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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雯青看著,不得下臺,就勸侖樵道:“侖樵兄,你別生氣!論理這人情實可惡,誰沒個手松手緊?欠幾個錢打甚么緊,又不賴他,便這般放肆!都照這么著,我們京官沒得日子過了,該應(yīng)重辦!不過兄弟想現(xiàn)在侖兄新得意,為這一點小事,辦一個小人,人家議論不犯著。”一面就對那管家道:“你出去說,叫他不許吵,莊大人為他放肆,非但不給錢,還要送坊重辦哩!我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欠的賬,叫他到我那里去取,我暫時替莊大人墊付些就得了。”那管家諾諾退下。侖樵道:“雯兄,真大氣量!依著兄弟,總要好好兒給他一個下馬威,有錢也不給他。既然雯兄代弟墊了,改日就奉還便了。”雯青道:“笑話了,這也值得說還不還。”說著,飯也吃完,那米店里人也走了。雯青作別回家,一宿無話。
  次日早上起來,家人送上京報,卻載著“翰林院侍講莊佑培遞封奏一件”,雯青也沒很留心。又隔一日,見報上有一道長上諭,卻是有人奏參浙、閩總督和貴州巡撫的劣跡,還帶著合肥李公,旨意很為嚴切,交兩江總督查辦。下面便是接著召見軍機莊佑培。雯青方悟到這參案就是侖樵干的,怪不得前日見他寫個好像折子一樣的,當(dāng)下丟下報紙,就出門去了。這日會見的人,東也說侖樵,西也說侖樵,議論紛紛,轟動了滿京城。順便到玨齋那里,玨齋告訴他侖樵上那折子之后,立刻召見,上頭問了兩個鐘頭的話才下來,著實獎勵了幾句哩!雯青道:“侖樵的運氣快來了。”這句話,原是雯青說著玩的,誰知侖樵自那日上折,得了個采,自然愈加高興。橫豎沒事,今日參督撫,明日參藩臬,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筆下又來得,說的話鋒利無比,動人聽聞。樞廷里有敬王和高揚藻、龔平暗中提倡,上頭竟說一句聽一句起來,半年間那一個筆頭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紅頂兒。滿朝人人側(cè)目,個個驚心,他到處屁也不敢放一個。就是他不在那里,也只敢密密切切地私語,好像他有耳報神似的。侖樵卻也真厲害,常常有人家房闈秘事,曲室密談,不知怎地被他囫囫圇圇地全探出來,于是愈加神鬼一樣地怕他。說也奇怪,人家愈怕,侖樵卻愈得意,米也不愁沒了,錢也不愁少了,車馬衣服也華麗了,房屋也換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諾;氣焰熏天,公卿倒屣;門前車馬,早晚填塞。雯青有時去拜訪,十回倒有九回道乏,真是今昔不同了。還有莊壽香、黃叔蘭、祝寶廷、何玨齋、陳森葆一班人跟著起哄,京里叫做“清流黨”的“六君子”,朝一個封奏,晚一個密折,鬧得雞犬不寧,煙云繚繞,總算得言路大開,直臣遍地,好一派圣明景象。話且不表。
  卻說有一日黃叔蘭丁了內(nèi)艱,設(shè)幕開吊。叔蘭也是清流黨人,京官自大學(xué)士起,哪一個敢不來吊奠。衣冠車馬,熱鬧非常。這日雯青也清早就到,同著唐卿、菶如、公坊幾個熟人,聚在一處談天。一時間,壽香、寶廷陸續(xù)都來了,大家正在遍看那些挽聯(lián)挽詩,評論優(yōu)劣。壽香忽然喊道:“你們來看侖樵這一付,口氣好闊大呀!”唐卿手里拿著個白玉煙壺,一頭聞著煙,走過去抬頭一望,掛在正中屏門上一付八尺來長白綾長聯(lián),唐卿就一字一句地讀出來道:
  看范孟博立朝有聲,爾母曰教子若斯,我瞑目矣!
  郊張江陵奪情夫忍,天下惜伊人不出,如蒼生何?
