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而北辰即在紫微宮,那帝王之居即是紫微宮。紫微省即是中書省。紫微省后院栽滿了紫薇樹。人說花無百日紅,而紫薇花卻有長達(dá)半年的花期,紫薇花因此被視為“官樣花”。中書令遂被稱作“紫微令”,而年少些的中書舍人也被稱作“紫微郎”。前代詩人杜牧曾任中書舍人,人愛稱其為“杜紫薇”。
紫微宮。紫薇花。朱衣紫綬,以帝王之居為舍。那么,這個側(cè)面人就是朱紫薇了。
我望著顧大師手里這朵朱紅色的紫薇花,這血染的花朵仿佛是在向我透露某種秘息。莫非暗害畫師的就是這個朱紫薇?
我為自己的這番推想而驚悸,因我對此人也是略有所知。朱紫薇也曾是韓熙載的門生。此人勤恪廉直,官聲顯著,人說他是朝班中少有的良臣。“為人臣者,身非我有,死君之難而已;職非我有,任君之事而已;富貴非我有,享君之祿爵而已。”這是太學(xué)弟子中廣為流傳的名言,而其作者正是朱紫薇。紫微郎朱銑主掌機(jī)要輿情,國中每有妖言讖語,他即督率緝事衙門捕風(fēng)捉影,實(shí)力偵尋,嚴(yán)禁其傳播流布,以免煽惑人心,紊亂朝綱。此人不僅忠謹(jǐn)自守,清名遠(yuǎn)揚(yáng),其職事亦為當(dāng)今國主所嘉贊。國主嘗嘆曰:“群臣勤其官,皆如朱銑在紫微,吾何憂哉!”人說朱紫薇終有一日會位極人臣,成一朝宰相。(編者注:此處與陸游《南唐書》所記有異,陸書載后主此語是為褒獎集賢殿學(xué)士徐鍇,“群臣勤其官,皆如徐鍇在集賢,吾何憂哉!”陸游比林公子晚生一百多年,林公子所述當(dāng)是較為可信。然后主口出此語,林公子也未必親聞。宮掖秘奧,實(shí)難考證。未知孰是。存疑。)
那一夜赴宴的男賓一總有十?dāng)?shù)位,出現(xiàn)在畫卷中的人自然是有限,而在這有限的畫面和人物中,這個朱紫薇竟然被描畫了三次!
我從未如此切近地面對一個人的尸身。顧畫師俯臥在地,我從側(cè)面看去,就見他面膚青灰,嘴唇黑紫,那唇角也黏著黑色的汁液。我又望一眼他那青紫色的手指甲,就驀然打了一個寒噤。
落葉飄飛,秋雨颯颯。我望著那道苔積如繡的水門。兇手或已乘舟逃走,地上卻并無腳印。
我不忍顧畫師的遺體暴露在這雨水中。我輕輕撫平他的衣袍,又折下幾條紫薇樹枝。我用這些樹枝遮蓋住他的頭。
身為翰林待詔,他們繪畫的題材通常是仕女、花鳥和山水,是國主的閑居、宴樂和雅集,他們的畫筆下不會有死者。
顧畫師是為我而死么?畫師看來似是被刺殺,而這嘴唇和指甲卻是這般紫色,這顯然是中毒的跡象。刺殺在后,中毒在先。
顧畫師的家人哪里去了?
