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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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我別過述農(nóng),騎馬進城。路過那茍公館門首,只見他大開中門,門外有許多馬匹;街上堆了不少的爆竹紙,那爆竹還在那里放個不住。心中暗想,莫非辦甚么喜事,然而上半天何以不見動靜?繼之家本來同他也有點往來,何以并未見有帖子?一路狐疑著回去,要問繼之,偏偏繼之又出門拜客去了。從日落西山,等到上燈時候,方才回來。一見了我,便說道:“我說你出城,我進城,大家都走的是這條路,何以不遇見呢,原來你到你令伯那里去過一次,所以相左了。”我道:“大哥怎么就知道了?”繼之道;“我回來了不多一會,你令伯就來拜我,談了好半天才去。我恐怕明日一早要到關上去,有幾天不得進城,不能回拜他,所以他走了。我寫了個條子請你進城,一面就先去回拜了他,談到此刻才散。”我道:“這個可謂長談了。”繼之道;“他的脾氣同我們兩樣,同他談天,不過東拉拉,西拉拉罷了。他是個風流隊里的人物,年紀雖然大了,興致卻還不減呢。這回到通州勘荒去,你道他怎么個勘法?他到通州只住了五天,拜了拜本州,就到上海去玩了這多少日子。等到回來時,又攏那里一攏,就回來了,方才同我談了半天上海的風氣,真是愈出愈奇了。大凡女子媚人,總是借助脂粉,誰知上海的婊子,近來大行戴墨晶眼鏡。你想這杏臉桃腮上面,加上兩片墨黑的東西,有甚么好看呢?還有一層,聽說水煙筒都是用銀子打造的,這不是浪費得無謂么。”
我道:“這個不關我們的事,也不是我們浪費,不必談他。那茍公館今天不知有甚么喜事?我們這里有帖子沒有?要應酬他不要?”繼之道:“甚么喜事!豈但應酬他,而且錢也借去用了。今日委了營務處的差使,打發(fā)人到我這里來,借了五十元銀去做札費。我已經(jīng)差帖道喜去了。”我道:“札費也用不著這些呀。”繼之道:“雖然未見得都做了札費,然而格外多賞些,摔闊牌子,也是他們旗人的常事。”我道:“得個把差使就這么張揚,放那許多爆竹,也是無謂得很。今天我回來時,幾乎把我的馬嚇溜了,幸而近來騎慣了,還勒得住。”繼之道:“這放爆竹是湖南的風氣,這里湖南人住的多了,這風氣就傳染開來了。我今天急于要見你,要托你暗中代我查一件事?上韧阏f明白了:我并不是要追究東西,不過要查出這個家賊,開除了他罷了。”我道:“是呀。今天我到關上去,聽說大哥丟了甚么東西。”繼之道:“并不是甚么很值錢的東西,是失了一個龍珠表。這表也不知他出在那一國,可是初次運到中國的,就同一顆水晶球一般,只有核桃般大。我在官廳上面,見同寅的有這么一個,我就托人到上海去帶了一個來,只值十多元銀子,本來不甚可惜。只是我又配上一顆云南黑銅的表墜,這黑銅雖然不知道值錢不值錢,卻是一件希罕東西。而且那工作十分精細,也不知他是雕的還是鑄的,是杏仁般大的一個彌勒佛象,須眉畢現(xiàn)的,很是可愛。”我道:“彌勒佛沒有須的。”繼之道:“不過是這么一句話,說他精細罷了,你不要挑眼兒取笑。”我道:“這個不必查,一定是一個饞嘴的人偷的。”繼之怔了一怔道:“怎見得?”我道:“大哥不說么,表象核桃,表墜象杏仁,那表鏈一定象粉條兒的了。他不是饞嘴貪吃,偷來做甚么呢。”繼之笑了笑道:“不要只管取笑,我們且說正經(jīng)話。我所用的人,都是舊人,用上幾年的了,向來知道是靠得住的。只有一個王富,一個李升,一個周福,是新近用的,都在關上。你代我留心體察著,看是哪一個,我好開除了他。”我想了一想道:“這是一個難題目。我查只管去查,可是不能限定日子的。”繼之道:“這個自然。”
