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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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公坊這次來蘇,原為約著雯青、唐卿、玨齋同伴入都,次日大家見面,就把這話和雯青說明了,雯青自然極口贊成。又知道公坊是要趁便應順天鄉(xiāng)試的,不能遲到八月,好在自己這回請假回來,除了省親接眷也無別事,當下就商定了行期,各自回去料理行裝,說定在上海會齊。匆匆過了一個月,那時正是七月初旬,炎蒸已過,新涼乍生,雯青就別了老親,帶了夫人;唐卿、玨齋也各攜眷屬。只有公坊是一肩行李,兩個書童,最為瀟灑。大家到了上海,上了海輪,海程迅速,不到十天,就到了北京。雯青、唐卿、玨齋三人,不消說都已托人租定了寓所,大家倒都要留公坊去住。公坊弄得左右為難,索性一家都不去,反一個人住到順治門大街的毗陵公寓里去。從此,就和雯青、唐卿、玨齋常常來往。肇廷本先在京,朋友聚在一起,著實熱鬧,而且這一班人,從前大半在含英社出過風頭的,這回重到首都之區(qū),見多識廣,學問就大不同了。把“且夫、嘗思”,都丟在腦后,一見面。不是談小學經史,就是講詩古文詞;不是賞鑒版本,就是搜羅金石。雯青更加讀了些徐松龕《瀛環(huán)志略》,陳資齋《海國見聞錄》,魏默深《海國圖志》,漸漸博通外務起來,當?shù)蓝际制髦亍_有同鄉(xiāng)潘八瀛尚書、宗蔭龔和甫尚書,平常替他們延譽,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不曉得結識了多少當世名流!隔了兩年,菶如竟也中了狀元,與雯青先后輝映,也挈眷北來。只有曹公坊考了兩次,依然報罷。本想回南,經雯青勸駕,索性捐了個禮部郎中,留京供職。在公坊并不貪利祿之榮,只為戀朋友之樂,金門大隱,自預雅流;鞠部看花,偶寄馨逸,清雅蕭閑的日月,倒也過得快活。閑言少表。
如今且說那一年,又遇到秋試之期,那天是八月初旬,進秋天氣,雯青一人悶坐書齋,一陣拂拂的金風,帶著濃郁的桂花香撲進湘簾。抬頭一望,只見一丸涼月初上柳梢。忽然想起今天是公坊進場的日子,曉得他素性落拓,不親細務,獨身作客,考具一切,只怕沒人料理。雯青待公坊是非常熱心的,便立時預備了些筆墨紙張及零星需用的東西,又囑張夫人弄了些干點小菜,坐了車,帶了親自去看公坊,想替他整備一下。
剛要到公寓門前,遠遠望見有一輛十三太保的快車,駕著一匹剪鬃的紅色小川馬,寓里飄飄灑灑跑出一個十五六歲、華裝奪目的少年,跳上車,放下車簾,車夫兒聲“嘚嘚吁吁”,那車子飛快地往前走了。雯青一時沒看清臉龐,看去好像是個相公模樣,暗想是誰叫的呢?轉念道:“不對,今天誰還有工夫叫條子呢!嘎,不要是景龢堂花榜狀元朱霞芬吧?他的名叫云,他的綽號叫‘小表嫂’。肇廷曾告訴過我,就為和公坊的關系,朋友和他開玩笑,公坊名以表,大家就叫他一聲‘表嫂’,誰知從此就叫出名了。此刻或者也是來送場的。”雯青一頭想著,一頭下車往里走。長班要去通報,雯青說:“不必。”說著,就一徑向公坊住的那三間屋里去,跨上階沿就喊道:“公坊,你倒瞞著人在這里獨樂!”公坊披著件夏布小衫,趿著鞋在臥室里懶懶散散地迎出來道:“什么獨樂不獨樂地亂喊?”雯青笑道:“才在你這里出去的是誰?”公坊哈哈一笑道:“我道是什么秘事給你發(fā)覺,原來你說的是云!我并沒瞞人。”雯青道:“不瞞人,你為什么沒請我去吃過一頓便飯?”