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太太出來的時候,另外有個小底下人奔到外面聲張起來說:“老爺同三老爺打架,你們眾位師爺不去勸勸!”頃刻間,各位師爺都得了信,還有官親大舅太爺、二舅老爺、姑老爺、外孫少爺、本家叔大爺、二老爺、侄少爺,約齊好了,到簽押房里去勸和。走進外間,跟班回說:“太太在里頭。”于是大家縮住了腳,不便進去;幾個本家也是客氣的,一齊站在外間聽信。后首聽見三老爺把太太撞倒,太太啊唷一聲,大家就知道這事越鬧越大,連勸打的人也打在里頭了。跟手看見三老爺掀簾子出來,大家接著齊問他甚么事,三老爺因見幾個長輩在跟前,也不好說自己的是,也不好說他哥的不是,但聽得說了一聲道:“咱們兄弟的事,說來話長,我的氣已受夠了,還說他作甚!”說罷了這一句,便一溜煙外面去了。這里眾人依舊摸不著頭腦。后來賬房師爺同著本家二老爺,向值簽押房的跟班細細的問了一遍,方知就里。
二老爺還要接著問別的,只聽得里面太太又在那里啊唷啊唷的喊個不住,想是剛才閃了力了,論不定還是三老爺把他撞壞的。大家都知這太太有了三個月的喜,怕的是小產。外間幾個人正在那里議論,又聽得何藩臺一迭連聲地叫人去喊收生婆,又在那里罵上房里的老媽子:“都死絕了,怎么一個都不出來?”眾跟班聽得主人動氣,連忙分頭去叫。不多一刻,姨太太、小姐帶了眾老媽,已經走到屏門背后。于是眾位師爺只好回避出去。姨太太、小姐帶領三四個老媽進來,又被何藩臺罵了一頓,大家不敢做聲。好容易五六個人拿個太太連抬帶扛,把他弄了進去。何藩臺也跟進上房,眼看著把太太扶到床上躺下。問他怎樣,也說不出怎樣。
何藩臺便叫人到官醫(yī)局里請張聾子張老爺前來看脈。張聾子立刻穿著衣帽,來到藩司衙門,先落官廳,手本傳進;等到號房出來,說了一聲“請”,方才跟著進去。走到宅門號房站住,便是執(zhí)帖二爺領他進去。張聾子同這二爺,先賠著笑臉,寒暄了幾句,不知不覺領到上房。何藩臺從房里迎到外間,連說:“勞駕得很!……”張聾子見面先行官禮,請了一個安,便說:“憲太太欠安,卑職應得早來伺候。”何藩臺當即讓他坐下,把病源細細說了一遍。不多一刻,老媽出來相請。何藩臺隨讓他同進房間。只見上面放著帳子,張聾子知道太太睡在床上,不便行禮,只說一句“請?zhí)陌?rdquo;。帳子里面也不做聲,倒是何藩臺同他客氣了一句。他便側著身子,在床面前一張凳子上坐下,叫老媽把太太的右手請了出來,放在三本書上,他卻閉著眼,低著頭,用三個指頭按準寸、關、尺三步脈位,足足把了一刻鐘的時候,一只把完,又把那一只左手換了出來,照樣把了半天,然后叫老媽子去看太太的舌苔。何藩臺恐怕老媽靠不住,點了個火,梟開帳子,讓張聾子親自來看。張聾子立刻站了起來,只些微地一看,就叫把帳子放下,嘴里說:“冒了風不是玩的!”說完這句話,仍由何藩臺陪著到外間開方子。張聾子說:“太太的病本來是郁怒傷肝,又閃了一點力,略略動了胎氣?磥磉不要緊。”于是開了一張方子,無非是白術、子芩、川連、黑山梔之類。寫好之后,遞給了何藩臺,嘴里說:“卑職不懂得甚么,總求大人指教。”何藩臺接過,看了一遍,連說:“高明得很!……”又見方子后面另外注著一行小字,道是“委辦官醫(yī)局提調、江西試用通判張聰謹擬”十七個字。何藩臺看過一笑,就交給跟班的拿折子趕緊去撮藥。這里張聾子也就起身告辭。少停撮藥的回來照方煎服。不到半個鐘頭,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了。何藩臺方才放心。
只因這事是他兄弟鬧的,太太雖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終不肯服軟,這事情總得有個下場。到了第二天,何藩臺便上院請了兩天假,推說是感冒,其實是坐在家里生氣。三荷包也不睬他,把他氣的越發(fā)火上加油,只好虛張聲勢,到簽押房里,請師爺打稟帖給護院,替他告病,說:“我這官一定不要做了!我辛辛苦苦做了這幾年官,連個奴才還不如,我又何苦來呢!”那師爺不肯動筆,他還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寫。師爺急了,只好同伺候簽押房的二爺咬了個耳朵,叫他把合衙門的師爺,什么舅太爺、叔太爺,通通請來相勸。不消一刻,一齊來了。當下七嘴八舌,言來語去。起先何藩臺咬定牙齒不答應。虧得一個舅太爺,一個叔太爺,兩個老人家心上有主意,齊說:“這事情是老三不是,總得叫他來下個禮,賠個罪,才好消這口氣。”何藩臺道:“不要叫他,那不折死了我嗎!”舅太爺道:“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便拉了叔太爺,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門里管賬房的,雖說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時不免總有仰仗他的地方,所以見面之后,少不得還要拍馬屁。當下舅太爺雖然當著何藩臺說:“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其實兩個人到了賬房里來,一見三荷包,依舊是眉開眼笑,下氣柔聲。舅太爺拖長了嗓子,叫了一聲“老賢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話似的,一句也說不出口。