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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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上回褚愛林正說到定庵喝了茶博士的茶暈倒了，唐卿著慌地問。愛林叫他不要慌，說我們老太爺?shù)亩舅�，不是這一回。正待說下去，玨齋道：“唐卿，你該讀過《定庵集》。據(jù)他送廣西巡撫梁公序里，做宗人府主事時，是道光十六年丙申歲。到十八年，還做了一部《商周彝器文錄》，補(bǔ)了《說文》一百四十七個古籀。我做的《說文古籀補(bǔ)》，就是被他觸發(fā)的，如何會死呢？”公坊道：“就是著名的《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也在宗人府當(dāng)差兩年以后哩。”雯青道：“你們不要談考據(jù)，打斷她的話頭呢！愛林，你快講下去。”
愛林道：“他說：‘我老子暈倒后人事不知，等到醒來，忽覺溫香撲鼻，軟玉滿懷，四肢無力，動彈不得。睜眼看時，黑洞洞一絲光影都沒有�？蓵缘媚撬诓皇莻�愁慘的石牢，倒是座縹緲的仙闥。頭倚繡枕，身裹錦衾。衾里面，緊貼身朝外睡著個嬌小玲瓏的妙人兒，只隔了薄薄一層輕綃衫褲，滲出醉人的融融暖氣，透進(jìn)骨髓。就大著膽伸過手去撫摩，也不抵?jǐn)r，只覺得處處都是膩不留手。那時他老人家暗忖：常聽人說京里有一種神秘的黑車，往往做宮娃貴婦的方便法門，難道西林春也玩這個把戲嗎？到底被里的是不是她呢？就忍不住低低地詢問了幾次。誰知憑你千呼萬喚，只是不應(yīng)。又說了幾句蒙古話，還是默然�？墒且粭l玉臂，已漸漸伸了過來，身體也婉轉(zhuǎn)地昵就，彼此都不自主地唱了一出愛情啞劇。雖然手足傳情，卻已心魂入化，不覺相偎相倚地沉沉睡去了。正酣適間，耳畔忽聽古古的一聲雄雞，他老人家嚇得直坐起來，暗道：“不好！”揉揉眼，定定神，好生奇怪，原來他還安安穩(wěn)穩(wěn)睡在自己家里書室中的床上。想到：難道我做了幾天的夢嗎？茶館、仙闥、錦被、美人，都是夢嗎？急得一迭連聲喊人來。等到家人進(jìn)來，他問自己昨天幾時回來的。家人告訴他，昨天一夜在外，直到今天一亮，明貝勒府里打發(fā)車送回來的�；貋頃r，還是醉得人事不知，大家半扶半抱的才睡到這床上。我老子聽了家人的話，才明白昨夜的事，果然是太清弄的狡獪，心里自然得意，但又不明白自己如何睡得這么死？太清如何弄他回來？心里越弄越糊涂，覺得太清又可愛、又可怕了。隔了幾天，他偶然游廠甸，又遇見太清，一見面，太清就對著他含情地一笑。他留心看她那天，一個男仆都沒帶，只隨了個小環(huán)，這明明是有意來找他的，但態(tài)度倒裝得益發(fā)莊重。他鼓勇地走上去，還是用蒙古話，轉(zhuǎn)著彎先試探昨夜的事。太清笑而不答。后來被他問急了，才道：“假使真是我，你怎么樣呢？”他答道：“那我就登仙了！但是仙女的法術(shù)太大，把人捉弄到云端里，有些害怕了！”太清笑道：“你害怕，就不來。”他也笑道：“我便死，也要來。”于是兩人調(diào)笑一回，太清終究傾吐了衷情，約定了六月初九夜里，趁明善出差，在邸第花園里的光明館相會。這一次的幽會，既然現(xiàn)了莊嚴(yán)寶相，自然分外綢繆。從此月下花前，時相來往。忽一天，有個老仆送來密縫小布包一個，我老子拆開看時，內(nèi)有一箋，箋上寫著絹秀的行書數(shù)行，認(rèn)得是太清筆跡：
