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起身往前賬房,拆開整封五十兩,又封成十數(shù)個一兩、二兩、三兩、五兩、十兩的小封。到次日,徑投祥符學(xué)署。見了書辦,說明原由,與了二兩一封。那書辦說:“呈子清冊未到。這宗好事,總是學(xué)里光彩。不過呈子今晚到,明日早晨就到堂上。我自在心,不勞牽掛。”又與了胡門斗一小封,門斗說:“程相公有了酒,才是慢事哩!這話是丁祭日說的,如今好幾天,還不見呈子。我如今去南馬道催張相公去。”
二人到縣衙,尋著禮房經(jīng)承。背地里與了人情,那書辦說:“這是咱縣的一件很好事,我們也是有光的。只是學(xué)里文書未到。文書到時,發(fā)了房,我們即速傳稿,加上稟帖,催出看語,連夜寫細,不過一天就到府太爺那邊。”及見了府里禮房,背地過了人情。初猶嫌少,及至添夠書辦心肝道兒,這府里禮房與縣禮房話兒,如出一口。王中出了府衙,路上笑道:“閻相公,你的口語不對,他府縣兩房口語,怎恁的對,一字不錯!”
閻楷亦不覺大笑。
到了次日,二人徑投布政司來。走到上號房門邊站下,只見上號吏,身也不動,手也不抬,坦慢聲兒問道:“有什么話說么?”閻楷道:“是一角文書。”上號吏道:“幾日過來的?”閻楷道:“還未申過來哩。是一角保舉賢良方正的文書。”上號吏就站起來道:“那縣呢?”閻楷道:“就是祥符。”上號吏道:“在城在鄉(xiāng)?”閻楷道:“蕭墻街譚鄉(xiāng)紳。”上號吏道:“你怎的是上邊人口語?”閻楷道:“我是那里賬房里相公。”
上號吏聽說是保舉文書,早知道譚宅是個財主,來的又是管賬的相公,覺著很有些滋味兒,便笑道:“失迎!這不是凳子么,二位請坐下說話。我問你,文書到府不曾?”閻楷道:“還不曾到縣。俺們先來照應(yīng)照應(yīng)。”上號吏道:“這里不住有老爺們來往,不便說話。我在相國寺后街住,門前有個五道將軍廟兒,你二位明日到那里說話。——管茶的,送兩碗茶來,客吃。”說話間,只見一個人手中拿一個手本,說道:“汝寧鄧太爺?shù)搅恕?rdquo;上號吏道:“你們且躲一躲,明日我在家恭候。我所以說這里不便說話。我姓錢,你們記著。”二人去了。
等到次日,徑來相國寺后街五道廟前尋這錢書辦。見一個擔水的,問道:“這那是錢老師家?”提水的道:“那廟東邊,門里頭有個土地窯窩,便是。”二人徑進門來。只見錢書辦在院里刷皮靴。一見二人,丟下刷子說道:“候的已久。”讓進房里坐。只見客房是兩間舊草房兒,上邊裱糊頂槅,正面桌上伏侍著蕭、曹泥塑小像兒,滿屋里都是舊文移、舊印結(jié)糊的。
東墻帖著一張畫,是《東方曼倩偷桃》。西墻掛著一條慶賀軸子。一張漆桌,四把竹椅。連王中一齊讓坐。叫拿茶來,一個小廝提了一壺滾水,這錢書辦取出個舊文袋來,傾出茶葉,泡了三蓋碗懶茶,送與二位,自己取一碗奉陪。說道:“前日少敬。”閻楷道:“不敢。”錢書辦道:“昨日的話,我還知道不清白,煩仔細說一說。”閻楷道:“原是敝東譚鄉(xiāng)紳,名忠弼,本學(xué)保舉賢良方正。文書到司日,不知是那位老師承辦,我們先來懇過,有煩老師指引。”錢書辦想了一想道:“是禮科竇師傅管的。你們?nèi)绾文芤娝克麄兪侨齻€月一班,進去了再不得出來。有話時,都是我們上號房傳文書、傳手本時帶信的。但是譚鄉(xiāng)紳這宗恭喜的事,不得輕薄了他,且是托人要托妥當。前日睢州有宗候選文書,把里頭分貲稍的歧差,文書就駁回去了。如今三四個月,還不見上來。”王中道:“怎么駁了?”
錢書辦道:“他們里頭書辦是最當家的。搭個簽兒,說甘結(jié)某處與例不合,大老爺就依著他批駁。且莫說別的,就是處處合例,他只說這印結(jié)紙張粗糙,有一個字是洗寫挖補,咨不得部,也就駁了。你說這幾套印結(jié),不是一道衙門的,卻又有鈐印騎壓紙縫。這翻手合手,盡少說也得一兩個月,才得上來的。只他們書辦也苦,領(lǐng)的工食,只夠文稿紙張,徒弟們的筆墨;上頭也有部費,院里對房也有打點。難說宗宗文書,是有分貲的不成?所以遇見這恭喜的事,必要幾兩喜錢哩。”王中道:“分貲也得多少呢?”錢書辦道:“別州縣尚沒有辦這宗事哩,大約比選官的少,比舉節(jié)孝的多,只怕得三十兩左近。若要有人包辦時,連大院里,學(xué)院里,都包攬了,仗著臉熟,門路正,各下里都省些,也未見得。約摸著得五十兩開外。我看二位也老成的緊,怕走錯了門路,不說花費的多,怕有歧差。”這王中見他說的數(shù)目,與婁潛齋所說不甚相遠,又在外走動這幾日,怕家主知覺,遂起身道:“我竟一客不煩二主,就懇錢老師包辦何如?現(xiàn)今帶了三十兩,交與老師,如不夠時,老師自己備上,我異日只〈貝青〉個現(xiàn)成,再送二十兩來。”錢書辦道:“昨日在司里,你們一說蕭墻街譚宅,那是前二十年,與先父相與的,所以我怕二位走錯了門路。今日邀在家里,也不怕你們笑話,只是說不出包辦的話。你二位既是托我,我以實說,這大院里寫本房還得五兩。我不是要落閣的。你問弟姓錢,名叫錢鵬,草號兒錢萬里,各衙門打聽,我從來是個實在辦事的人。”閻楷見日過午,怕東人賬房說話,遂把腰里三十兩銀子取出,放在桌上,說:“這是三十兩足紋,不用稱。異日再送二十兩來。既說與敝東是世交,一總承了情罷。”錢鵬道:“說到與先父相與兩個字,倒叫我羞了。也罷,也罷,我代勞就是。”于是二人起身,錢鵬送至門口,還囑咐道:“公門中事,第一是要密言。”二人答道:“曉得。”一拱而別。
后來,果然辦得水到渠成,刀過竹解。王中又送二十兩銀子,也不知錢萬里實在用了多少。正是:
能已沉疴稱藥圣,善通要路號錢神;
醫(yī)家還借岐黃力,十萬纏腰沒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