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余日,一日晚上,孝移同紹衣夜坐,星月交輝之下,只聽得一片讀書之聲,遠(yuǎn)近左右,聲徹一村。孝移因向紹衣道:“我今日竟得南歸,一者族姓聚會,二者你兄弟南來,未免蓬麻可望。”紹衣道:“叔叔回來不難。合族義塾,便是大叔這一房的宅院。水旱地將及三頃,是大叔這一房的產(chǎn)業(yè)。目今籽粒積貯,原備族間貧窶不能婚葬之用,余者即為義塾束金。大叔若肯回來,宅院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強(qiáng)如獨(dú)門飄寓他鄉(xiāng)。”孝移道:“咳!只是靈寶公四世以來,墓冢俱在祥符,也未免拜掃疏闊。”紹衣道:“勢難兩全,也是難事。”
一夕晚話不題。又過了十余日,孝移修完宗譜,要回河南。
合族那里肯放,富厚者重為邀請,貧者攜酒夜談。又過了幾日,孝移思家情切,念子意深,一心要去。這些雇覓船只、饋贐贈物的事,一筆莫能罄述。又到祖塋拜了。啟行之日,紹衣又獨(dú)送一份厚程,叔侄相別,揮了幾行骨肉真情淚。紹衣又吩咐梅克仁,同舟送至河南交界,方許回來。
過了好幾日,到了河南交界,孝移叫梅克仁回去,克仁還要遠(yuǎn)送,孝移不準(zhǔn)。又說了多會話兒,克仁磕了頭。蔡湘、德喜兒一把扯住克仁,又到酒肆吃了兩瓶,也各依依不舍,兩下分手。
不說克仁回去復(fù)命。只說孝移主仆,撇了船只,雇了車輛,曉行夜宿,望開封而來。及到了祥符,日已西墜,城門半掩。
說與門軍,是蕭墻街譚宅趕進(jìn)城的,門軍將掩的半扇依舊推開,主仆同進(jìn)城去。到了家門,已是上燈多時(shí),定更炮已響了。
蔡湘叫了一聲開門,管帳閻相公與王中正在帳房清算一宗房租,認(rèn)的聲音,王中急忙開門不迭。閃了大門,閻相公照出燈籠來接,驚的后邊已知。車戶卸了頭口,幾只燈籠俱出來,搬運(yùn)箱籠褡包,好不喜歡熱鬧。
孝移進(jìn)了后院樓下坐了,趙大兒已送上盆水。孝移告先情急,洗了手臉,吩咐開了祠堂門,行了反面之禮;氐綐窍拢w大兒又送茶來。王氏便問吃飯,孝移道:“路上吃過,尚不大餓。怎么不見端福兒哩?”王氏道:“只怕在前院里,看下行李哩。”孝移道:“德喜兒,前院叫相公來。”德喜去了一會,說道:“不曾在前院里。”
原來端福兒自孝移去后,多出后門外,與鄰家小兒女玩耍。
有日頭落早歸的,也有上燈時(shí)回來的。不過是后門外胡同里幾家,跑的熟了,王氏也不在心。偏偏此夕,跑在一家姓鄭的家去,小兒女歡喜成團(tuán),鄭家女人又與些果子點(diǎn)心吃了,都在他家一個(gè)小空院里,趁著月色,打伙兒玩耍。定更時(shí),端福兒尚戀群兒,不肯回來。恰好孝移回來,王氏只顧的喜歡張慌,就把端福兒忘了。孝移一問,也只當(dāng)在前院趁熱鬧看行李哩。及德喜說沒在前院,王氏方才急了,細(xì)聲說道:“端福兒只怕在后門上誰家玩耍,還沒回來么?”孝移變色道:“這天什么時(shí)候了?”王氏道:“天才黑呀!”孝移想起丹徒本家,此時(shí)正是小學(xué)生上燈讀書之時(shí),不覺內(nèi)心嘆道:“黃昏如此,白日可知;今晚如此,前宵可知!”
話猶未完,只見端福兒已在樓門邊趙大兒背后站著。此是趙大兒先時(shí)看見光景不好,飛跑到鄭家空院里叫回來的。孝移看見,一來惱王氏約束不嚴(yán),二來悔自己延師不早,一時(shí)怒從心起,站起來,照端福頭上便是一掌。端?迣⑵饋。孝移喝聲:“跪了!”王氏道:“孩子還小哩,才出去不大一會兒。你到家乏剌剌的,就生這些氣。”這端福聽得母親姑息之言,一發(fā)號啕大痛。孝移伸手又想打去,這端福擠進(jìn)女人伙里,仍啼泣不止。孝移愈覺生怒。卻見王中在樓門邊說道:“前院有客--是東院鄭太爺來瞧。”
原來鄭家老者,傍晚時(shí)也要照看孫兒同睡。月色之下,見趙大兒叫端福兒有些慌張,恐怕來家受氣,只推來看孝移,故此拄根拐杖,提個(gè)小燈籠兒,徑至前廳。王中說明,孝移只得出來相見。敘了幾句風(fēng)塵閑話,不能久坐,辭去。孝移送出大門而回。
大凡人當(dāng)動氣之時(shí),撞著一番打攪,也能消釋一半。到了樓下,將王氏說了幾句,又向端福兒,將丹徒本家小學(xué)生循規(guī)蹈矩的話,說了一番。趙大兒擺上晚饌,孝移略吃了些兒。前邊車戶晚飯,王中、閻相公料理,自是妥當(dāng)。孝移安頓了箱籠,夜已二更,鞍馬乏困,就枕而寢。五更醒來,口雖不言,便打算這延師教子的一段事體。正是:
萬事無如愛子真,遺安煞是費(fèi)精神;
若云失學(xué)從愚子,驕惰性成怨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