷!”起先他兄弟倆斗嘴的時候,一眾家人都在外間,靜悄悄地不敢做聲。等到后頭鬧大了,就有幾個年紀大些的二爺進來相勸老爺放手。一個從身后抱住三老爺,想把他拖開,誰知用了多大的力也拖不開。還有幾個小跟班,不敢進來勸,立刻奔到后堂告訴太太說:“老爺同了三老爺打架,拉著辮子不放。”太太聽了,這一嚇非同小可!也不及穿裙子,也不要老媽子攙,獨自一個奔到花廳。眾跟班看見,連忙打簾子讓太太進去。只見他哥兒倆還是揪在一塊,不曾分開。太太急得沒法,拼著自己身體,奔向前去,使盡生平氣力,想拉開他兩個。那里拉得動!一個說:“你打死我罷!”一個說:“要死死在一塊兒!”太太急得淌眼淚說:“到底怎么樣?”嘴里如此說,心上到底幫著自己的丈夫,竭力的把他丈夫往旁邊拉。何藩臺一看太太這個樣子,心早已軟了,連忙一松手,往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那三荷包卻不提防他哥此刻松手,仍舊使著全副氣力往前直頂;等到他哥坐下,他卻撲了一個空,齊頭拿頭頂在他嫂子肚皮上。他嫂子是女人,又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本是沒有氣力的,被他叔子一頭撞來,剛正撞在肚皮上。只聽得太太啊唷一聲,跟手咕咚一聲,就跌在地下。三荷包也趴下了,剛剛磕在太太身上。何藩臺看了,又氣又急:氣的是兄弟不講理,急的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自己已經(jīng)一把胡子的人了,這個填房太太是去年娶的,如今才有了喜,倘或因此小產,那可不是玩的。當時也就顧不得別的了,只好親自過來,一手把兄弟拉起,卻用兩只手去拉他太太。誰知拉死拉不起。只見太太坐在地下,一手摸著肚皮,一手托著腮,低著頭,閉著眼,皺著眉頭,那頭上的汗珠子比黃豆還大。何藩臺問他怎樣,只是搖頭說不出話。何藩臺發(fā)急道:“真正不知道我是那一輩子造下的孽,碰著你們這些孽障!”三荷包見此光景,搭訕著就溜之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