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童顏看著也像是個直爽干脆的人，上來就和她直奔主題，并不拐彎抹角。
“我?guī)煾缚赡芤哺嬖V你了，我這兒需要一些有經(jīng)驗和關(guān)系的人幫我跑業(yè)務(wù)，兼職也可以。她大致說了下你的情況，你比較特殊，以前沒有做過，是個生手，但既然是我?guī)煾竿扑]的，那就試一下吧。你叫夏小星？”
她恭恭敬敬回答：“是。”
“我?guī)煾刚f你父親以前在一個大型國企當(dāng)領(lǐng)導(dǎo)，我想了解一下你爸爸原來是什么職位，因為人脈對我們這行非常重要，請原諒我這樣冒昧地直接問。”
夏小星頓時站著不說話了。
童顏馬上察覺了：“對不起，我太直接了，要是你覺得不方便的話，也可以不說。”
夏小星停了幾秒，忽然開口：“我可以告訴你，我爸爸也許你聽說過，他就是不久之前出了問題的夏文強。如果你們的業(yè)務(wù)都是要靠走后門拉關(guān)系來做的話，那我現(xiàn)在就聲明，我一點后門都沒有，讓你們失望了。”
她對面的兩個男人顯然都一愣，隔了一會兒，童顏才說：“對不起，可能我的表達方式有問題，我們主要靠的還是實力，人脈只是一個催化劑，有當(dāng)然最好，沒有也不是不行。”
夏小星看了下自己的手：“我也想用自己的實力來說話，你要是信得過鄧校長的推薦，不妨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試一下，我一定會盡力的。”
她不想放棄任何一點希望。她終于理解了那些求職者的心情，只要有一點機會，她都會爭取。
童顏看著她，目光變得若有所思。
夏小星迎著他的視線，和他對視著，片刻之后，童顏似乎下了決心：“既然這樣，那我就把歐龍公司的業(yè)務(wù)交給你了，你沒意見吧。”
他身邊的年輕男子立即扭頭看向他。
夏小星心里一喜，但接著又有點疑惑，他為什么要問她有沒有意見，這似乎太有禮貌了。
可畢竟機會來了，她唇邊露出笑意：“我會盡力。”說完，心里終究有些底氣不足，猶豫了一下，又問，“這是個什么公司？我還……沒聽說過。”
她是米蟲，也是一只井底之蛙，只生活在自己的精神天地里，很少去關(guān)心外面的世界。
她的話一說完，就見童顏一臉驚詫的神情，半晌，才說：“你父親……是夏文強，夏董事長？”
夏小星唇邊的笑意頓時隱去：“是的，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董事長了。”為什么忽然回到父親的問題上來了？
童顏似乎更吃驚了，又瞪了她半天，好像在判斷她臉上的表情是真還是假，最后看她一臉疑惑和茫然，就低下頭，捂著嘴咳嗽了兩聲。
“哦，會有人告訴你這個公司的具體情況的。”他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年輕男子，“小鄒，你帶夏小姐去策劃室，把歐龍公司的資料調(diào)給她，再找個人給她具體解釋一下。”
對著夏小星，他微笑了一下：“歡迎你加入我們公司。只是兼職待遇不高，底薪有限，只有點車馬費，真正的工資，是你的業(yè)務(wù)提成，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得很好的。”
夏小星臉上露出驚喜，這工作，來得說易也易，說曲折也曲折，末了，她心里還存了點疑惑，可總歸是個工作了。雖然她對要做什么一無所知，但好歹，她有了拼命努力的第一個目標。
幾分鐘以后，那個叫小鄒的年輕人回到了剛才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他就嚷起來：“童哥，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歐龍公司的業(yè)務(wù)交給她？她是一個生手，從來沒跑過業(yè)務(wù)的，你別是看她長得漂亮，一時昏了頭吧？”
童顏瞪了他一眼：“我是這么好色的人嗎？”
“那你為什么？”
童顏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公司近期最想拿下的業(yè)務(wù)是哪個？”
“當(dāng)然是歐龍公司的廣告。”
“這是個什么樣的公司？”
“C市最有前途最白馬的公司。”
