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赫收回目光，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指尖輕晃高腳杯，見那金色的液體晃動時轉出的絢爛光華，嘴角輕揚：“你從哪里聽到的消息？”儼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事情太巧。我撞到的人就是她新男朋友。我原本不太信，但是我說了些安撫薛綠感情的話，那人就立即跳起來維護薛綠。所以我后來給主治大夫打了電話，問他來探望的女子是病人的家屬嗎？醫(yī)生告訴我，那是病人的女朋友……”
聞言，沈嘉赫的笑意并未出現(xiàn)裂痕。只是眼波更涼了，漂亮得叫人心驚，又仿佛不具生氣。他沒有問那個病人叫什么。分手了，便不必再問了。
漢龍地產與居民、街道展開會談，這場會談連開了三天，不少媒體到場拍攝報道。所有人都明白，這樣的會談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漢龍不過是在媒體前樹立良好的企業(yè)形象�？呻y得開發(fā)商愿意坐下來磋商，以薛父為首的民意代表連續(xù)兩晚聚集在薛家，共同商討白天的會議以及明日所要列說的主張。薛綠也積極參與，以致她白天上班時沖了兩杯咖啡喝了才壓下睡意。
接劉朔出院的事兒也委托給趙白王喆了。兩人據(jù)說是把劉朔接回家后又在人家家里鬧騰，王喆把什么好玩有趣的都拆開來看看，趙白則是被劉母視為座上賓優(yōu)待。王喆在和薛綠通話時不屑道：“他就是長了張師奶殺手的臉，沒事就拋拋桃花眼，那些阿姨大媽的都喜歡他！你記得上次我們結伴去青浦摘草莓嗎？大家都在草莓地里走得累了，趙白拋拋眼，農民大媽就騎三輪車把他送出了草莓地！鄙視！”
薛綠聽了咯咯笑。電話那頭傳來趙白微弱的抗議聲：“總比你把人家家里的鐘都拆壞了好！”
“我會修好的！”王喆堵住他的話。
“行啦，你們玩得開心。今天謝謝你們請半天假接劉朔出院。改天我請你們吃飯！”
“哎喲，”王喆朝旁邊的趙白說，“妹子說要請我們吃飯了。”
“客氣什么！”趙白微弱的聲音又傳來。
薛綠補充道：“下次我把孟沖也喊出來，我們四個該聚聚了。”漢龍的事兒壓得她心里喘不過氣，等事情解決了得跟他們好好說說。
“一句話！”王喆答應道，“劉朔我們幫你看著，去上班吧！”
薛綠收了線，回到辦公室。一到下午六點她就準時走了，七點到家，累得她又把包往沙發(fā)上一扔，朝臥室里喊了聲：“媽，我回來了。”
“回來啦。”母親從臥室里走出來，幫她把捂熱的飯菜端上桌。
薛綠去洗手，盛飯，剛動筷便發(fā)覺父親不在，便問道：“媽，老爸呢？”
母親坐在她對面，眉頭輕鎖：“漢龍集團的人請他們吃飯去了。今天為止會談結束了。街道承諾會再開辟一處場所給老年人使用。可是怎么能跟天涯公園比呢？只不過是聊勝于無了。”
薛綠聽了，飯也吃不下，放下筷子說道：“就算商定了這個方案，那也要把開辟的場所和功能說明白，總不能留下這么一句就了事吧。”
“看他們今晚回來怎么說了，”母親無奈地搖頭，“囡囡，把飯吃了。媽媽做菜辛苦。”
每回母親這么一說，薛綠立馬捧起飯碗大口吃菜，連連道：“好吃！”
這時，母親的臉上浮現(xiàn)了淺淺的笑意。
薛綠吃了飯，洗了澡，她和母親窩在一張床上看電視�；蛘哒f，隨便看點什么打發(fā)時間。兩人從晚上八點看到十點，薛綠打了個電話給父親，關機。
“大概是沒電了吧。”母親說。
她點點頭，換個頻道繼續(xù)看電視。
兩人又從十點等到十二點，薛綠的生物鐘發(fā)作連連打哈欠。
“囡囡，你回房間去睡。明天還要上班。”
“嗯……”她也實在撐不住，“爸回來了告訴我一聲。”
“知道了，去吧。”
薛綠回房，這一沾枕頭就睡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生物鐘奇準無比。她沒有賴床，而是撐著手臂坐起，下床后去父母的臥室。臥室門沒關，薛綠喊了聲“媽”便走了進去，只見母親一個人坐在床邊，睜著眼睛。
