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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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辭了出來,回到房里。因為昨夜睡的多了,今夜只管睡不著。走到賬房里,打算要借一張報紙看看。只見胡乙庚和一個衣服襤褸的人說話,唧唧噥噥的,聽不清楚。我不便開口,只在旁邊坐下。一會兒,那個人去了,乙庚還送他一步,說道:“你一定要找他,只有后馬路一帶棧房,或者在那里。”那人徑自去了。乙庚回身自言自語道:“早勸他不聽,此刻后悔了,卻是遲了。”我便和他借報紙,恰好被客人借了去,乙庚便叫茶房去找來。一面對我說道:“你說天下竟有這種荒唐人!帶了四五千銀子,說是到上海做生意,卻先把那些錢輸個干凈,生意味也不曾嘗著一點兒!”我道:“上海有那么大的賭場么?”乙庚道:“要說有賭場呢,上海的禁令嚴(yán)得很,算得一個賭場都沒有;要說沒有呢,卻又到處都是賭場。這里上海專有一班人靠賭行騙的,或租了房子冒稱公館,或冒稱什么洋貨字號,排場闊得很,專門引誘那些過路行客或者年輕子弟。起初是吃酒、打茶圍,慢慢的就小賭起來,從此由小而大,上了當(dāng)?shù)娜耍坏捷敻蓛舨恢沟摹?rdquo;我道:“他們拿得準(zhǔn)贏的么?”乙庚道:“用假骰子、假牌,哪里會不贏的!”我道:“剛才這個人,想是貴友?”乙庚道:“在家鄉(xiāng)時本來認(rèn)得他,到了上海就住在我這里。那時候我棧里也住了一個賭棍,后來被我看破了,回了那賭棍,叫他搬到別處去。誰知我這敝友,已經(jīng)同他結(jié)識了,上了賭癮,就瞞了我,只說有了生意了,要搬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搬到那里,后來就輸?shù)竭@個樣子。此刻來查問我起先住在這里那賭棍搬到那里去了。我那里知道呢!并且這個賭棍神通大得很,他自稱是個候選的郎中,筆底下很好,常時作兩篇論送到報館里去刊登,底下綴了他的名字,因此人家都知道他是個讀書人。他卻又官場消息極為靈通,每每報紙上還沒有登出來的,他早先知道了,因此人家又疑他是官場中的紅人。他同這班賭棍通了氣,專代他們作引線。譬如他認(rèn)得了你,他便請你吃茶吃酒,拉了兩個賭棍來,同你相識;等到你們相識之后,他卻避去了。后來那些人拉你入局,他也只裝不知,始終他也不來入局,等你把錢都輸光了,他卻去按股分贓。你想,就是找著他便怎樣呢?”我道:“同賭的人可以去找他的,并且可以告他。”乙庚道:“那一班人都是行蹤無定的,早就走散了,那里告得來!并且他的姓名也沒有一定的,今天叫‘張三’,明天就可以叫‘李四’,內(nèi)中還有兩個實缺的道、府,被參了下來,也混在里面鬧這個玩意兒呢。若告到官司,他又有官面,其奈他何呢!”此時茶房已經(jīng)取了報紙來,我便帶到房里去看。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我方才起來梳洗,忽聽得隔壁房內(nèi)一陣大吵,象是打架的聲音,不知何事。我就走出來去看,只見兩個老頭子在那里吵嘴,一個是北京口音,一個是四川口音。那北京口音的攢著那四川口音的辮子,大喝道:“你且說你是個甚么東西,說了饒你!”一面說,一面提起手要打。那四川口音的說道:“我怕你了!我是個王八蛋,我是個王八蛋!”北京口音的道:“你應(yīng)該還我錢么?”四川口音的道:“應(yīng)該,應(yīng)該!”北京口音的道:“你敢欠我絲毫么?”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來就送來。”北京口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維你是個名士,你想拿著名士來欺我!我看著你不過這么一件東西,叫你認(rèn)得我。”
當(dāng)下我在房門外面看著,只見他那屋里羅列著許多書,也有包好的,也有未曾包好的,還有不曾裝訂好的,便知道是個販書客人。順腳踱了進去,要看有合用的書買兩部。選了兩部京版的書,問了價錢,便同他請教起來。說也奇怪,就同那作小說的話一般,叫做無巧不成書,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我的一位姻伯,姓王,名顯仁,表字伯述。說到這里,我卻要把這位王伯述的歷史,先敘一番。
看官們聽著:這位王伯述,本來是世代書香的人家。他自己出身是一個主事,補缺之后,升了員外郎,又升了郎中,放了山西大同府。為人十分精明強干。到任之后,最喜微服私行,去訪問民間疾苦。生成一雙大近視眼,然而帶起眼鏡來,打鳥槍的準(zhǔn)頭又極好。山西地方最多雕,他私訪時,便帶了鳥槍去打雕。有一回,為了公事晉省。公事畢后,未免又在省城微行起來。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遇了一個人,大家談起地方上的事,那個人便問他:“現(xiàn)在這位撫臺的德政如何?”伯述便道:“他少年科第出身,在京里不過上了幾個條陳,就鬧紅了,放了這個缺。其實是一個白面書生,干得了甚么事!你看他一到任時,便鋪張揚厲的,要辦這個,辦那個,幾時見有一件事成了功呢!第一件說的是禁煙。這鴉片煙我也知道是要禁的,然而你看他拜折子也說禁煙,出告示也說禁煙,下札子也說禁煙,卻始終不曾說出禁煙的辦法來?偠灾@種人坐言則有余,至于起行,他非但不足,簡直的是不行!”說罷,就散了。
哈哈!真事有湊巧,你道他遇見的是什么人?卻恰好是本省撫臺。這位撫臺,果然是少年科第,果然是上條陳上紅了的,果然是到了山西任上,便盡情張致。第一件說是禁煙,卻自他到任之后,吃鴉片煙的人格外多些。這天忽然高興,出來私行察訪,遇了這王伯述,當(dāng)面搶白了一頓,好生沒趣!且慢,這句話近乎荒唐,他兩個,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雖不是常常見面,然而回起公事來,見面的時候也不少,難道彼此不認(rèn)得的么?誰知王伯述是個大近視的人,除了眼鏡,三尺之外,便僅辨顏色的了。官場的臭規(guī)矩,見了上司是不能戴眼鏡的,所以伯述雖見過撫臺,卻是當(dāng)面不認(rèn)得。那撫臺卻認(rèn)得他,故意試試他的,誰知試出了這一大段好議論,心中好生著惱!一心只想?yún)⒘怂墓γ,卻尋不出他的短處來,便要吹毛求疵,也無處可求;若是輕輕放過,卻又咽不下這口惡氣,就和他無事生出事來。
正是:閑閑一席話,引入是非門。不知生出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