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遠多遠以前的事!妻死后三年,二小的頭才齊方桌那么高,小辮子上還扎著白頭繩,陪爸爸上墳,見爸爸在墳前癡呆呆的抬不起頭來,這些話,就是那時從二小小小的嘴里一字一字吐出來的,F(xiàn)在這久經(jīng)時代塵土掩沒的記憶,又重新被爬理出來,而且仍然是極嬌憨極甜蜜的聲音,毫不含糊,一字一字叩在老農(nóng)心上。老農(nóng)想到當時聽了這話,如何傷心哭泣的事。想到失去了妻子那時的一切。想到二小那時那么小小年紀,如今一眨眼間便是十來年,二小已長得那么高那么大了。想到這里,老人笑了,爸爸真老了,二小不會離開身邊的,誰見過拐杖能同老人離開呢?
那一邊二小哥哥,手里拿著脫了柄的鋤頭,走著,心里想著剛才秦三來說的那件事,心中怪不舒服。那東西也想二。‰m然明知劉財主不會派人來搶,卻很想看一看二小這時正在做什么事,這哥哥于是加緊了腳步。
那人家門臨大路,屋前有一堵土墻攔著,哥哥剛一過土墻,望到家中大門時,卻看見二小正站在門口,心里就一輕松--但是,不,門前土坪里另外還有一個人!那人身邊放一玻璃柜,手持小搖鼓,費大認得是賣雜貨的貨郎楊五,平時搖著一面小鼓,四鄉(xiāng)八鎮(zhèn)各處走動,賣一些針、線、鈕扣、頭繩,同一些女人用的零碎東西,F(xiàn)正佇立在二小身邊,把臉向著二小,兩手交疊在胸前,同二小說著閑話,態(tài)度十分從容。二小一腳站在門外,一腳搭在門檻上,身體靠住門框,手中納著鞋底,眼睛望著活計,嘴角帶笑,在同那生意人說話。兩個人的態(tài)度全不像是才碰頭的樣子,似乎已經(jīng)談到很深很久了。
一見到這情形,做哥哥的楞了一下,站住腳,但立即又大踏步走向前去,走過兩人身邊時,也不招呼,便徑自走進了屋子。二小一抬頭望見是哥哥,連忙跟了進去,低著頭怯怯的問:“要什么?要什么?”外邊那個人不聞哥哥回話,卻只聽到一件鐵東西使勁摜在地上的聲音?纯刺鞖猓X得癡耽在這里很無意思,就從地上背起玻璃柜,搖著小鼓“得嚨嚨嚨嚨嚨”的向大村子那方面走去了。
二小第二次問“要什么”時,哥哥攫過一柄鋤頭,粗聲大氣的回答:“還用得問?眼睛不看我在拿鋤頭嗎?”說完往外就走,走出門外,又回過頭來大聲說,“茶!茶!”
“水還不開哪,開了就給送去的。”二小說時似乎已經(jīng)明白哥哥生氣的理由了,故回答時聲音軟軟的也怪可憐的。
哥哥聽著,鼻孔里嗡了一下,自言自語說:“水還不開,我不來一年也不會開!”說完后,眉毛縐縐,邁著大步向田里走去了。
過一會,二小拎了瓦茶壺走出屋子,五月的暖風吹在她身上臉上,舒服得使人難受,在遠處“得嚨嚨嚨嚨嚨”的鼓聲還隱約可以聽到,不知為什么,心上軟軟的,二小只想坐下來哭一會。但她并沒有哭,把茶壺送到田梗上,什么話不說就走回家了。
哥哥到了田里,原就把所見的事情說給爸爸知道了。老爹望到女兒寂寞的背影,嘆一口氣,本想再同兒子說幾句話,一見兒子赤紅火熱的臉,話到口邊又止住了。二小的影子被青青的田塍快要隔斷時,老爹心里起了疑問!“二小怎么的?”想到這里,再望二小,二小已愈走愈遠。一分鐘后,轉(zhuǎn)一個彎,就給大寨上的楓樹林遮著了。
晚間,真是一個異乎平常沉悶的晚間。氣候既極悶熱,這一家尤覺得空氣不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把大家的口全封住似的,一家在沉默里吃了晚飯,誰也不愿先說一句話。
吃過飯后,父親口銜煙管坐在矮凳上編排草鞋的耳子。二小心中若有所扼,把碗盞搬到廚房去,沉沉的低下頭去洗刷碗盞竹筷。哥哥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兩趟又過廚房看看,像想說什么又總不說,似乎感到壓迫,就走出去了。
二小望一望飯籃,剩下大半籃子飯,望著籃子,想起一件事了。走出來向爸爸說:
“今天趙家二嫂子來借石磨子,我給她搬去了。秦三爺也來過,他找你,我告了他您在田里。他見著你沒有?”
