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長卷敷色絢麗,筆致工細(xì),墨彩相映,格調(diào)清雅,畫中人物情態(tài)各異,無不神采如生。畫卷開處是一張臥床,深色的帷帳下有一團(tuán)紅被,床頭斜放著一把曲頸琵琶。那紅被凌亂墳起,似是有人躲藏在其中。那會是一個偷情者么?會是一個醉客么?會是一位畫師么?這臥床的帷帳并未落下,床側(cè)的衣桁上也未掛衣物,而這臥床就在主人所坐的圍榻后邊,主人卻似乎并不介意。
這畫卷總共有五段,因有屏風(fēng)和圍榻的間隔,這些片段便如云斷山連,既獨立成畫,又渾然一體。五段畫面順序描繪出那場夜宴的全程,第一段是賞音:韓熙載與一襲紅袍的郎粲坐在圍榻上,眾客或坐或立,無不凝神傾聽,那位高髻鳳翹的彈琵琶者是李家妹;第二段是觀舞:韓熙載擊鼓,舒雅拍板,那位身材嬌小的王屋山在跳綠腰舞;第三段是間歇:長夜未央,歌舞待續(xù),韓熙載與家伎聚坐圍榻,一女端銅盆侍主人盥手;第四段是合奏:韓熙載袒胸露腹,五位樂伎在吹奏篳篥和橫笛;第五段是散宴:酒闌曲終,手握鼓槌的韓熙載似是在留客。
這長卷竟是以一團(tuán)亂被起始,那紅被之下定然是有人。這畫卷正中也有一團(tuán)隆起的花被,就在分隔畫面的燭臺處,這花被下是否也躲藏著某個人?這夜宴的氛圍確是很怪異,畫中男女賓客眾多,但卻無一人面帶笑容,畫師的手筆可謂是纖毫畢現(xiàn),畫中人物的眼神卻似乎都有些清冷和僵滯,甚或可以說他們是面無表情。即便是在拍板或鼓掌,他們的神情也不見有舒展……
這些怪異的神色。這些怪異的屏風(fēng)。在李家妹彈琵琶的畫面最后,一位侍女正從那屏風(fēng)后探頭窺視,而在這長卷最后兩段場景中,一男一女正在隔屏私語。
他們并非是在相顧私語。他們一個在低語,一個在諦聽。父親便是這聽者。
父親的形象出現(xiàn)在第四段場景中,就是這位體格魁梧的絡(luò)腮漢,他是這段畫面的最后一人。隔著一道松石屏風(fēng),韓府女管家正在對父親低語。這女人的右手指向后方,似是對父親有所暗示。
那時父親匆匆趕來,我與父親擦肩而過,而我正欲去圍廊邊賞月。就在我閃身而出的一瞬間,我瞥見父親那異樣的神色。父親身著便服,似未注意到我從他身邊溜過。
這畫卷顯然是翰林待詔顧閎中的畫風(fēng)。周文矩的人物畫行筆戰(zhàn)掣,據(jù)說那是得自國主顫筆書的啟發(fā),這些人物的衣飾間卻無那樣的顫筆。那一夜他們潛入韓府,僅憑目識心記,數(shù)日后便各自畫成一卷《夜宴圖》。他們本是奉命而來,國主是欲借此窺察韓熙載的動靜。韓熙載身兼兵部尚書,雖為朝中重臣,卻早已失去國主信任。韓熙載本是襟懷高曠之人,國主卻恐其暗中有異圖。國主最怕那些昔日南投的北方人有交結(jié)。韓熙載仕南唐三主,官途三起三落,至此晚景,雖也有“不如騎驢歸去”的狂言,但卻依然難辭爵祿之縻。既是遲遲不肯向國主“乞骸骨”,卻又時常托疾不朝,他說人生無多,樂得這般閑廢,樂得這般自在。韓熙載雖以官身賦閑,韓府卻并不清靜。隔三岔五,城南這韓府便張燈開宴,而夜宴中占盡風(fēng)光的自是韓府女流的美色。
有人說,韓熙載夜宴男女猱雜,家伎與賓客調(diào)戲廝混,姬妾中甚至有與外人私合者,而主人概不檢束,亦不介懷。有人說,韓熙載如此放曠不羈,不憚物議,實為一種佯狂,一種自保之計,他欲以此令國主釋嫌,惟有如此,國主才會確信他不會有貳心,因這看來無非是追逐聲色而已。有人說,韓熙載如此自污名聲是因不愿出相,不愿做亡國之相而為千古笑。也有人說,韓熙載的官俸本已撐持不住這場面,是以秩滿戀棧不敢求休致,而四十多名家伎多已散去。那一夜是我初來韓府,逛遍偌大一座迷宮樣的莊園,雖也遇到些個嬌姿麗質(zhì)的女子,但也未見有傳聞中的數(shù)十之眾。
那日我早父親兩個時辰先到韓府,父親原本是欲讓韓公指點我的書法,不料他自己卻因戎務(wù)纏身而遲到。父親匆匆而至,夜宴已近尾聲。父親的身影就這樣被畫師記住并畫下,就在這卷《夜宴圖》第四段畫面中。
