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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樓下，因久客旅邸，不如在家安逸，又路途勞頓，不如安坐閑適；況到家數(shù)日，這勞身動(dòng)心的事兒，一切都要安頓擺布，吩咐應(yīng)酬的話，說的也多，此夕覺得疲困，睡到床上，便入夢(mèng)境。到了五鼓，猛然醒了。這侯冠玉事突然上心，枕上自說道：“我一生兒沒半星兒刻薄事，況且在京都中住了二年，見得事體都是寬寬綽綽的，難說到家進(jìn)門來，便攆了一個(gè)先生？若是做的錯(cuò)了，是開封府師道之不立，自我先之矣。大傷文風(fēng)，大傷雅道！此事只得放下。”等得天明時(shí)，即起身到前廳呼喚王中，說道：“昨晚說候先生那事，做不得。”王中道：“小的也想了一夜，做的太狠，關(guān)系甚大，小的說的錯(cuò)了。如今仍舊照常，到九月以后，便不顯痕跡。”孝移點(diǎn)頭。仍回樓下。

　　未及進(jìn)門，雙慶來說：“孔老爺來了。”孝移穿樓過庭，前院迎客，讓至廳上相見，為禮坐下。少時(shí)，程嵩淑、張類村、蘇霖臣，前后不約而至。不過把京城守侯將及兩個(gè)年頭方得引見，總是“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二語可盡其概。諸公辭去。

　　到了次日，盥洗更衣，想要回拜來客，忽而端福兒抱著一部書兒到跟前。孝移接過看時(shí)，乃是一部《金瓶梅》，問道：“誰叫你拿的？”端福道：“先生說，爹爹沒見過這一部書，叫我拿到家里，叫爹爹看。”孝移接過一看，猛然一股火上心，胃間作楚，昏倒在地。王氏急急攙起。這胃脘疼痛病犯了，少不得覆被而寢，呻吟之聲不絕。

　　鄰舍街坊，都知孝移帶銜榮歸。這日大家商量聚齊，登門叩喜。王中不得已，以家主染病回告，眾人道：“遠(yuǎn)路風(fēng)塵，休息兩日，待好時(shí)，我們?cè)賮磉祮枴?rdquo;又來了幾家鋪?zhàn)臃靠停�王中也是這樣答應(yīng)。是日孔耘軒來望親家，王中說明了，孝移叫請(qǐng)至樓下。擁被而坐，單候耘軒敘闊。耘軒是內(nèi)親，又是契友，徑至榻前探問。二人說不幾句，只見孝移眉目蹙然，想是作楚之甚。因問：“孝老從未有此病，何以突然患此？”孝移道：“昨年在京，已有此病根，不料今日又犯了。幸是到家，若是路上，更要吃苦。”耘軒不敢多坐，辭別而去。侯冠玉亦來問病——不知東家主仆商量的話也——孝移叫端福兒對(duì)說，病中不能會(huì)客。

　　又一日程嵩淑、蘇霖臣、張類村同探問，孝移急欲相會(huì)，又恐病軀難以久勞，不得已，只得叫王中請(qǐng)到樓下。大家略敘一敘，三位客一茶即去。因此譚孝移遠(yuǎn)歸有病，一城中都曉得了。

　　卻說本城新任醫(yī)官董橘泉，聽說譚孝移患病，又有聲望，又有錢財(cái)；若治好，又有名，又有利，只是無路可進(jìn)。猛然想起舊年兩學(xué)老師曾與譚宅送過匾，便來央陳喬齡一薦。這陳喬齡即差胡門斗，拿一個(gè)名帖兒，一來候病，二來薦醫(yī)。王中拿帖兒說了，孝移吩咐致謝，即請(qǐng)所薦董先生來。這也是胃脘痛的急了，恨不哩一時(shí)就要好的意思。不多一時(shí)，董橘泉到了，客廳一茶，便來樓下看脈。

