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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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譚孝移自都門回來,傍午到家。王氏接著,便叫:“端福兒,快來瞧你爹來,你爹爹回來了!”端福歡喜非常,上前磕頭。這夫妻、父子將近二年不曾見面,今日久離初合,親愛自不必說。王中、蔡湘、雙慶一班仆人,也都喜得主人到家,同來磕頭。王中自去安插車戶。
譚孝移洗了風塵,換了行裝,即叫開祠堂門,行了反面之禮。吃了午飯,這一切家間事務,也沒頭兒問起。少頃,閻相公請見,就出來到客廳說話。王中也跟到前邊,問些京中起居歸途緣由。
忽一聲說:“侯先生到。”王中便說:“是今年大相公從的師傅。”孝移慌忙出廳相迎。行禮坐下,孝移道:“先生奉屈舍下,小兒多領(lǐng)教益,尚未得致謝,何敢承此先施。”侯冠玉道:“多蒙王姐夫推薦府上教書,常自愧以為不勝其任,何敢領(lǐng)謝。”孝移道:“先生過謙。弟不在家,只恐簡慢取罪。”侯冠玉道:“府上供用極好,賤內(nèi)也頗能節(jié)儉,甚覺寬綽。”孝移道:“小兒愚蠢,先生未免過費精神。”侯冠玉道:“令郎資稟過人,三個月讀了三本兒《八股快心集》,自是中人以上可以語上的。”孝移道:“感謝先生指引。”侯冠玉吃完茶,說道:“老先生才到家,料著忙迫,F(xiàn)在學生讀的文章,選中了一道截下題,尚未圈點,要到學中與他細講,告辭罷。”孝移道:“今夕殘步,不敢奉謁,明日竭誠到書房拜揖。”送的出門,侯冠玉從大門轉(zhuǎn)至胡同口,回碧草軒去。
孝移見冠玉說話光景,便問王中道:“適才侯先生說,王姐夫推薦。是那個王姐夫?”王中道:“大約是曲米街舅爺。”孝移道:“先生口語是外來的人,曲米街這宗親戚,你知道么?”王中道:“聽說先生內(nèi)眷,與妗奶是干姊妹。”孝移略點點頭兒,沒再說話。
延師教子,乃是孝移第一宗事。次日早飯后,便從后門上碧草軒,帶些京中物事,看拜先生。到了軒上行禮坐定,只見端福兒一個在座。因問:“王隆吉沒上學么?”侯冠玉道:“打開春王姐夫燒香朝南頂去,隆吉在鋪子里管賬目,已多日了。”孝移道:“可惜了!是個有造之器。”又問道:“端福的《五經(jīng)》讀熟不曾?講了幾部呢?”候冠玉道:“如今考試,那經(jīng)文,不過是有那一道兒就罷。臨科場,只要七八十篇,題再也不走;即令走了,與同經(jīng)的換。要是急于進學,想取優(yōu)等,只用多讀文章,讀下千數(shù)篇,就夠套了。”孝移道:“窮經(jīng)所以致用,不僅為功名而設(shè);即令為功名起見,目不識經(jīng),也就言無根柢。”侯冠玉道:“只要多讀時文,俗話說:‘好詩讀下三千首,不會做來也會偷。’讀的多,多就會套。‘砍的不如鏇哩圓’,放著現(xiàn)成不吃,卻去等著另做飯?這大相公聰明的很,他是看貓畫虎,一見即會套的人。”孝移微笑道:“端福不甚聰明,恐畫虎類犬。”遂起身向端福座位而來。掀起書本,卻是一部《繡像西廂》,孝移道:“這是他偷看的么?”冠玉道:“那是我叫他看的。”孝移道:“幼學目不睹非圣之書,如何叫他看這呢?”侯冠玉道:“那是叫他學文章法子。這《西廂》文法,各色俱備。鶯鶯是題神,忽而寺內(nèi)見面,忽而白馬將軍,忽而傳書,忽而賴柬。這個反正開合,虛實淺深之法,離奇變化不測。”孝移點頭,暗道:“殺吾子矣!”這侯冠玉見孝移點頭,反認真東翁服了講究,又暢談道:“看了《西廂》,然后與他講《金瓶梅》。”孝移不知其為何書,便問道:“《金瓶梅》什么好處?”侯冠玉道:“那書還了得么!開口‘熱結(jié)冷遇”,只是世態(tài)炎涼二字。后來‘逞豪華門前放煙火’,熱就熱到極處;‘春梅游舊家池館’,冷也冷到盡頭。大開大合,俱是左丘明的《左傳》,司馬遷的《史記》脫化下來。”又說了一會話,大約語言甜俗,意味粗淺,中藏早是一望而知的。孝移細看兒子,雖在案上強作哼唧,臉上一點書氣也沒有。大凡學生肯讀書,黑臉皮兒都是秀氣;不肯讀書的,即是白凈臉,也都是油氣。這是莫之為而為的。
孝移見端福兒神情俗了,又見侯冠玉情態(tài),更焦了十分。
心中悶悶回到家中。見了王中,問道:“這先生平日做何生理?做過先生不曾?”王中道:“平日也不知道。只是聽人說,這先生會看病立方,也會看陽宅,也會看墳地,也會擇嫁娶吉日,也會寫呈狀,也會與人家說媒。還有說他是槍手,又是槍架子。奶奶聽說只供糧飯不用管飯,就應允了。”孝移默然不語。是晚睡下,細為打算:將下逐客之令,自己是書香世家,如何做此薄事,壞了一城風氣;繼留作幕中之賓,又怕應了京中所做之夢。千回百轉(zhuǎn),無計可施,遂暗嘆道:“婦人壞事,如此可恨,他并不知壞到這個地步!”
次日清晨起來,到閻相公賬房閑話。因說侯冠玉的事,閻相公道:“古人云:‘師道立,則善人多。’晚生看這侯先生,恐不足以師長之尊。”王中插口道:“不如開發(fā)為妙,大爺不用見他的面,小的自有酌處。”孝移道:“咱家也算省城斯文之望,這般做法,后來咱怎的再請先生;叫城中讀書之家,如何再請先生呢?再酌奪。”又向閻相公道:“先生者子弟之典型。古人易子而教,有深意存于其間焉。嗣后子弟讀書請先生,第一要品行端方,學問淹博。至于子弟初讀書時,先叫他讀《孝經(jīng)》,及朱子《小學》,此是幼學入門根腳,非末學所能創(chuàng)見。王伯厚《三字經(jīng)》上說的明白,‘《小學》終,至《四書》!缎⒔(jīng)》通,《四書》熟,如《六經(jīng)》,始可讀。’是萬世養(yǎng)蒙之基。如此讀去,在做秀才時,便是端方醇儒;到做官時,自是經(jīng)濟良臣;最次的也還得個博雅文士。若是專弄八股,即是急于功名,卻是欲速反遲;縱幸得一衿,也只是個科歲終身秀才而已?傊,急于功名,開口便教他破、承、小講,弄些坊間小八股本頭兒,不但求疾反遲,抑且求有反無;況再加以淫行之書,邪蕩之語,子弟未有不壞事者。”說罷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