“它的老板是誰？”
“這是個合資公司……”
童顏打斷了他：“我是說，這個公司是誰說了算？”
“歐陽皓，他是老大。”
“你知不知道歐陽皓是夏文強的什么人？”
小鄒一怔，急了：“童哥，你別給我打啞謎了。”
童顏看向他：“真笨！歐龍公司的資料你沒仔細研究吧。誰都知道歐陽皓是夏文強的女婿，怎么就你不知道？”
小鄒一下呆住了，半晌才說：“那她……怎么會不知道歐龍公司是個什么樣的公司？”
童顏也皺起眉，一臉疑惑：“我也想不通。”
“夏文強是不是還有個女兒？”
“沒有，據(jù)我了解，他只有一個獨生女，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從來不問歐陽皓在干什么，或者是，歐陽皓從來不告訴自己的老婆自己在干什么。”
小鄒張著嘴：“有這樣的夫妻嗎？”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也許我們就碰到了一個奇葩。”
廣告公司的策劃室里，夏小星手里拿著一份歐龍公司的企業(yè)簡介，薄薄的兩三頁紙上，寫著公司概況、創(chuàng)建經(jīng)歷，以及主營業(yè)務(wù)的范疇和特色。
公司全稱是歐龍軟件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成立僅三年的合資公司，它的核心業(yè)務(wù)分兩塊，一塊是實體的，從事軟件產(chǎn)品的研發(fā)、生產(chǎn)及銷售；另一塊是軟體的，從事各行業(yè)信息化應(yīng)用系統(tǒng)的建設(shè)、維護及咨詢。
簡單點來說，就是開發(fā)生產(chǎn)軟件，再銷售軟件，最后通過軟件的售后應(yīng)用及維護來一直獲取利潤的公司。短短三年，歐龍公司的業(yè)務(wù)已經(jīng)涵蓋了各大政府機關(guān)及銀行、出版、制造業(yè)、醫(yī)療等企事業(yè)單位。
夏小星看著這份文字，腦子里有點茫然，最后她這樣對自己解釋，這大約就是說，她在黨校用的那套電腦辦公系統(tǒng)，可能就是這家公司研發(fā)的。
一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小伙子向她介紹著她要去攻克的業(yè)務(wù)。
“你要是把這個廣告拿了下來，公司半年之內(nèi)不接業(yè)務(wù)都沒關(guān)系了。”小伙子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好感，夏小星卻在他的目光之下愣了一愣。
這么重量級的業(yè)務(wù)，難道是鄧老太太的面子？
“要是拿不下來會怎么樣？”她立即問了一句。
小伙子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兩下，然后一臉認真地盯住她：“好像童總對這個廣告志在必得，交給你來跑，你肯定是有路子的吧。”
夏小星又是一愣，接著就老實回答：“我沒路子，我十分鐘之前才聽說這家公司。”
這次換那小伙子愣住了。
夏小星有點尷尬，不知為什么，看著小伙的樣子，她心里竟產(chǎn)生了愧疚的感覺。
“這是個什么樣的廣告？你給我說一下。”她彎了一下唇，努力用微笑打破這短暫的僵局。
已經(jīng)這樣了，她總不能再回到剛才的辦公室，對剛決定聘用她的人說：“童總，能不能換個業(yè)務(wù)讓我去跑？”
或許鄧老太太的徒弟就是看著老太太的面子和她當(dāng)時表的決心才把這么重要的業(yè)務(wù)交給她呢，她又怎么能臨陣退縮呢。
她只能像自己說的那樣，“我一定會盡力的”，她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但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容易，努力是一種決心，可決心不能化解一切，還需要依靠實力去實現(xiàn)。
廣告公司這次想承攬的業(yè)務(wù)，是歐龍公司新開發(fā)的一款安全軟件的全國推廣。歐龍公司這次拿出大筆資金，想在短期之內(nèi)搶占國內(nèi)最大的市場份額，所以廣告涵蓋網(wǎng)絡(luò)、電視及戶外等等。
消息一傳出，各大廣告公司聞風(fēng)而動，都在搶這塊肥肉。
