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人的悲泣聲中奔向那佛堂。父親在臨難的最后一刻沖向佛堂,難道只為取走一尊金佛么?
那是一尊彌勒佛小像,佛堂正中也有一尊玉石大彌勒佛。大小彌勒像都是佛裝螺髻,斂目低眉,妙相莊嚴而不失慈悲。彌勒佛本是來世佛,父親卻說彌勒佛分身在人間,時時示人而人不識。我想世人不識其化身,或是因那些化身的相貌不似這雕像。這佛堂正中的彌勒佛垂足倚坐,神態(tài)迥異于新近時興的大肚和尚。彌勒佛像本來就是這般端肅沉靜,嘴角微揚,而今所見卻多是嬉皮涎臉的造型。今人這般喜好已是蔚成風(fēng)氣,而父親卻甚為憎厭這等惡趣,父親尤其看不慣那大肚和尚的布袋。(編者注:唐代開鑿的樂山大佛也是彌勒佛,且為世界上最大的摩崖佛像,其神態(tài)亦是端肅沉靜,斂目低眉,與今人所見的大肚彌勒佛迥別。)
父親是要將這金佛獻與國主么?父親是要以此保命么?國主占盡天下珍寶,我看不出這金佛對他有何稀奇之處;蛟S父親此舉只為淆惑那些禁軍,而其本意是將我引向這佛堂。那姿勢和眼神已給了我足多的暗示。
繡幡斜墜,香爐滾地,佛堂里一片狼藉,供桌上也有幾道血跡。這是那場廝殺的殘留。父親驍勇善射,膂力絕人,也曾空手入白刃。那些個禁兵即令身手了得,也絕非父親的對手。父親本是性情剛烈之人,可他何以不殺死那些禁軍卻反致自身被執(zhí)?或許父親堅信自己無愧于國主,或許他以為自己有機會向國主辯白,或許他是冀望于國主的良心發(fā)現(xiàn)。他依禮接旨,且不殺死國主的禁兵,但他分明也是有大難臨頭的預(yù)感,因此才要將我引向這佛堂。
除去這番搏斗的殘跡,佛堂里似乎并無異樣。我仔細檢視每一處角落,遽見那幅壁懸《棲霞無盡圖》已墜落在地。這是董北苑的名作。我平日很少進過這佛堂,這里惟有這畫軸是我最為熟悉的物件,父親曾說要將其掛到我的書房里。這畫軸或許是在廝殺時被砍落,那掛絳已被砍斷。我忽然看出這畫軸有異樣,這立軸的天桿上分明有三處劍痕!
這三處劍痕等距分布,像是刻意而作的記號。
這是父親的劍痕么?這是父親有意為之么?髹漆的斑竹軸桿,新砍出的劍痕。
我沿著劍痕掰動這軸桿。軸桿未及全斷,竹管中便微露出一卷粗絹。
這軸桿的竹節(jié)已被打通,竹管里隱藏著一卷絹畫。這是一卷高約尺許的畫卷。畫卷粗可盈握,似是一幅長卷。
這長卷并無軸頭和扎帶,火漆封印處卻有父親的手書:吾兒于大難之日啟。
大難之日我開啟了父親留下的這手卷。這粗絹長卷色澤鮮煥,物景優(yōu)雅,但卻并無題署和鈐印。自右向左看去,這長長的畫心由屏風(fēng)和床榻分隔成五段,而這畫面正中是一個高挑的燭臺,那燭火照亮畫中的夜景。
這是一卷夜宴圖。從卷首至卷尾,五段場景次第展開,五段畫面中盡是歌舞歡飲的人物。我能辨認出其中的某些人,因我也曾在那歡宴的現(xiàn)場,我曾手執(zhí)燭剪為那燭臺剔火,那燭剪足有三尺長。我卻不在這畫上。這是韓熙載生前的最后一場夜宴。韓中書已于三年前辭世,而今理應(yīng)尊稱他為韓宰相了,國主早已追贈其為“平章事”。
韓熙載的形象出現(xiàn)在每一段畫面中,他在這畫卷中屢次更衣,而其最顯著標志便是那美髯和高帽。即便在那脫衣露體的畫面中,他也頭戴這頂古怪的桶狀垂纓帽。這是他自創(chuàng)的一種輕紗高頂帽,這款名為“韓君輕格”的紗帽一度成為朝臣和文士們的雅尚。韓熙載以俊邁之氣,負不羈之才,既為文高學(xué)深的真名士,就自有一種孤標傲世的風(fēng)度,而那些追步者總是難掩俗態(tài),他們充其量不過是附庸風(fēng)雅。畫師逼真寫實,以形傳神,我卻從中讀出了另一種意蘊。這畫卷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哀愁。畫中的韓熙載神色清寂,目光遲滯,似有難與人言的憂思,眉宇間也似有某種憤懣。他時而袒胸露腹,時而肅然凝立,時而心不在焉,時而卻又有固執(zhí)的注視。這是與歡宴場景極不諧和的神情。這夜宴的主人審音能舞,本是談辯風(fēng)生的一流人物,而在這畫中卻是如此的沉郁落寞。
那場夜宴的氛圍確是既熱鬧又冷清,既纏綿又郁悒。這郁悒中似有某種苦悶和茫然。那位現(xiàn)場偷窺的畫師,他在落筆作畫時該是有著怎樣的隱衷?這些畫中人物除了父親和韓大人,我最為熟悉的便是德明和尚了。畫中的德明和尚身著僧袍,低首而立,他神色尷尬,雙手似在鼓掌,但更像是在合掌,眾人觀舞,他卻不看舞女。這顯然不是出家人該光顧的場合。德明和尚曾為國主講《楞嚴經(jīng)》,他也是韓熙載的沙門好友。只因他曾在這妙因寺掛單,我一路騎馬來到這里。我期盼德明和尚能予我以開解,或許他能告知我,父親為何給我留下這畫卷,這畫卷又何以能保我家人免于大難。(編者注:妙因寺即今棲霞寺。)
萬沒想到,母親大人對這畫卷竟也一無所知!如此看來,父親也對母親保守了這秘密。我忽然對父親生出幾分陌生感。凜然可畏的父親,沉默寡言的父親,這沉默中究竟有著怎樣的隱秘?父親也會對國主隱藏自己的心事嗎?