公坊道:“不忙,等我考完了,自然我要請你呢!”雯青笑道:“到那時,我是要恭賀你和小表嫂的金榜掛名,洞房花燭了。”公坊道:“連小表嫂的典故,你都知道了,還冤我瞞你!你不過金榜掛名是夢話,洞房花燭倒是實錄。我說考完請你,就是請你吃云的喜酒。”雯青道:“云已出了師嗎?這個老斗是誰呢?老婆又誰給他討的?”公坊只是微微地笑,頓了一頓道:“發(fā)乎情,止乎禮,世上無伯牙,個中有紅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罷了。”雯青道:“這么說,公坊兄就是個護花使者了。這個喜酒,我自然不客氣地要吃定,F(xiàn)在且不說這個,明天一早,你要進場,我是特地來送你的。你向來不會管這些事,考具理好了沒有?不要臨時缺長少短,不如讓我來替你拾掇一下,總比你兩位貴童要細膩熨帖些。我內人也替你做了幾樣干點小菜,也帶了來。”說時,就喊仆人拿進一個小籃兒。
公坊再三地道謝,一面也叫小童松兒、桂兒搬了理好的一個竹考籃、一個小藤箱,送到雯青面前道:“胡亂地也算理過了,請雯兄再替我檢點檢點吧!”雯青打開看時,見藤箱里放的是書籍和雞鳴爐、號簾、墻圍、被褥、枕墊、釘錘等。三屜槅考籃里,下層是筆墨、稿紙、挖補刀、漿糊等;中層是些精巧的細點,可口的小肴;上層都是米鹽、醬醋、雞蛋等食料,預備得整整有條,應有盡有,不覺詫異道:“這是誰給你弄的?”公坊道:“除了云,還有誰呢?他今兒個累了整一天,點心和菜都是他在這里親手做的。雯兄,你看他不是無事忙嗎?只怕白操心,弄得還是不對罷!”雯青道:“罪過!罪過!照這樣摳心挖膽地待你,不想出在堂名中人。我想迦陵的紫云、靈巖的桂官,算有此香艷,決無此親切。我倒羨你這無雙艷福!便回回落第,也是情愿。”公坊笑了一笑。當下雯青仍把考具歸理好了,把帶來的筆墨也加在里面?纯磿r候不早,怕耽擱了公坊的早睡,臨行約好到末場的晚間再來接考,就走了。
在考期里頭,雯青一連數(shù)日不曾來看公坊,偶然遇見肇廷,把在毗陵公寓遇見的事告訴了。肇廷道:“霞芬是梅慧仙的弟子,也是我們蘇州人。那妮子向來高著眼孔,不大理人。前月有個外來的知縣,肯送千金給他師傅,要他陪睡一夜;師傅答應了,他不但不肯,反罵了那知縣一頓跑掉了,因此好受師傅的責罰。后來聽說有人給他脫了籍,倒想不到就是公坊。公坊名場失意,也該有個鐘情的璧人,來彌補他的缺陷。”于是大家又慨嘆了一回。
匆匆過了中秋,雯青屈指一算,那天正是出場的末日。到了上燈時候,就來約了肇廷,同向毗陵公寓而來。到了門口,并沒見有前天的那輛車子,雯青低低對肇廷道:“只怕他倒沒有來接吧!你看門口沒有他的車。”肇廷道:“不行會不來吧!”兩人一遞一聲地說話,已走邊寓門。寓里看門的知是公坊熟人,也不敢攔擋。兩人剛踹上一個方方的廣庭,只見一片皎潔的月光,正照在兩棵高出屋檐的梧桐頂上,庭中一半似銀海一般的白,一半?yún)s迷離惝恍,搖曳著桐葉的黑影。在這一搭白一搭黑的地方,當天放著一張茶幾,幾上供著一對紅燭、一爐檀香,幾前地上伏著一個人。仔細一認,看他頭上梳著淌三股烏油滴水的大松辮,身穿藕粉色香云紗大衫,外罩著寶藍韋陀銀一線滾的馬甲,腳蹬著一雙回文嵌花綠皮薄底靴,在后影中揣摩,已有遮掩不住的一種婀娜動人姿態(tài)。此時俯伏在一個拜墊上,嘴里低低地咕噥。肇廷指著道:“咦,那不是霞郎嗎?”雯青搖手道:“我們別聲張,看他做什么,為甚么事禱告來!”正是:
此生欲問光明殿,一樣相逢淪落人。
不知霞郎為甚禱告,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