童氏廣告公司已籌劃了半個多月，從文案到3D動畫演示做了不下四五種方案，現(xiàn)在就差臨門一腳，直接上門去推銷。
夏小星坐在電腦面前，看著在她眼前旋來轉(zhuǎn)去的3D動態(tài)圖，眼里一片空茫。她不會Photoshop，不會MAYA，她也不懂3DMAX，她甚至不會Flash，而那個小伙子卻說，她最好懂一點，這樣在推銷的時候，她可以根據(jù)客戶的要求，隨時做一些臨時的變通。
“你要拿著電腦直接給客戶演示我們的設(shè)計方案。”小伙子耐心地向她解釋著，手握著鼠標，一遍遍地給她演示著動態(tài)畫面。
夏小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表情越來越嚴肅。
不知什么時候，她身后站了兩個人。
察覺到背后有人，夏小星轉(zhuǎn)過頭來。
童顏對她微笑：“不用著急，我們和歐龍公司約的會談時間是一周之后，你有充裕的時間去準備。”
她望著她的新老板，這次沒敢說“我一定會盡力的”。
從廣告公司出來，夏小星手里抱著幾本書，這是那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小伙子借她的，都是關(guān)于廣告制作的。
等電梯的時候，她翻了下手上的書，F(xiàn)lash動畫、Photoshop、3DMAX，三本，沒有一本是她看得懂的。
出了大廈，來到街上，十二點的太陽當(dāng)空懸著，明亮的光芒照得眼前一片雪亮，她的心情卻是說不出的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是幾時脫離這個時代的，是從她選擇了那個可以養(yǎng)老的單位開始的，還是從嫁給歐陽皓的那天開始的？
她像蛹一樣，把自己包起來，活在夏小星的世界里，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赤手空拳”這四個字，她所有的精力，只做著一件事，那就是等一個男人回家！
這樣狹隘的她，今天終于措手不及了。
她還來得及學(xué)習(xí)嗎？這個業(yè)務(wù)，她能跑下來嗎？
她身后的大廈里，兩個男人從十幾層高的玻璃窗里望著她，其中一個說道：“童哥，和歐龍公司會談的時候，還是要派人跟著她吧？”
童顏的視線隨著太陽底下的那個小小身影移動著：“不用，讓她一個人去。”
“那要是出了問題怎么辦？她解決不了。”
童顏篤定地一笑：“我們打的就是歐陽皓的老婆牌。你覺得歐陽皓看見自己的老婆來拉廣告，他還會有心情去關(guān)心廣告內(nèi)容嗎？”他咧開嘴，擴大了笑容，“我倒是很想看見歐陽皓那一刻的反應(yīng)，可惜我見不到，想來那一定是相當(dāng)精彩的。”
同一天，下午五點，北方某工業(yè)城市，一個五星級賓館的門口，歐陽皓將兩個客人送上等在門口的車。
看著車離去，他抬頭望向天空，紅霞滿天，像窯里的炭火，空氣中有干燥的浮塵。
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總像是有事，隱隱不能安生。
似乎他不應(yīng)該在這個地方，有什么事，讓他放不下心來。
身后有人叫他：“阿皓。”
他回頭，皺著眉瞪向來人：“你去哪兒了？”
來人一副公子哥兒的吊兒郎當(dāng)樣：“我去蒸了會兒桑拿，這兒的桑拿房，和C市的有點不一樣，都是大間的。”
歐陽皓無語地望著自己的好友：“你忘了我們是來簽合同的？”
龍輝笑：“有你就行了，我只是跟著你來玩一趟的。”說著，手摸向肚子，“吃飯去，肚子餓了。”
龍輝，歐龍公司的二老板，名副其實的甩手掌柜。他和歐陽皓是從小一起玩大的朋友，父母都是C市政府機關(guān)不大不小的官，后來，兩人又一起出國留學(xué)。
三年前，歐陽皓先拿到博士學(xué)位，想回國創(chuàng)業(yè)，卻又不肯要家里一分錢。龍輝二話不說，賣了爺爺留給他的房子，湊了一百萬給歐陽皓當(dāng)啟動基金。他把錢丟給歐陽皓以后，自己仍在國外念書，直到幾個月前從國外回來，才知道歐陽皓用他當(dāng)年給的一百萬做了這么大的事業(yè)，他自己也云里霧里地成了公司的第二大股東。
現(xiàn)在，他每日在公司混著，管著一些雜事，還是游手好閑的。
兩人直接去了賓館的中餐廳。