  唐卿看完,搖著頭說:“上聯(lián)還好,下聯(lián)太夸大了,不妥,很不妥!”寶廷也跟在唐卿背后看著,忽然嘆口氣道:“侖樵本來鬧得太不像了,這種口角都是惹人側(cè)目的。清流之禍,我看不遠了!”正說著,忽有許多人招呼叫別聲張。一會兒,果然滿堂肅靜無嘩,人叢中走出四個穿吉服的知賓,恭恭敬敬立在廳檐下候著。雯青等看這個光景,知道不知是那個中堂來了。原來京里喪事知賓的規(guī)矩有一定的:王爺中堂來吊,用四人接待;尚書侍郎;用二人;其余都是一人。現(xiàn)在見四人走出,所以猜是中堂。誰知遠遠一望,卻見個明藍頂兒,胖白臉兒,沒胡子的赫赫有名的莊大人,一溜風(fēng)走了進來。四個知賓戰(zhàn)兢兢地接待不迭。莊大人略點點頭兒,只聽云板三聲,一直到靈前行禮去了。禮畢出堂,換了吉服,四面望了望,看見雯青諸人都在一堆里,便走過來,作了一個總揖道:“諸位恭喜,兄弟剛在里頭出來,已得了各位的喜信了。”大家倒愣著不知所謂。侖樵就靴統(tǒng)里抽出一個小小護書,護書里拔出一張半片的白折子,遞給雯青手里。雯青與諸人同看,原來那折上寫著:
  某日奉上諭,江西學(xué)政著金汮去;陜甘學(xué)政著錢端敏去;浙江學(xué)政著祝溥去。
  其余尚有多人,卻不相干,大家也不看了。侖樵又向壽香道:“你是另有一道旨意,補授了山西巡撫了。”壽香愕然道:“你別胡說,沒有的事。”侖樵正色道:“這是圣上特達之知,千秋一遇,壽香兄可以大抒偉抱,仰答國恩。兄弟倒不但為吾兄一人私喜,正是天下蒼生的幸福哩!”壽香謙遜了一回。侖樵道:“今日在里頭還得一個消息,越南被法蘭西侵占得厲害,越南王求救于我朝,朝旨想發(fā)兵往救呢!”唐卿道:“法蘭西新受了普魯士戰(zhàn)禍,國力還未復(fù)元,怎么倒是他首先發(fā)難,想我們的屬地了?情實可惡!若不借此稍示國威,以后如何駕馭群夷呢!”雯青道:“不然,法國國土,大似英吉利,百姓也非常猛鷙。數(shù)十年前有個國王叫拿破侖,各國都怕他,著實厲害。近來雖為德國所敗,我們與他開釁,到底要慎重些,不要又像從前吃虧。”壽香道:“從前吃虧,都見自己不好,引虎入門,不必提了。至于庚申之變,事起侖卒,又值內(nèi)亂,我們不能兩顧,倒被他們得了手,因此愈加自大起來,F(xiàn)在事事想來要挾,我們正好趁著他們自驕自滿之時給他一個下馬威,顯顯天朝的真威力,看他們以后者敢做夜郎嗎!”侖樵拍著手道:“著啊,啊!目下我們兵力雖不充,還有幾個中興老將,如馮子材、蘇元春都是百戰(zhàn)過來的。我想法國地方,不過比中國二三省,力量到底有限,用幾個能征慣戰(zhàn)之人,死殺一場,必能大振國威,保全藩屬,也叫別國不敢正視。諸位道是嗎?”大家自然附和了兩句。侖樵說罷,道有事就先去了。雯青、壽香回頭過來,卻不見了菶如、公坊。公坊本不喜熱鬧,菶如因放差沒有他,沒意思,先走了,也就各自散回。雯青回到家來,那報喜的早擠滿一門房,“大人升官”“大人高發(fā)”的亂喊。雯青自與夫人商量,一一從重發(fā)付。接著謝恩請訓(xùn),一切照例的公事,還有餞行辭行的應(yīng)酬,忙的可想而知。