“媽，爸不會一個晚上沒回來吧？”
“嗯。我一個晚上沒睡，他沒回來。”母親突然慌張地看向她，“囡囡，漢龍的人不會看他們不肯妥協(xié)，扣住人了吧？”
“媽，你可千萬別嚇自己！”薛綠趕緊走過去，給母親揉了揉肩，“也可能是喝醉了，不知在哪兒酒醉呢。漢龍是做房地產的，又不是土匪流氓，咱上海治安頂頂好，你千萬別自己嚇自己！”
薛綠記得上回她和朋友吃火鍋，忘了跟家里說，回頭看到三十來個家里的來電。母親接到她電話才松了一口氣，直說擔心她遇到不測。這回父親一晚上沒回來，也不知母親聯(lián)想成什么恐怖的事兒了。
她安撫了母親一陣子。時間不等人，她只得洗漱穿衣出門。
過了上半天，她給家里打電話，問父親回來了嗎？母親還是說沒。她又安撫幾句。
心里計量著，漢龍頂多是扣著人洗腦，再強壓他們一頭。這種知名企業(yè)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兒來。她倒是對父親的安全不擔心。不久父親就該回來了。
到下午四點，她又打電話回家，母親已經在電話那頭哭了，她極少聽到母親的哭泣，這下她說什么安慰的話都沒用了。
“我和你爸伉儷這么多年，這會兒我卻不在他身邊，還不知他怎么樣了……”
薛綠簡直想咬舌，她真的確信父親很安全，他們和漢龍談妥了自然就回來了。但是顯然母親已經等不下去了，她唯有投降道：“媽，別哭了。我去找漢龍，我去質問他……”
“你一個小丫頭，誰聽你的？”
她苦笑：“那我去說情總行了吧？”
“找誰？”
“還有誰呢……沈嘉赫啊。他和爸爸好歹認識一場，不可能會傷害他們的�？赡苁鞘窒碌娜俗鍪录みM了。我去說說情就是。”
母親這顆心總算安定了下來。
薛綠今天又是準點下班，漢龍地產離他們公司不遠。她到漢龍總部的時候才六點半，集團的人基本都沒下班。去沈嘉赫辦公室的路，她駕輕就熟。
路上遇到陸鳴杰，他大吃一驚，忙問道：“薛綠，你怎么來了？”
“你在正好。我問你，他在辦公室嗎？還是在開會？我可沒預約過啊，你給我通融下吧。有急事。”薛綠萬分慶幸上回在醫(yī)院沒和陸鳴杰搞僵。
“沈總在辦公室。你進去吧。我把他七點的會議延后半小時。”
那就是一個小時談話時間了？似乎太多了。薛綠不置可否，先謝過了，徑直走向那間熟悉的辦公室。
曾有多少次的夜晚，她來辦公室接拼命工作的沈嘉赫出去吃夜宵，再一起回家。那時候他們還住在一起。那時，也不過是幾個月前。
她以為打了那巴掌后，她和沈嘉赫就再無交集了。老天也太愛作弄人，不僅要重逢，還是她主動去找他，縱使心不甘情不愿。
薛綠叩了叩門，聽到他的聲音說：“進來。”她深呼吸一口氣，走進了辦公室，反手關了門。室外，整座上海已經陷入暗夜，霓虹閃耀的光線卻到達不了這高高的空間。室內，燈光打在一身西服的他身上，他的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下意識地問：“什么事？”見到是薛綠便消了聲。臉上難掩的不可思議。
怎么，他沒料到她會來？
她向他撐起一個微笑，今天說什么都是她有事相托不是？“別來無恙。”
他收斂了神色，聲音冷而生硬：“找我有事？”
“我能問我父親現(xiàn)在人在哪兒嗎？”她說得很客氣。
沈嘉赫聽了失笑：“你為什么來問我？難道是我藏起來了？”
“您是漢龍集團的副總不是？您手下的人找居民代表談話，談了話人不回來了，我當然找您了。”薛綠感到她身體在輕輕發(fā)顫，言辭也不可控制地激烈起來。
沈嘉赫陷入沙發(fā)椅上，轉了三十度角，與薛綠錯開了目光：“我們公司的副總很多，您找錯人了。我不負責那個項目。”
這便是下逐客令了？薛綠嘴角扯開薄涼的笑意。她來之前設想過許多局面，卻怎么也沒有這樣不承認直接送客的假設……或許，他真的不負責這個項目吧。
“那么，能幫我詢問一下嗎？相信沈總一句問話有力得多。”
“憑什么？”他的沙發(fā)椅轉動，目光重新看向她，筆直犀利得好似一把刀子。她還沒回答，他倒先笑道，“薛綠，遇到麻煩事兒了不該先求救現(xiàn)在的男朋友嗎？找前男友算什么？”他到底按捺不住心尖上的那只跳蚤！左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