　　橘泉見樓廳嵯峨，屏帳鮮明，心下暗揣：這必是平日多畜姬妾，今日年紀(jì)，不用說，是個(gè)命門火衰的癥候。及到床前，孝移擁被而坐，方欲開言，董橘泉說：“不可多言傷神，伸手一看便知。”孝移伸出左手來，橘泉用三個(gè)指頭候脈。只見指頭兒輕一下，重一下。又看右手。橘泉搖頭道：“保重！保重！卻也必不妨事。兩寸還不見怎的，關(guān)脈是恁的個(gè)光景，只有尺脈微怕人些。老先生大概心口上不妥的要緊。”孝移道：“疼的當(dāng)不得，求先生妙劑調(diào)理。”橘泉道：“不妨，不妨，不過是一派陰翳之氣痞滿而已。保管一劑便見功效。我到前邊開方罷。”孝移道：“感謝不盡。”端福兒同王中，引董橘泉到賬房來，閻楷接著，行禮坐下。

　　橘泉拿起筆來，要一個(gè)紅帖兒，落筆如飛，寫了一個(gè)八味湯官方。王中執(zhí)方取藥，橘泉便向閻楷說道：“我立方不比別人，一定要有個(gè)湯頭，不敢妄作聰明。即如適才立那個(gè)方，乃是張仲景治漢武帝成方。六味者陰也，桂附者陽也，一陽陷于二陰之中，乃是一個(gè)坎卦。老先生命門火衰，以致龍門之火，上痞沖于心胃。只用這桂附補(bǔ)起命門真火，那痞滿之氣自消，何能作疼？所謂益火之源，以消陰翳是也。且是王叔和脈訣上——”說猶未完，王中已到對(duì)門鋪?zhàn)尤』厮巵怼６�橘泉展開藥包把肉桂嚼了一嚼，說道：“還不是頂好的交趾桂。這茯苓片子也不是真云苓。拿到后邊，權(quán)且煎吃罷。”

　　不說董橘泉在前邊與閻楷說那孫思邈、朱丹溪古今醫(yī)道。

　　單說孝移吃了八味湯，到晚上便覺熱起來。夜間吃酒時(shí)，王中向董橘泉說：“吃了藥，熱的要緊。”橘泉道：“吃了桂附，豈有不潮潮之理。”吃完了酒，董橘泉便在賬房里睡。到了半夜，后頭一片說：“熱的當(dāng)不得！”王中又來拍門對(duì)說。橘泉只得起來，說道：“我看那肉桂不真，也就怕助起邪熱來。若是真正交趾桂，再無此理。”挨至后半夜，病體才覺清涼些。

　　橘泉見不是路，清晨起來，對(duì)閻相公說：“我今日還要上杞縣，杞縣程老爺請(qǐng)，說今日馬牌子要來。待我從杞縣回來，再來看。全不妨事。”閻楷只得送出大門，一拱而去。

　　卻說昨日王中取藥之時(shí)，半半堂藥鋪里住著一位外來的醫(yī)生，叫做姚杏庵，拿過方子一看，便搖頭道：“太熱！太熱！只恐不受。”果然吃了藥，熱將起來。王中想在心頭，又見董橘泉走了，便向王氏道：“日前去取藥時(shí)，鋪?zhàn)永镆ο壬�，就知道要熱起來。或者那姚先生藥理不錯(cuò)么？”王氏是著急之人，得不的一聲，即命王中睛姚先生來。對(duì)門不遠(yuǎn)，王中便去相請(qǐng)。

　　姚杏庵到了賬房坐下，說道：“我昨日見了那方子，便知道是胡寫哩。待我到病前一看。”王中又叫端相公引到病房。坐下，看見孝移滿面發(fā)紅，便道：“這是些小之病，何用峻補(bǔ)。”看了一遍脈，說道：“左心小腸肝膽腎，右肺大腸脾胃門。這右關(guān)脈浮洪而散，明是脾胃之癥，與尺脈何相干涉？”孝移聽說脾胃二字，是說投的。這姚杏庵辭去，到了前邊，王中請(qǐng)進(jìn)賬房，杏庵道：“不用開方，你隨我到鋪?zhàn)永锪T。”果然王中跟著，杏庵跳進(jìn)半半堂柜臺(tái)里邊，扯開藥廚，這斗子一捏，那包子一撮，又在臼子里擂了一味，早攢了一劑承氣湯。因見病不受補(bǔ)，便瀉的大膽，大黃用了八錢，外加芒硝一撮。

　　這孝移嬌嫩脾胃，兼且年過五旬，那里當(dāng)?shù)眠@狼虎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