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上一輛油壁車,車上已有四位乘客,他們?yōu)槲业墓该媾铑^而詫異。如此垢面蓬頭顯然不該乘坐這油壁車,而我確也從未坐過這樣的街車。身為金陵城侯門公子,我出行一向有自己的馬車。我也從未穿過這樣的鶉衣,先前我只是透過馬車的車窗瞥見過乞丐,而今我卻走進(jìn)了乞丐的窩棚,我還在自己臉上抹上了草灰。
他們焦慮不安地盯著我,他們的神色透著明顯的驚懼。城里正在鬧恐慌,人們說是丐幫和流民帶來了這恐慌,他們冀望官府將這些外來人趕出城。我小心地回避著這些死魚眼。他們正在互使眼色。他們定是已對我起疑,他們或是要將我扭送官府。我蜷縮著身子,默默地瞟著車窗的一角。我望見近處那些蔥郁的林木,也望見遠(yuǎn)處那青龍狀的山脈。那是一片云水迷蒙的風(fēng)景,我不知那云水中是否會有神龍顯靈,也不知那神龍是吉是兇。
青龍?jiān)跂|。此乃宇宙之象,亦是人身之象,在四方屬東,在四時(shí)屬春,在五行屬木,在五臟屬肝。徐鉉說象膽隨四時(shí)在足,那頭大象斃在春季,是以膽在前左足。我不知人膽是否也隨四時(shí)而游動,我不知自己的膽臟在何處。我不由地低頭內(nèi)視胸腹,又朝左臂瞥一眼,那破布之下就有“青龍”二字,而此刻我已來到這城東。
眼見就到九曲坊,我急忙下車開溜。我立馬又雇一輛遮篷奚車,我叫車夫沿九曲坊胡亂繞個彎。我想甩開那些可能的盯梢者。
秦淮河自東而西穿城而過,上水門是十里秦淮的“龍頭”。翰林待詔顧閎中就住在這上水門。待詔雖是有月料薪水的官職,但卻并非朝堂正官。待詔們隨時(shí)等待詔命,隨時(shí)進(jìn)宮侍奉國主,但他們并無固定的待詔之所,宮廷并未設(shè)置畫院,作為畫師的待詔們平日大都待在家里。我從這奚車車篷里一路窺探,所幸城中不見那海捕懸貼。車夫一路加鞭,車又回到上水門,那馬騾已是汗流氣促。我付給車夫雙倍的車資,但也打消他讓我包車的念頭。我不想包車,倘若被那車夫認(rèn)出,他定會為討賞銀而告發(fā)。
淡煙微雨籠罩著上水門,岸邊是一帶稠密的河房。那些河房櫛比相競,卻又錯落有致,綺窗珠簾間煙霧迷離,透著一派溫潤。
顧宅是一處位于南岸的河房,臨街的山脊青磚小瓦,有古藤掩映,這河房卻并不闊大。門樓卑小,院門虛掩,不見門僮和家仆。
小廊回合,曲闌空寂,這靜寂中卻有一股嗆人的紙煳味。
黑煙從東廂飄出。東廂是一棟帶雨廊的花榭。我跳過藥欄沖進(jìn)那起火的花榭,又從樓內(nèi)的窄梯竄上二樓。這樓上是畫師的琴房、臥房和畫室,東首的畫室是望河的大開間。我望著畫室中央的火堆。那火堆定是燒毀了畫師所有的畫稿,那冒煙的灰燼中僅有一些畫布和畫紙的殘片。
畫室里已是一片凌亂,滿地都是被踢翻的顏料和畫筆,縱火者似已翻遍每一個角落,惟有那些未用的絹紙躲過了這一劫。室內(nèi)空無一人,火舌仍在舔噬著那些殘余的畫片。
濃煙嗆人,我?guī)子舷,便推開幾扇臨水的窗格,又站到畫室門邊透風(fēng)。
從這畫室門口望著那河景,這畫室門框儼然是一個大畫框,這畫框?qū)⒛秋L(fēng)景框成了一幅畫景,那畫景中有石橋,有煙柳,有雨絲風(fēng)片,也有棹影和鶯聲。我望著那片天然而成的畫景,就遽然看見腳下有一片血跡。這片血跡為石青和藤黃色顏料所覆蓋,但我仍能看出這人血的暗紅。我駭然四顧,就見樓內(nèi)的窄梯上也有血滴。這血跡自畫室延伸到樓下,又從這花榭延伸向風(fēng)亭。那風(fēng)亭下有一棵紫薇樹。那棵紫薇樹下倒臥著一個人。
那正是翰林畫師顧閎中。顧畫師俯臥在地,身旁散落了一只木屐。他的胸口仍在汩汩冒血,但人已是氣息全無。很顯然,顧畫師是在遇刺之后自畫室爬下樓梯,又從花榭爬到了這棵紫薇樹下。
臨河的水門已被打開,那兇手或是乘船從河上來。
畫師的血手緊攥著一朵紫薇花,淡紫色的花朵已被染成了朱紅色。
我俯身細(xì)察這朵朱紅色的紫薇花。血水浸透了花瓣,血水和著雨水。我輕輕掰動他的手指,他的指甲已呈青紫色,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已有些僵硬,這手也不再有握力,手腕也沒了脈動的跡象。
就在我這樣扳弄他的手指時(shí),這細(xì)微的動作扯動了他的袍袖。袖中的暗兜微露出一塊紙片。
紙片上是一個人的側(cè)面圖,這是一位頭戴唐巾的官樣人。雖只是素描勾勒,卻也樣貌分明。這位官人風(fēng)儀峻整,靜肅中亦有一種溫謹(jǐn)。似曾相識的相貌。一位官人的側(cè)影。
我慌忙打開身帶的這卷《夜宴圖》,我自右向左匆匆掠過這些場景和人物,又仔細(xì)察看這畫卷的末段。
那位坐在靠椅上的客人,那位被挽留的客人正是他!