  這日離出京的日子近了,清早就出門,先到龔、潘兩尚書處辭了行。從潘府出來,順路去訪曹公坊,見他正忙忙碌碌地在那里收拾歸裝。原來公坊那年自以為臭不可當(dāng)?shù)奈恼,竟被霞郎估著,居然掇了巍科。但屢踏槐黃,時嗟落葉,知道自己不是金馬玉堂中人物,還是跌宕文史,嘯傲煙霞,還我本來面目的好,就浩然有南行之志。這幾天見幾個熟人都外放了,遂決定長行,不再留戀軟紅了。當(dāng)下見了雯青,就把這意思說明。雯青說:“我們同去同來,倒也有始有終。只是丟了霞郎,如何是好?”公坊道:“筵席無不散,風(fēng)情留有余。果使廝守百年,到了白頭相對,有何意味呢?”就拿出個手卷,上題“朱霞天半圖”,請雯青留題道:“叫他在龍漢劫中留一點殘灰吧!”雯青便寫了一首絕句,彼此說明,互不相送,就珍重而別。雯青又到菶如、肇廷、玨齋幾個好友處話別,順路走過莊壽香門口,叫管家投個帖子,一來告辭,二來道賀。帖子進去,卻見一個管家走來車旁,請個安道:“這會兒主人在上房吃飯哩!早上卻吩咐過,金大人來,請內(nèi)書房寬坐,主人有話,要同大人說呢。”雯青聽著,就下了車。這家人揚著帖子,彎彎曲曲,領(lǐng)雯青走到一個三開間兩明一暗的書室。那書室卻是外面兩間很寬敞,靠南一色大玻璃和合窗,沿窗橫放一只香楠馬鞍式書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紗窗,朝南一張紫檀炕床,下面對放著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東壁列著四座書架,緊靠書架放著一張紫榆雕刻楊妃醉酒榻,西壁有兩架文杏十景櫥,櫥中列著許多古玩。櫥那邊卻是一扇角門虛掩著,相通內(nèi)室的。地下鋪著五彩花毯,陳設(shè)極其華美。雯青到此就站住了。那家人道:“請大人里間坐。”說著,打起里間簾子,雯青不免走了進來,看著位置,比得外間更為精致。雯青就在窗前一張小小紅木書桌旁邊坐下,那家人就走了。雯青把自己跟人打發(fā)到外邊去歇歇。等了一回,不見壽香出來,一人不免焦悶起來,隨手翻著桌上書籍,見一本書目,知道還是壽香從前做學(xué)臺時候的大著作。正想拿來看著消悶,忽然墜下一張白紙,上頭有條標頭,寫著“袁尚秋討錢冷西檄文”,看著詫異。只見上頭寫的道:
  錢狗來,告爾狗!爾狗其敬聽!我將剸狗腹,刳狗腸,殺狗于狗國之衢,爾狗其慎旃!
  雯青看了,幾乎要笑出來,曉得這事也是壽香做學(xué)臺時候,幕中有個名士叫袁旭,與龔和甫的妹夫錢冷西,在壽香那里爭恩奪寵鬧的笑話,也就丟在一邊。正等得不耐煩,要想走出去,忽聽角門呀的一聲開了,一陣笑話聲里,就有一男一女,帖帖達達走出南窗楠木書桌邊。忽又一陣腳聲,一個人走回去了;一人坐在加官椅上,低低道:“你別走呀,快來呢!”一人站在角門口跺腳道:“死了,有人哩!”一人忽高聲道:“沒眼珠的王八,誰叫你來?還不滾出去!”雯青一聽那口音,心里倒嚇一跳,貼著簾縫一張,見院子里那個接帖的家人,手里還拿著帖子,踉踉蹌蹌往外跑;角門邊卻走出個三十來歲、涂脂抹粉大腳的妖嬈姐兒。那人涎著臉望那姐兒笑,又順手擁著姐兒,三腳兩步推倒在書架下的醉楊妃榻上。雯青被書架遮著,看不清楚,心里又好氣又好笑。逼得餓不可當(dāng),幾番想闖出來,到底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做了歹事一般,心畢卜畢卜地跳,氣花也不敢往外出。忽聽一陣吃吃的笑,也不辨哪個。又一會兒,那姐兒出聲道:“我的爺,你書,招呼著,要倒!”語還未了,砰的一聲,架上一大堆書都望著榻上倒下來。正是:
  風(fēng)憲何妨充債帥,書城從古接陽臺。
  到底倒下來的書壓著何人?欲明這個啞謎,待我喘過氣來,再和諸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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