那一夜與顧畫師一道潛入韓府的還有周文矩,周文矩亦有翰林待詔職銜。我并未見過周文矩所繪的《夜宴圖》,不知他是否也曾將其呈獻(xiàn)與國主。周文矩丹青妙筆,尤工寫照,其人物畫如鏡取影,在金陵畫壇獨(dú)樹一幟,而其名聲也迥出顧畫師之上,他的畫作曾被充當(dāng)向中原大朝進(jìn)貢的珍品。周大師的人物畫承襲前代周昉畫風(fēng),筆觸卻是更為秀潤纖麗,我曾見過他的一幅簪花仕女圖,那些個高髻巍然的美人,據(jù)說是以國主的宮女為原型。周大師曾為本朝三代國主寫真,也曾為我父親畫像。那也是父親惟一一次讓人給畫像。
父親被拘時,那宦官宣讀圣旨說,父親私通敵國,北方的大宋已預(yù)置豪宅以待其至,而唐使者窺見了那豪宅內(nèi)懸的畫像。他們說那是父親叛國投敵的信物。
這些年來,父親戎馬倥傯,或在淮南統(tǒng)兵御敵,或在南方洪州駐守,北方宋國的畫師絕無可能為他畫像,除非是伺機(jī)潛入他帳下,而父親的軍轅有親兵拱衛(wèi),外人絕難混入。
我要找到為父親畫像的周文矩。
秦淮河岸柳陰垂碧,水面上有畫鹢游蕩。我乘艋舲馳往下水門。下水門是十里秦淮的“龍尾”,亦是秦淮河與長江交匯處。那里有周文矩的私宅。
舟過烏衣巷口時,我朝左岸瞥一眼。我想到那“舊時王謝堂前燕”的古詩句,想到謝氏那般一門四公的望族,其后人也終不免有飄零的一日。“冠蓋散為煙霧盡,金輿玉座成寒灰。”那小巷也出了個“書圣”王羲之,王氏父子卻是以書藝而不朽。此刻我望著那小巷,不知如今誰是這風(fēng)水寶地的主人。我沒看見那邊有燕子低飛,卻見有人在那巷口宰鵝。那巷口正駛進(jìn)一輛駟馬高車,又有幾個簪花烏衣人在逡巡。他們牽著高大威猛的狼犬,一只狼犬正沖著路人咆哮。
雨打篷窗,艋舲疾馳。這雙櫓兩槳的小舟輕快如飛,舟行水上,人有跨鶴騰空之神爽,我的心緒卻如有鉛墜。甫抵下水門,我便棄舟登岸。我穿過濕滑的下水門石街,直奔周文矩宅院所在。我時而回首探望,身后確乎無人跟蹤。
周文矩宅院雖處僻巷,那門樓卻是重檐高拱,山墻也如五岳朝天,周宅顯然是比顧宅更為氣派些。門房無人當(dāng)值,這宅院敞豁而靜寂,此刻卻似為某種不祥之氣所籠罩。有人在惶急地跑進(jìn)跑出,又有女人的哀哭聲飄來。
我穿過門樓進(jìn)入前院,此刻并未有人注意我。家仆們都在驚慌地朝那后院跑,那邊傳來女人和孩子的哭聲。
我轉(zhuǎn)過屏門往里走,又經(jīng)過朱欄穿堂到后院,這后院實(shí)是一個大花園。清溪穿園而過,流水處有幾座小橋,其中一座拱橋上架著一座小樓閣。我隨他們奔向那座橋上的小樓閣,那凌空高閣題為“濠濮間”。
我早就聽說周宅這座聞名遐邇的濠濮間,這是周大師的畫樓。昔日莊周濠梁觀魚,濮水垂釣,而今周大師是在自家的畫樓上觀魚垂釣。這畫樓的陽臺即是釣臺,這釣臺上依然垂著魚竿。一株垂柳傍依畫樓,樹冠披靡,且與釣臺齊高,便恰好構(gòu)成釣臺的遮蔽。那樹干上也系著一只小舟。柳絲拂動水面,我看見水中的游魚,也在漣漪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畫樓那邊哭聲響亮,有人在高聲叫嚷。我快步奔向門口,便一眼望見畫師的身形。
畫師身體委地,頭部卻倚靠著畫案,仿佛正在酣睡中。畫室的門閂已被鋸斷,仆人們在四處搜索。那男仆依然手拎著鋸子。我向傭人詢問,那書僮說送茶時見房門反關(guān),千呼萬喚不應(yīng),便喊人趕來鋸斷門閂,這才發(fā)覺畫師已沒了氣息。
畫師的身上并無血跡,而脖頸上卻有明顯的勒痕。那拎著鋸子的仆人說,畫室里也不見有勒人的繩索。畫師若是被人勒斃,而這畫室的門又是反關(guān),那兇手又是如何走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