“是的,見著的。”
“聽人說宋家大院里雞發(fā)了瘟,灌米湯可以不發(fā)瘟。”
“你一定灌過了,是不是?”
“……”
老人聽二小說話了,很想裝作平常快樂樣子,接下去多說幾句。且想把秦三來做什么事也告訴二小,但立即給另一個念頭阻住說不下去了。于是說:“今天會要落雨,怪天氣!”
談話接不下去,顯然是這當中有了點什么。二小心里不好受。老人在想他的心事,想了半天,咳了兩聲,把煙管輕輕的在凳腳邊敲了幾下,就站起身出到外面坪壩中去了。
過一會,那爸爸在屋外坪中卻很溫和的問:
“二小,你一個人在家里嫌冷靜么?真的,我現(xiàn)在記性不好,想不周到,半年來都沒有帶你出去玩過。記得小時候騎在我頸上看出會的事么?那時你看會連飯都不肯回來吃,現(xiàn)在有會你也不要看了。趕明兒你哥哥上城,你跟他進城逛逛去。”
聽了父親說的話,二小心里一酸,眼水就滾下來了。隔了一會才輕輕的說出來:“不,我不愛出去逛,我不冷靜,家里有事做,我做慣了,我只愛呆在家里!”所說的輕到只有自己可以清楚,然而爸爸卻似乎聽得極明白。那老人想:
“她不冷靜,她只愛呆在家里,……”
第二天,天剛發(fā)白,屋后大槐樹上雀子剛啾啾喳喳叫著時,二小在床上哼哼嘰嘰唱起來了。她一面穿衣一面輕輕的唱,雖然唱的聲音極低,另一間屋子里的人全聽到了。二小一開心,于是全家都活潑起來。爸爸忘了昨天的事,哥哥也忘了昨天的事。吃稀飯的時候,二小問她哥哥什么時候上城,去時要求帶她一同去,哥哥自然是完全答應(yīng)了。于是二小又計劃進城應(yīng)該玩些什么地方,買些什么東西:城隍廟同××街是非去不可的,平時有人進城,總托人帶東西,現(xiàn)在自己進城,一定得買點東西回來才對。她說城里買綿線便宜得多,這回去一定得多買點。又要求爸爸允許她買二尺半黑洋緞。說是預(yù)備三個人各人做一雙新綿鞋過年。
二小的話特別多,提及做鞋,她就說,“將給爸爸同哥哥做一輩子鞋。”聽了這些略帶憨氣稚氣的話,兩父子高高興興走下田去工作時,各人心里皆蘊蓄著一個意見:“二小是我們的。”鋤頭在手下也特別輕巧了。兩人一邊鋤地,一邊談話,一點不覺吃力,顯然把昨天的事情完全忘記了。但某些方面,如何能忘記?只要遠處有一點小小聲音,兩人便豎起耳朵聽,注意是不是“得嚨嚨嚨嚨嚨”的鼓聲。他們嘴里不說,心里卻全忌恨這種聲音,好像這是一種魔術(shù),一來就會把他們的寶貝帶走似的。嘴里縱說著別的話,耳朵還時時在聽著那種浮蕩在村落遠處的搖鼓聲音。
聽了三天沒有聽別那聲音,父子倆安心了。
于是一個月平平安安的過去,慢慢的,各人也似乎把那分保留在心上的不安記憶用時間拭掉了。
這一月中,二小進過一次城,買回來些針,線,花洋布,洋緞鞋面,又帶了些新鮮有趣的故事回來。城里新奇的事物,就是二小永遠講不完的故事。這些故事在二小嘴上講起來便是一家快樂歡喜的源泉。自進城回來后,二小除了料理家中日常事務(wù)外,偷出點空閑就忙著做鞋。父親常?吹剿ヮ^擁著夾板,低頭在燈下錐刺鞋幫的樣子,總用憐愛的聲音埋怨:“歇歇罷,二小。你一天忙到晚還不夠,你身子是鐵打的?”
那邊于是把頭微揚,一個微笑從臉上散開,回答是,“我歡喜忙,要忙才有趣味!”
六月里一個傍晚,天氣悶熱,西邊天上望不見照例烘映著那一片紅暈,樣子像要落雨。費家父子在工作中流了多量的汗,一到家,就喊二小舀水,喊了幾聲不答應(yīng),哥哥一面嘰咕,一面自己提了水桶走到廚下去。到灶邊前,見米冷清清的放在鍋里,二小不在。事情希奇,這丫頭,飯也不煮,瘋到甚么地方去了?一個不吉的預(yù)感箝制住了他,這莊稼人便失聲的叫了起來:“二小不見了!”