三荷包卻已看出來意,便說:“不是說要告病嗎?他拿這個壓制我,我卻不怕。等他告準了,我再同他算賬。”舅太爺道:“不是這么說,你們總是親兄弟,F在不說別的,總算是你讓他的。你幫著他這幾多年,辛辛苦苦管了這個賬,替他外頭張羅,他并不是不知道好歹,不過為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點不高興,彼此就頂撞起來。”三荷包道:“我頂撞他什么?如果是我先頂撞了他,該剮該殺,聽憑他辦。”舅太爺道:“我何曾派老賢甥的不是!不過他是個老大哥,你總看手足分上,拼著我這老臉,替你兩人打個圓場,完了這樁事。”叔太爺也幫著如此說。他叔叔卻不稱他為“老賢侄”,比舅太爺還要恭敬,竟其口口聲聲地叫“三爺”。
三荷包聽了,心想這事總要有個收篷,倘若這事弄僵了,他的二千不必說,還有我的五百頭,豈不白便宜了別人。想好主意,便對他舅舅、叔叔說道:“我做事不要瞞人。他若是有我兄弟在心上,這樁口舌是非原是為九江府起的。”便如此這般的,把賣缺一事,自頭至尾,說了一遍。兩人齊說:“那是我們知道的。”三荷包道:“要他答應了人家二千,我就同他講和。倘若還要擺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應該分的家當,立刻算還了給我,我立刻滾蛋;叫他從今以后,也不要認我兄弟。”舅太爺道:“說那里話來!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上。你說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只準要二千,他敢不聽!”說著,便同叔太爺一邊一個,拉著三荷包到簽押房來。
跟班的看見三老爺來了,連忙打簾子。當下舅太爺、叔太爺,一個在前,一個在后,把個三荷包夾在中間。三荷包走進房門,只見一屋子的人都站起來招呼他,獨有他哥還是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動。三荷包看了,不免又添上些氣。虧得舅太爺老臉,說又說得出,做又做得出,一手拉著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臺面前說:“自家兄弟有什么說不了的事情,叫人家瞧著替你倆擔心?我從昨天到如今,為著你倆沒有好好的吃一頓飯,老三,你過來,你做兄弟的,說不得先走上去叫一聲大哥。弟兄和和氣氣,這事不就完了嗎。”三荷包此時雖是滿肚皮的不愿意,也是沒法,只得板著臉,硬著頭,狠獗獗的叫了聲“大哥”。何藩臺還沒答腔,舅老爺已經張開兩撇黃胡子的嘴,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你兄弟照常一樣,我的飯也吃的下了。”說到這里,何藩臺正想當著眾人發(fā)落他兄弟兩句,好亮光自己的臉,忽見執(zhí)帖門上來回:“新任玉山縣王夢梅王大老爺稟辭、稟見。”這個人可巧是三荷包經手,拿過他一萬二千塊的一個大主顧,今天因要赴任,特來稟辭。何藩臺見了手本,回心轉念,想到這是自家兄弟的好處,不知不覺,那面上的氣色就和平了許多。一面換了衣服出去,一面回頭對三荷包道:“我要會客,你在這里陪陪諸位罷。”大家齊說:“好了,我們也要散了。”說著,舅太爺、叔太爺,同著眾位師爺一哄而散。何藩臺自己出來會客。
原來這位新掛牌的玉山縣王夢梅,本是一個做官好手。上半年在那里辦過幾個月厘局,不該應要錢的心太狠了,直弄得民怨沸騰,有無數商人來省上控。牙厘局的總辦立刻詳院,將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質訊。后來查明是他不合縱容司、巡,任情需索。幸得憲恩高厚,只把司、巡辦掉幾個,又把他詳院,記大過三次,停委一年,將此事敷衍過去。可巧何藩臺署了藩司,約摸將交卸的一個月前頭,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開山門,四方募化。又有個兄弟做了幫手,竭意招徠。只要不惜重貲,便爾有求必應。王夢梅曉得了這條門路,便轉輾托人先請三荷包吃了兩枱花酒。齊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生日,他便借此為名,送了三四百兩銀子的壽禮,就在婊子家弄了一本戲,叫了幾枱酒,聚集了一班狐群狗黨,替三荷包慶了一天壽。這天直把三荷包樂得不可開交,就此與王夢梅做了一個知己?汕汕叭斡裆娇h因案撤省。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愿孝敬洋錢一萬塊,把他署理這缺。三荷包就進去替他說合。何藩臺說他是停委的人,現在要破例委他,這個數還覺著嫌少。說來說去,又添了二千。王夢梅又私自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銀票。三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面嘴里說:“咱弟兄還要這個嗎?”等到這句話說完,票子已到他懷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