這第四段畫面是樂伎合奏的場景,五位纖手細(xì)腰的樂女在奏曲,兩位吹橫笛,三位吹篳篥。這段畫面中僅有三位男子,一位是盤坐在木椅上搖扇的韓熙載,一位是坐在屏風(fēng)前執(zhí)拍板的教坊副使李家明,而李家明身邊的那人就是我父親。
隔著這道松石屏風(fēng),父親正在側(cè)身回望。那隔屏悄語的人是秦蒻蘭。這道屏風(fēng)似乎是畫師的有意安排,這便使前后兩個畫面有了某種過渡。我剛想到這一層,就忽覺畫中父親的神情有些異常,那夜我與他擦身而過時也感覺到了這異常。
秦蒻蘭隔屏低語,父親的眼神中分明有一種會意,那雙手交握的姿勢也非同尋常,而秦蒻蘭的右手在悄悄指向身后。
假若這不只是畫師的高妙技法,假若這是畫師有意的暗示……
我立時心跳加速,又匆忙回看這整卷畫幅。這無疑是整個長卷中父親惟一的影像,而他就出現(xiàn)在這顯見的異常之處。
秦蒻蘭對父親說了些什么話?她那指向身后的手勢又意味著什么?
這末后一段畫面是送客,其實也更像是留客。那位被留住的客人是一位戴唐巾的清雅男子。那男子端坐在靠椅上,他的身前身后各有一位韓府侍女。在他身前的那侍女一手按壓住他肩部,而他的一只手正在撫摩那侍女的另一只手,但他似乎并未正眼看那侍女,他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前方就是立在屏風(fēng)前的秦蒻蘭,秦蒻蘭的手正在指向他。
而在這男子身后的更遠(yuǎn)處,韓熙載神色凝重,肅然而立。他一手拿著鼓槌,一手作留客狀。早年我也曾學(xué)過幾日繪畫,因而略知這種長卷的圖式,這種長卷的末后往往是以一個面朝前邊畫面的人物作結(jié)。然而,韓熙載雖是站在這長卷的卷尾,且也是面朝前邊的畫面,他的這個姿勢卻是非同尋常。這似乎并非通常的挽留狀,那表情、身姿和手勢分明是在說:客人且留下!
這位靠椅上的貴客究竟是何人?那晚我被父親的侍衛(wèi)早早接回家,沒能看到這宴散的一幕,而畫中的此人只有這樣一個側(cè)影。
我要找到這個側(cè)面人。
城守戒嚴(yán),似是在捉拿要犯。我本欲從上水門進(jìn)城,可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城門邊聚攏的人叢。上水門是這都城的東門,那些人在抻著脖子看榜。城墻上是畫影圖形的懸貼,懸貼上有個朱筆圈劃的“榜”字,也有一個白衣書生的畫像。榜文寫明海捕通緝的人是我,可那畫像未必就是我。畫像者想必并未見過我,那樣貌也就大為失真。那人圈外也有幾個東張西覷的探子。
我朝城濠中的浮尸瞥幾眼,便見白下亭邊一個乞丐的窩棚。兩個衙役正牽出一個老乞丐,那老乞丐直呼冤枉,衙役便棍擊他的腿。老乞丐身背褡褳,夾著破爛的鋪蓋卷。窩棚口有個小乞丐在抹眼淚,一待衙役他們走遠(yuǎn),我便走近那窩棚。
這乞兒說,師父今番被拿,只因他褡褳里有把剪刀,縣牢里大刑一過,免不了就得屈打成招了。我便想到城里正在鬧恐慌,入秋以來已有多起蠱術(shù)案,不時有人家小兒的衣角被剪,據(jù)說他們是被偷了魂,隨后便或病或死,幾無例外。已有不少的乞丐和盲流被拘拿,官府也搜繳了一些字形難辨的妖書,官家詔諭說此等造作異言,煽惑民聽,恐為亂黨逆謀,有司務(wù)必實力查禁,并將妖人一網(wǎng)捕盡。
這乞兒其實是個機(jī)靈鬼,他立時就明白了我的來意。我匆匆與他交換了衣鞋,他那鶉衣爛屐實在難說是衣鞋。我在自己臉上抹一把草灰,又將背囊裝進(jìn)那討飯的破布袋。這乞兒露齒一笑,又將他的破簦笠塞給我。我忽覺他其實長相很俊俏,倘若生在富貴人家,那定然也是個翩翩公子。我望著水中的兩個人影,忽覺自己不再是林公子。
人群鬧嚷著穿過城門拱道,我舉著簦笠遮擋臉面,被這人流裹挾著往前走。那些守卒并未多加阻攔,他們定然以為林公子早已逃出了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