菜上來以后，龍輝風(fēng)卷殘云著，歐陽皓卻戳了幾筷子就停了下來。龍輝抬頭看向他：“你不是說合同敲定了嗎？難道還有什么問題？”
歐陽皓情緒不高，回答得有點應(yīng)付：“沒問題，只等著明天簽字蓋章。”
龍輝瞄著他的臉：“那你怎么了？好像不高興。”
他抽出一支煙，但環(huán)顧餐廳，似乎沒人吸煙，于是把煙又塞了回去：“我讓你幫我找的房子你找了沒有？”
龍輝見他話題突然轉(zhuǎn)到這兒，頓時放下筷子。
“你的要求太高，要在市中心，又要安靜，還要有大片綠化面積，還不要電梯，我一時到哪兒去找？只有你老婆住的那個小區(qū)符合這個條件。”
歐陽皓低下頭，眉頭皺了起來。
龍輝看了他半晌：“我還從來沒見過你老婆，你要不要讓我認識一下？”
他抬起頭，眉頭還是緊鎖著：“她不是什么大家閨秀，喜歡踢人咬人，我怕你見了會受不了。”
龍輝睜大了雙眼，突然手伸過狹長的餐桌翻向他的衣領(lǐng)：“你哪里被咬了？讓我看看！”
歐陽皓側(cè)身躲開，手一揮，把他擋了回去：“去！別無聊！”
龍輝笑道：“我倒想早點認識那個把你逼良為娼的老婆。前幾天高中同學(xué)聚會，你又沒有來，吳娟喝了幾口酒對著我哭，說她還要等你兩年，加上你出國的五年，她要等你整整十年。”
歐陽皓閉著嘴半天不說話，許久，才說：“下次她再哭，你告訴她別等了，就說是我說的。”
龍輝眉一挑：“我才懶得給你傳話，要說你自己說去，都在一個城市，你又不是在美國。”
他頓時不說話，龍輝看了他兩眼，搖搖頭，拿起筷子，自顧自去吃菜。
他靜默地看龍輝吃，過了片刻，忽然站起來：“我去洗手間。”就離開了餐桌。
進了洗手間，看看沒人，他掏出了電話。
他隱隱約約覺得不妥，隱隱約約覺得有事，剛剛他找到了原因，那是因為，夏小星獨自一人在搬家。
他只拿走了自己的衣物，剩下的仿佛都是夏小星的，可其實，那里的每樣?xùn)|西，都是他和她共用的。
被子、床單、枕頭。他摟著她睡。
現(xiàn)在，夏小星獨自一人在搬那些東西。
不知為什么，他眼前會出現(xiàn)她搬那些東西的身影，走來走去，忙忙碌碌的，可他看不見她的臉，她要么低著頭，要么拿背對著他，她不愿意抬頭看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不對他笑了。
電話通了，許久才被接起來，他喊了一聲：“夏小星。”
沒有回答，甚至沒有聲音。
他屏住了呼吸，在一片寂靜中，他感覺到了，她在哭。
夏小星不會不說話，討好他的時候，會裝傻地唧唧喳喳；不討好他的時候，她會直接不耐煩；不說話，只能是因為她說不出話。
他又叫了一聲：“夏小星。”聲音比剛才輕。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沒有哽咽，只是帶著一點點鼻音。
“歐陽皓，我要和你離婚！”
夏小星是在哭。
沒有理由，只是忽然就掉淚了。
離開廣告公司，她就回了家，開門的時候，她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用鑰匙打開這扇門。
然后她開始收拾。要搬走的東西并不是很多，家具是和房子連在一起的，能拿走的就是沙發(fā)、桌椅和衣櫥里的東西，可是，母親那里什么都有，也沒有空間放大件物品，所以，她連沙發(fā)、桌椅都不般了，搬走的就是冰箱、微波爐等廚房用品和她自己的衣物，再就是床上用品。
她準備了幾個裝床上用品的大塑料袋，還有幾個小店里買來的大紙箱，花了兩三個小時，把能帶走的東西都裝了起來。
窗簾、燈，只要與這屋子連在一起的，她都帶不走，即使她把它們當(dāng)成是家的具體體現(xiàn)形式，傾注了許多的感情，她也帶不走。
其實，她不是搬家，她是失去了家。
失去了可以讓歐陽皓回來的家。從知道這個房子要上繳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她將失去她的婚姻，也失去家。
雖然她從未真正擁有過這個男人，但是，如果這個家還在，她至少還擁有他的軀殼，他會定期回來，會睡在她身邊，她想被他擁抱的時候，只要掐他咬他就行了。
現(xiàn)在，終于結(jié)束了，夏小星一廂情愿的夢，提前兩年被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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