在這畫卷的末段,韓熙載的立姿和手勢確是很怪異。我在紫薇樹下再次研覽這畫卷,這長卷就展現(xiàn)在畫師的遺體旁。
依著有限的賞畫知見,我能看出這幅《夜宴圖》布局的匠心。在另一位顧姓古代畫師的傳世名作《女史箴圖》中,長長的畫卷也是以一位女史立像作結(jié)。那位女史一手握紙,一手執(zhí)筆,仿佛是在記錄前邊發(fā)生的事件,而前邊的事件就是這長卷的主體。(編者注:這位古代大師顯然就是東晉畫家顧愷之。顧愷之是中國人物畫史上的一代宗主,他也曾為金陵瓦官寺大殿作《維摩詰像》壁畫,其《女史箴圖》現(xiàn)藏于英國倫敦的大英博物館。)這卷《夜宴圖》的結(jié)局畫式也與《女史箴圖》相仿佛。韓熙載在卷尾肅然默立,那手勢分明是有一種推力,似要將觀者的視線推回到過去的畫面。
此時(shí)此刻,我就是這觀畫者。
我循著韓熙載的目光向右回看這長卷。在這畫卷的末段畫面中,中心人物就是這位側(cè)坐在靠椅上的官人。我的視線再向右移,就在畫卷的第二段又看到一個側(cè)面人。這兩個側(cè)面人分明是同一人!這是王屋山獻(xiàn)舞的畫面,韓熙載在擊鼓,而此人抄手在旁,呈現(xiàn)給觀畫者的也只是一個側(cè)影。再往右看便是這長卷畫心的首段,這是李家妹在彈琵琶,而這個側(cè)面人再度出現(xiàn)了!在這擺置著果碟的長幾兩端,此人與太常博士陳致雍相向而坐,陳博士面向觀者,而此人仍是只有一個背影和側(cè)面。
這長卷描繪的是那場夜宴的全程,五段畫面中此人居然出現(xiàn)過三次!每次出現(xiàn)都只是一個側(cè)影,而三個側(cè)影的相貌、神態(tài)和衣巾都是分毫不差。這三個側(cè)影顯然是同一人。
顧畫師是有意為之么?
我忽然憶起,三年前的那場夜宴中,我也曾靠近過此人。那天開宴前,此人曾向韓熙載求字。那時(shí)我研墨拂紙,韓公為我寫一幅“長江風(fēng)送客,空館雨留人”的行書,跟著又長嘆一聲道,屈指平生別離之苦,惟少時(shí)江上別一女郎,去年湖上別一老僧。我正在琢磨這詩意,那人便開口向韓公求字。韓公也甚是爽快,就見他揎袖援筆,運(yùn)氣揮毫,頃刻便草草寫就白香山四句七言詩——
絲綸閣下文章靜,
鐘鼓樓中刻漏長。
獨(dú)坐黃昏誰是伴?
紫薇花對紫微郎。
詭奇疾速,如驟雨旋風(fēng);縱情恣意,似怒氣奔涌。筆勢遒勁而不失妍美,狂肆淋漓中神韻飄逸。
韓熙載擅以漢隸體為人寫碑銘。我也曾臨摹過他的行書,不想他的狂草也自有一番氣象。
那題款中有“朱紫薇”三個字。
——紫微郎朱銑!
畫中的側(cè)面人正是他!
紫薇花。紫微郎。中書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