樹樹秋聲,山山寒色。鐘鼓低沉,黃葉翻旋。國主的鑾輿正在下山,這是每年中秋例行的進香。國主造寺度僧無數(shù),今年這個中秋他來的是這妙因寺。這妙因寺有父親重建的舍利塔。國主下山之后即會回宮,他將在那深宮御花園與小周后賞月。而在皇宮近處的刑部大獄里,父親正在等待國主定讞。
我在松篁蒼苔間望著那輦道。那輦道上結(jié)駟連騎,煙塵漫卷。金瓜銀鉞護駕,龍鳳旌旗飛揚。國主的輦駕正迤邐遠去。我沿著棧道向下奔突數(shù)步,又爬上一棵老樟樹。假若我有父親那樣的箭術(shù),我會追上去射殺那個昏君么?我自忖并無這膽氣,也無父親那般力氣。我騎馬上山,這匹馬也只是充作腳力而已。我恨自己手中沒有獵弩。(編者注:弩亦弓屬,其發(fā)矢用機括而不仗人力,瞄準、射遠且力強。)父親以一介武夫起家,雖有赫赫威名,他卻不愿我走他的老路。在我出生時,他們也曾舉辦過桑弧蓬矢的射禮,他們也曾冀望我志在四方,可自從我初學(xué)騎馬跌落馬背,父親就嚴禁我踏入那馬球場。我記得那是我十二歲那年的秋天。金陵帝都豪門林立,林府獨以球場聞名。那球場卻是我不能涉足的禁地。父親為我指定的去處是書房。我謹遵父命打消那些馳馬逐獵的念想。父親要我學(xué)做致君澤民的文臣,或是做一個食祿保生的循吏。我在太學(xué)里飽讀那些修齊治平的古書,卻至今仍是一個未經(jīng)秋場的書生。我總難應(yīng)付那些詩云子曰的考題,也懼怕那榜上無名的下場。不善騎射,不諳世事,不圖上進,一個廢物也似的文弱書生,而父親卻留我一卷大難時開啟的圖畫。
藉此一卷圖畫救父親脫難,我一時難以想出有何神機妙策。父親是要我找人劫獄么?這畫中惟一的武人即是父親本人。父親本可殺死那些禁兵逃走,既然他不曾反抗以致束手被擒,也就勿需等待別人劫獄。父親是要我將這畫卷獻給國主么?我卻知道國主早已見過這畫卷。當年國主派顧閎中周文矩二位翰林待詔潛入韓府,他們竊窺默記那夜宴所見,而待他們將繪畫進呈御覽時,國主卻只是付諸一笑,也并未將其作為珍品收藏。這手卷如何又成了父親的藏品?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我俯瞰山下那滾滾東去的江水,又想到那些千百年間沉沒其中的船艦和鐵索。我遙望遠方那座醉生夢死的都城,那城池之下又有多少湮滅已久的樓臺和傳說。我望著古詩人筆下這片迷蒙的煙雨,恍若看到那些古剎中有著無以計數(shù)的秘藏。父親將畫卷秘藏于這棲霞無盡的圖軸里,而那位高僧就在這畫卷中。
德明和尚淹通經(jīng)藏,亦是有名的畫僧。當年他初舉進士,卻因直言被黜,于是志絕仕進,一心學(xué)為浮屠。而今他卻已不在這妙因寺,老住持說他回了青原山。我站在德明和尚曾經(jīng)寄宿的僧寮前,又走到那井臺前汲水。我暢飲半瓢清冽甘甜的井水,又在井底看見自己的身影。傳說當年侯景敗逃來到棲霞山,曾將劫得的天子御璽扔進了這井里,后來寺僧打撈出那寶璽,又將其獻與陳武帝。這古寺有著太多的傳說,這些傳說與我無關(guān)。我只想盡早找到能予我以救助的人。德明和尚不在這寺里,我茫然地望著方丈門額的字匾,那是一塊黑底白字的“虛白匾”:度一切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