正說著話時,門上送進來一分帖子,一封信。繼之只看了看信面,就遞給我。我接來一看,原來是我伯父的信。拆開看時,上面寫著明日申刻請繼之吃飯,務必邀到,不可有誤云云。繼之對我道;“令伯又來同我客氣了。”我道:“吃頓把飯也不算甚么客氣。”繼之道:“這么著,我明日索性不到關上去了,省得兩邊跑。明日你且去一次,看有甚么動靜沒有。”我答應了。
繼之就到上房里去,拿了一根鑰匙出來。交給我道:“這是簽押房鑰匙,你先帶著,恐怕到那邊有甚么公事。”又拿過一封銀子來道:“這里是五十兩:內(nèi)中二十兩是我送你的束脩;賬房里的贏余,本來是要到節(jié)下算的,我恐怕你又要寄家用,又要添補些甚么東西,二十兩不夠,所以同他們先取了三十兩來,付了你的賬,到了節(jié)下再算清賬就是了。你下次到關上去,也到賬房里走走,不要掛了你的名字,你一到也不到。”我道:“我此刻用不了這些,前回借大哥的,請先扣了去。”繼之道:“這個且慢著。你說用不了這些,我可也還不等這個用呢。”我道:“只是我的脾氣,欠著人家的錢,很不安的。”繼之道:“你欠了人家的錢,只管去不安;欠了我的錢,用不著不安。老實對你說:同我彀不上交情的,我一文也不肯借;彀得上交情的,我借了就當送了,除非那人果然十分豐足了,有余錢還我。我才受呢。”我聽了,不便再推辭,只得收過了。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梳洗過后,我就帶了鑰匙,先到伯父公館里去。誰知還沒有起來。我在客堂里坐等了好半天,才見一個丫頭出來,說太太請侄少爺。我進去見過伯母,談了些家常話。等到十點多鐘,我實在等不及了,恐怕關上有事,正要先走,我伯父卻醒了,叫我再等一等,我只得又留住。等伯父起來,洗過了臉,吃了一會水煙,又吃了點心,叫我同到書房里去,在煙床睡下。早有家人裝好了一口煙,伯父取過來吸了,方慢慢的起來,在書桌抽屜里面,取出一包銀子道:“你母親的銀子,只有二千存在上海,五厘周息,一年恰好一百兩的利錢,取來了。我到上海去取,來往的盤纏用了二十兩。這里八十兩,你先寄回去罷。還有那三千兩,是我一個朋友王俎香借了去用的,說過也是五厘周息。但是俎香現(xiàn)在湖南,等我寫信去取了來,再交給你罷。”我接過了銀子,告知關上有事,要早些去。伯父問道:“繼之今日來么?”我道:“來的。今天他不到關上去,也是為的晚上要赴這個席。”伯父道:“這也是為你的事,他照應了你,我不能不請請他。你有事先去罷。”
我就辭了出來,急急的雇了一匹馬,加上幾鞭,趕到關上,午飯已經(jīng)吃過了,我開了簽押房門,叫廚房再開上飯來,一面請文述農(nóng)來談天。誰知他此刻公事忙,不得個空。我吃過了飯,見沒有人來回公事。因想起繼之托我查察的事情,這件事沒頭沒腦的,不知從哪里查起。想了一會法子,取出那八十兩銀子,放在公事桌上,把房門虛掩起來。繞到簽押房后面的夾衖里后窗外面,立在一個里面看不見外面,外面卻張得見里面的地方,在那里偷看。這也不過是我一點妄想,想看有人來偷沒有?戳嗽S久,不見有人來偷。我想這樣試法,兩條腿都站直了,只怕還試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