父親在外邊聽到這聲音,且體會到這聲音的意義,像聽到什么不祥的消息似的抖了起來,但卻故意埋怨兒子:“鬼迷住你的眼,你在屋子里找找看!”
于是哥哥同尋小雞一樣,就各處找去,門角落,床底下,灶下,柴堆后,倉房里,各處找遍了,竟像這家里根本上就并沒有這個人。
“出去各家鄰舍找找看,一定玩去了,一定同誰玩去了,問問看!”
把兒子打發(fā)走去后,老年人在廚房中打著圈兒,自慰自寬的計算著,一會兒就會回來,一會兒就會回來,回來時得罵她:“小丫頭,嚇了我們一大跳,玩也應(yīng)當玩得有個樣子!”但到后來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卻坐到燒火處,抱著膝頭發(fā)了癡。
過不久,兒子匆匆跑回來,滿頭全是汗,把頭亂搖著,走進門,不見老頭子,在廚房發(fā)現(xiàn)了,氣喘吁吁的說:“挨家找過去,都沒有!”
一句話把老頭子那點疑惑證實了,一下子就癱軟下來,再也站不起來了。兒子急得沒有辦法,嘴里還說:“莫急,莫急,干急沒用,我去找。”但站著卻不動。
老頭子躺在柴灰里說:“是呀,找,找,找去呀!你莫管我,做好事你莫管我。你去!你去!”
兒子不管什么,舉動略帶野蠻,連拖帶抱把這老農(nóng)夫從廚房弄出,安置在床上,就跑出去了。
再過一會,外面下起傾盆大雨來了。房里黯黯的,沒有人點燈。雨聲中夾雜大雷,似乎正在毀滅這個世界一切。
一夜過去了,找尋二小的兒子也不見回來。
直到第二天夜半,兒子回來了,一走進門,就被一件東西絆了一跤跌在地上,罵了好些野話。
床上那一個聲氣沉沉的問:“老大么?二小回來沒有?”
“二小的魂回來了!”粗粗的回答且接著粗粗的笑。
聽到這個,老人一天一夜來的一點希望完全失去,在床上哭起來了。
“哭什么!哭什么!騷貨還想她做什么?丑還不替你丟盡?還哭!老子才不念她!會跑,就別想回來,回來時,看老子攔門一斧頭,會不會砸一個稀碎。賤丫頭,不要臉的臭東西!……”
“嘴里不要這么不干不凈,二小平時不是這種人。”
“哼哼,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人就……”
聽聽兒子說話的聲氣,雖然暗中看不見面目,卻知道一定又是在什么地方喝過了酒,老人就不再說話了。
回家的一個,從地上爬起來,用一個很沉重的聲音倒到板床上去,但隨即又坐了起來。床上有一堆什么東西梗在他的腰邊。用手摸摸,原來是一堆鞋子,一共三雙,二小預(yù)備的過年鞋。想起那天早飯時二小親口說過的話,一點忿怒的火重新在他心中燃燒起來:“要你做鞋!要你做鞋!”這漢子一骨碌爬起來,把門拉開,于是一雙一雙新鞋全被拋到外面泥蕩里去了。
老人明白那是做些什么事情,并不起身攔阻,只在床上低低的喊著:
“新鞋不要丟,不要丟,留她回來穿!”
兒子第二次倒到床上不再說話了,老人心里卻想著二小會回來穿了新綿鞋過年。又想到那藥材店老板。又想到拐杖及許多別的事情。這老人業(yè)已有兩頓飯不曾上口,他卻仿佛忘掉了每個日子應(yīng)做的事情了。
遠處近處雄雞已經(jīng)把喉嚨伸著,扇著翅膀喔喔的啼叫了。
老人剛一天亮就從床上爬起來,從一點點晨光中看著板床上那一個酒鬼,全身是泥,攤開手腳躺在那里同死人一樣。他記起了昨夜拋出的那幾雙鞋子,趕忙悄悄的開了門,把那些鞋子從泥蕩里一只一只拾起來,放到灶頭邊土墻上。
把鞋子擱好后,坐到燒火處矮凳上去。
“爸爸,爸爸,你會推什么磨?讓我來,讓我來!”
二小的話在他口中輕輕的溫習著,仿佛二小就站在自己身邊。
二十二年十一月北京改好。
(選自《文學季刊》1934年1月1日創(chuàng)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