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王伯述以前曾在上海公堂上開過一回頑笑,便急急的追問。繼之道:“他放了大同府時,往山西到任,路過上海,住在客棧里。一天,鄰近地方失火,他便忙著搬東西,匆忙之間,和一個棧里的伙計拌起嘴來,那伙計拉了他一把辮子。后來火熄了,客棧并沒有波累著。他便頂了那知府的官銜,到會審公堂去告那伙計。問官見是極細(xì)微的事,便判那伙計罰洋兩元充公。他聽了這種判法,便在身邊掏出兩塊錢,放在公案上道:‘大老爺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請大老爺下來,也叫他拉一拉辮子,我代他出了罰款。’那問官出其不意的被他這么一頂,倒沒了主意,反問他要怎么辦。他道:‘這一座法堂,權(quán)不自我操,怎么問起我來!’問官沒了法,便把那伙計送縣,叫上?h去辦。卻寫一封信知照上海縣,說明原告的出身來歷,又是怎么個刁鉆古怪。上海縣得了信,便到客棧去拜訪他,問他要怎樣辦法。他道:‘我并非要十分難為他,不過看見新衙門判得太輕描淡寫了,有意和他作難;誰知他是個膿包,這一點(diǎn)他就擔(dān)不起了。隨便怎樣辦一辦就是了。’上?h回去,就打了那伙計一百小板,又把他架到客棧門口,示了幾天眾,這才罷了。他是你令親,怎樣這些事都不知道?”我道:“從前我并不出門,這門姻親遠(yuǎn)得很,不常通信,不是先君從前說過,我還不知道呢。這個人在公堂上又能掉文,又能取笑,真是從容不迫。”繼之道:“掉文一層,還許是早先想好了主意的;這馬上拿出兩塊錢來,叫他也下來受辱,這個倒是虧他的急智。”我又把他在山西的一段故事,告訴了繼之。
此時夜色已深,安排歇息。過了幾天,伯父那邊定了開吊出殯的日子,又租定了殯房,趕著年內(nèi)辦事。又請了母親去照應(yīng)里面事情。到了日子,我便去招呼了兩天。繼之這邊,又要寫多少的拜年信,家里又忙著要過年,因此忙了些時。到了新年上,方才空點(diǎn),繼之老太太又起了忙頭,要請春酒;請了不算,還叫繼之夫人又做東請了一回,又要叫繼之再請;我母親、嬸娘,也分著請過。老太太又提起干娘、干兒子的事情,說去年白說了這句話,因?yàn)槭虑槊Γ瑳]有辦到,此刻大家空了,要擇日辦起來了。于是辦這件事又忙了兩天,已是過了元宵,我便到關(guān)上去。此時家中人多了,熱鬧起來,不必十分照應(yīng),我便在關(guān)上盤桓幾天。
一天晚上,有兩個同事,約著扶乩。這天繼之進(jìn)城去了,我便約了述農(nóng),看他們鬼混。只見他們香花燈燭的供起來,在那里叩頭膜拜;拜罷,又在那里書符念咒。鬼混已畢,便一人一面的用指頭扶起那乩,憩了半天,乩動起來,卻只在乩盤內(nèi)畫大圈子,鬧了半夜,不曾寫出一個字來。我便拉了述農(nóng)回房,議論這件事。我道:“這都是虛無縹緲的事,那里有甚么神仙鬼怪!我卻向來不信這些。還有一說,最可笑的,說甚么‘信則有,不信則無’。照這樣說起來,那鬼神的有無,是憑人去作主的了。譬如你是信的,我是不信的,我兩個同在這屋里,這屋里還是有鬼神呢,還是沒鬼神呢?”述農(nóng)道:“這個我看將來必有一個絕世聰明的人,去考求出來的。這件事我是不敢斷定,因?yàn)槲铱匆娏藥准F婀殴值氖。那年我在福建,幾個同事也歡喜頑這個,差不多天天晚上弄。請了仙來,卻同作詩唱和的,從來不談禍福。”我道:“這個我也會。不信,我到外面扶起來,我只要自己作了往上寫,我還成了個仙呢。述農(nóng)道:“這倒不盡然。那回扶乩的兩個人,一個是做買賣出身,只懂得三一三十一的打算盤,那里會作詩;一個是秀才,卻是八股朋友,作起八韻詩來,連平仄都鬧不明白的。”我道:“那么他那里能進(jìn)學(xué)?”述農(nóng)道:“他到了考場時,是請人槍替做的,他卻情愿代人家作兩股去換。你想這么個人,那里能作古、近體詩呢。并且作出來很有些好句子,內(nèi)中也有不通的,他們都抄起來,訂成本子。我看見有兩首很好,也抄了下來。”我道:“抄的是甚么詩,可否給我看看?”述農(nóng)道:“抄的是《簾鉤》詩,我只謄在一張紙上,不知道可還找得出來。”說罷,取過護(hù)書,找了一遍沒有;又開了書櫥,另取出一個護(hù)書來,卻撿著了,交給我看。只見題目是“簾鉤”二字,那詩是:
銀蒜雙垂碧戶中,櫻桃花下約簾櫳。樓東乙字初三月,亭北丁當(dāng)廿四風(fēng)。翡翠倒含春水綠,珊瑚返掛夕陽紅。雙雙燕子驚飛處,鸚鵡無言倚玉籠。
綠楊深處最關(guān)情,十二紅樓界碧城。似我勾留原有約,歹帶人消息久無聲。帶三分暖收丁字,隔一重紗放午晴。卻是太真含笑入,釵光鬢影可憐生。
丫叉扶上碧樓闌,押住爐煙玳瑁斑。四面有聲珠落索,一拳無力玉彎環(huán)。攀來桃竹招紅袖,罥去楊花上翠環(huán)。記得昨宵踏歌處,有人連臂唱刀環(huán)。
曲瓊猶記楚人詞,落日偏宜子美詩。一樣書空摹蠆尾,三分月影卻蛾眉。玲瓏腕弱嬌無力,宛轉(zhuǎn)繩輕風(fēng)不知。玉鳳半垂釵半墮,簪花人去未移時。
我看了便道:“這幾首詩好像在哪里見過的。”述農(nóng)道:“奇怪!人人見了都說是好像見過的,就是我當(dāng)時見了,也是好像見過的,卻只說不出在哪里見過。有人說在甚么專集上,有人說有《隨園詩話》上。我想《隨園詩話》是人人都看見過的,不過看了就忘了罷了。這幾首詩也許是在那上頭,然而誰有這些閑工夫,為了他再去把《隨園詩話》念一遍呢。”我一面聽說,一面取過一張紙來,把這四首詩抄了,放在衣袋里。述農(nóng)也把原搞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