我曹事已泄，妾將被禁，君速南行，遲則禍及。附上毒藥粉一小瓶，鴆人無跡，入水，色紺碧，味辛，刺鼻，慎茲色味，勿近！恐有人鴆君也。香囊一扣，佩之胸當(dāng)，可以醒迷。不擇迷藥或迷香，此皆禁中方也。別矣，幸自愛！
我老子看了，連夜動身回南。過了幾年，倒也平安無事，戒備之心漸漸忘了。不料那年行至丹陽，在縣衙里遇見了一個宗人府的同事，便是他當(dāng)日的賭友。那人投他所好，和他搖了兩夜的攤。一夜回來，覺得不適，忽想起才喝的酒味非常刺鼻，道聲“不好”，知道中了毒。臨死，把這事詳細(xì)地告訴了我，囑我報仇。他平常雖然待我不好，到底是我父親，我從此就和滿人結(jié)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庚申之變，我輔佐威妥瑪，原想推翻滿清，手刃明善的兒孫。雖然不能全達(dá)目的，燒了圓明園，也算盡了我做兒的一點(diǎn)責(zé)任。人家說我漢奸也好，說我排滿也好，由他們?nèi)グ桑?rsquo;這一段話，是孝琪親口對我說的。想來總是真情。若說孝琪為人，脾氣雖然古怪，待人倒很義氣，就是打發(fā)我們出來，固然出于沒法，而且出來的不止我一人，還有個姓汪的，是他第二妾，也住在這里。他一般的給了許多東西，時常有信來問長問短。姓汪的有些私房，所以還不肯出來見客。我是沒法，才替他手臉。我原名傅珍珠，是在煙臺時依著假母的姓，褚是我的真姓，愛林是小名，真名實在叫做畹香。人家倒冤枉我卷逃！金大人，你想我的命苦不苦呢？”
雯青聽完這一席話，笑向大家道：“俗語說得好，一張床上說不出兩樣話。你們聽，愛林的話不是句句護(hù)著孝琪嗎？”唐卿道：孝琪的行為雖然不足為訓(xùn)，然聽他的議論思想也有獨(dú)到處，這還是定庵的遺傳性。”公坊道：“定庵這個人，很有關(guān)于本朝學(xué)術(shù)系統(tǒng)的變遷。我常道本朝的學(xué)問，實在超過唐、宋、元、明，只為能把大家的思想，漸漸引到獨(dú)立的正軌上去。若細(xì)講起來，該把這二百多年，分做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開創(chuàng)時期，改是顧、閻、惠、戴諸大儒，能提出實證的方法來讀書，不論一名一物，都要切實證據(jù)，才許你下論斷，不能望文生義，就是圣經(jīng)賢傳，非經(jīng)過他們自己的一番考驗，不肯瞎崇拜；第二時期，是整理時期，就是乾嘉時畢、阮、孫、洪、錢、王、段、桂諸家，把經(jīng)史諸子校正輯補(bǔ)，向來不可解的古籍，都變了文從字順，第三時期，才是研究時期，把古人已整理的書籍，進(jìn)了一層，研求到意義上去，所以出了魏默深、龔定庵一班人，發(fā)生獨(dú)立的思想，成了這種驚人的議論。依我看來，這還不過是思想的萌芽哩！再過幾年，只怕稷下、驪山爭議之風(fēng)，復(fù)見今日。本朝學(xué)問的統(tǒng)系，可以直接周、秦，兩漢且不如，何論魏、晉以下！”玨齋道：“就論金石，現(xiàn)在的考證方法，也注意到古代的社會風(fēng)俗上，不專論名物字畫了。”于是大家談?wù)勚v講，就擺上臺面來，自己請雯青坐了首席，其余依齒坐了。酒過三巡，燭經(jīng)數(shù)跋，掞今吊古，賞奇析疑，醉后詼諧，成黃車之掌錄；余咳吐，亦青瑣之軼聞。直到漏盡鐘鳴，方始酒闌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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