“什么？”她以為她聽錯了。她什么時候有新男朋友了？明明是沈嘉赫另結新歡去了。她不想說潘依依的事兒，免得大家又開始扯舊賬，“沈先生，我們現(xiàn)在的感情生活已經彼此不相干了。我今天來找你是以居民代表家屬的身份，希望貴公司的相關負責人能給個說法，或者協(xié)助落實。”
他的臉上又沒了生氣，只是漂亮，漂亮得好似琉璃：“那么，我剛才說得也很明白，我不負責這個項目，你去其他組里問吧。”
合著他就是在推托！薛綠氣得臉唰地一下子紅透了！
沈嘉赫知道她動氣了，便笑了。他連薛綠下一刻會氣得奪門而走也想到了。可他料錯了，薛綠直挺挺地站著，她必須要給母親一個答復，她知道就算不是沈嘉赫負責，他一句話也會很有用。
“算我求你。”她垂下目光，從她牙齒間磨出這句話。也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對人用“求”這個字。
兩人都靜默了。沈嘉赫緊握的左手松開，心尖的某個地方突然軟了下來。
“我會去問問。你走吧。”他發(fā)覺他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
薛綠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覺得自己心里的某個地方在哭泣，可是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她下電梯來到底樓往外走，卻在路上突然被人叫住：“薛小姐！”
她回視，那男子四十歲上下西裝革履，梳了大背頭，卻不認識。
韓凌鏡片后的眼睛笑出一絲精光。今天正巧在這里遇到薛綠，他怎能不發(fā)揮一點作用呢？“你好，我是沈總的助理。”他把證件給薛綠看，那上面的頭銜寫的是副總助理。
“您好。有事嗎？”薛綠的聲音有些疲憊。
“可否借一步說話？”韓凌對她做出請的手勢。他們在大堂的一處咖啡吧里坐下。
“我剛從天涯公園那邊回來，”韓凌一副殫精竭慮的模樣，“總算調停了街道和居民抗議，我們會考慮保留部分南半邊的公園，而且把文化街和公園對接。這樣算是最好的方案了。這幾天居民代表也是和我們的工程師連夜討論，今晚該能出臺個具體方案，大家也算功德圓滿了。”他說的都是真的，把文化街和公園對接是楊總的意思，倒真是個好法子。
“你是說，這個項目是沈嘉赫負責的？”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手指下意識地抓緊坐墊。
“是的。沈總辦事態(tài)度一向剛硬，把居民代表和工程師都扣著商談，實在不好意思。”
“都是沈嘉赫下達的命令？”她感到自己的眼睛撐大，難以置信地看向韓凌。這個人真的是項目參與人，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言里言外滿是歉意。
她真的無法相信，沈嘉赫為了撇清關系，竟然編出謊言。而她不僅沒看破，反而求了他。她恨不得一頭撞死去！
“是的。給您帶來不便了，希望您和其他居民代表的家屬都能理解我們。我們也是在積極尋找一個最好的解決方案。”
薛綠垂下頭，松開指尖，擠出一個微笑說：“好的。我明白了……我得先回去了。”
仿佛漢龍集團的大樓駐扎了妖怪般，她飛速地離開。大樓外，馬路上車水馬龍，她裹緊大衣趕緊攔了輛車回家。
罷了，只要父親回來，天涯公園的事兒有個好結果，其他的事她不想去在意了。下次，是真的不會有下次，再和那個人狹路相逢了。
薛綠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她完全沒發(fā)現(xiàn)有個人在大樓外和她擦肩而過，目送她上了出租車離開，撐大了的眼睛里滿是猜忌與恨意。那個人，正是潘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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