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盈云戴著一個蝴蝶面具,在不遠處應(yīng)聲下拜:“謹遵太后懿旨。”
說著,她便緩緩地站起來,朝著厲行風(fēng)幽怨地瞥了一眼,輕移蓮步,走到一株大紅色的牡丹面前,沉吟了片刻,揚聲吟道:“黃金蕊綻紅玉房。”
一旁的王爺拍起手來,贊道:“好詩!形容皆備,讀之齒頰留香,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
柳盈云沖那王爺微微頷首,傲然地看著封蓉蓉。封蓉蓉也緩步走到面前的一株墨魁前,只見那墨魁顏色深紫,宛如黑絲絨一般,實屬難得的佳品。封蓉蓉繞著它走了兩圈,吟道:“天香夜染醉衣裳。”
此句雖然沒有柳盈云的令人驚艷,但勝在和那墨魁十分應(yīng)景,也是難得的一句好詩。
兩個才人都已經(jīng)吟完,眾人的目光落在了程寶貝的身上,程寶貝呢,卻渾然不知,她自從厲行風(fēng)進來之后,便再也不敢去太后面前拍馬奉承,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吃著面前擺著的杏仁和瓜子,和紅倚說著悄悄話,壓根兒都沒在聽她們說些什么。
封蓉蓉卻一直注意著她,她的面具精細,明擺著比她和柳盈云的蝴蝶面具勝上一籌,讓封蓉蓉忍不住牙根發(fā)癢。
“程妹妹,你這么久不出聲,莫不是有什么絕詞佳句不成?莫叫太后娘娘等急了。”封蓉蓉嘴角微微翹起,得體地提醒道。
程寶貝茫然地抬起頭來,左右看看,訥訥地說:“什么……佳句?”
那溫子歸原本跟在厲行風(fēng)身旁,見程寶貝一副懵懂的模樣,忍不住輕嘆了一聲,佯作隨意地賞花,往她身旁走了兩步,溫言提醒說:“程才人,太后著你吟牡丹詩,黃金蕊綻紅玉房,天香夜染醉衣裳,該你第三句了。”
一顆瓜子仁頓時卡在了程寶貝的喉嚨,她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她倉皇地看了看四周,一臉的無助。
厲行風(fēng)見了,在太后耳邊耳語了幾句,太后不免有些訝異,良久才笑著說:“程才人,隨便說上一句就可以了,又不是殿試三魁,放輕松些。”
程寶貝的嘴角往下彎了彎,苦著一張臉,往最近的一盆白色牡丹走了過去,盯著它看了良久,只見它的花瓣純白得幾近透明,仿如上好的溫潤白玉一般,重重疊疊,只是花蕊帶了一絲粉色,仿如美人薄醉一般。
可她的腦中卻半分詩意都沒有,浮現(xiàn)的卻是她吃的一道點心,揮之不去,她迅速地瞟了一眼太后,怯怯地說:“太后娘娘,我不會吟詩,吟得不好你別怪我。”
太后看這天真爛漫的程寶貝十分有趣,樂呵呵地說:“不怪不怪,只是逗個趣兒,不妨事。”
“龍……那個龍須酥……手……層……疊……那個龍須酥手層層疊……”程寶貝擠出七個字來。
眾人都愣住了,良久,那個王爺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來:“好!妙!實在是妙!用龍須酥來比作這景玉,本王還是頭一次聽說!”
圍在一旁的嬪妃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吳貴妃笑道:“晉王爺,這龍須酥能比作牡丹?這……這也太好笑了吧……”
田淑妃也笑了起來:“行云哥哥,你這么說,只怕以后凌太傅要來找你算賬,你的詩詞歌賦可都白學(xué)了。”
“這哪里不能比了?”晉王爺往程寶貝面前走了過去,指著那盆白色的景玉說,“這不都是白的?這不都是層層疊疊的?這不都中間帶了一點酥?”
程寶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朝著太后嘟囔著說:“太后娘娘,我說我不會吧,人家都笑我了,以后我能不能向您學(xué)學(xué)作詩?”
太后瞧了瞧她茶幾上的一堆果殼,又瞧了瞧她圓溜溜的臉蛋,忍不住笑了:“你來和哀家學(xué)作詩?只怕你是來太平宮找點心吃的吧?”
程寶貝嬌憨地笑了:“太后娘娘的眼睛真是厲害,一眼就看穿我了。”
氣氛一下子便輕松了好多,程寶貝歡歡喜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回頭一看,柳盈云還一個人尷尬地站在那紅牡丹面前,沒人叫她吟最后一句,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
“柳姐姐,你的詩才作得好聽,快補上最后一句吧,不然我那句詩要連累得你們都被人家笑掉大牙了。”程寶貝沖著她揚聲說。
眾人重新把目光落在柳盈云的身上,柳盈云眼神復(fù)雜地看著程寶貝,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良久,才低吟道:
“黃金蕊綻紅玉房,
天香夜染醉衣裳。
龍須酥手層層疊,
落入天庭化流芳。”
程寶貝率先拍起手來,贊道:“柳姐姐的詩真好,把我的那俗句也帶得那么好聽!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
太后也滿意地點了點頭:“的確不錯,來人哪,柳才人看賞。”說著,身后的一名宮女便端著一盆水果放在了柳盈云的面前。
程寶貝的眼睛倏地亮了,眼饞地看了看,又佯作不在意地掉轉(zhuǎn)目光,一個人又默默地開始剝起自己的果仁了。
場中漸漸地開始熱鬧起來,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將自己的詩畫上呈御覽,接下來是各家才女向太后和陛下獻藝,太后興致勃勃地讓眾家小姐站成兩圈,交替旋轉(zhuǎn),打亂了座次,讓大家從左到右,輪番獻藝,然后再請人猜是誰家的小姐,猜到的有賞。宮中嬪妃三品婕妤以下的也都在太后的懿旨下轉(zhuǎn)起圈來。
程寶貝在轉(zhuǎn)了兩圈之后,被分到了角落的一個位置,跟在一旁的紅倚十分興奮,樂呵呵地跟在身旁,悄聲問:“主子,待會兒你表演什么?”
程寶貝歪著頭想了片刻:“不如我去表演嗑瓜子?我嗑瓜子又快又好,這里一定沒人比得上。”
紅倚又氣又急,瞪了她幾眼,不吭聲了。
程寶貝自然樂得一個人在角落里自娛自樂,只是她也有些發(fā)愁:怎么厲行風(fēng)還沒來?難道我戴著面具認不出我了嗎?還是他出了什么事情了?
正想著,小平子從她身旁走過,輕咳兩聲,朝她使了個眼色,又朝著內(nèi)殿努了努嘴。
程寶貝的心撲通撲通地亂跳,看看主位上的嬪妃,都圍著太后和陛下說話,恨不得黏上去,根本沒人注意她。她假說自己要解手,叮囑了紅倚幾句,便起身往內(nèi)殿走去。
內(nèi)殿里有個小院子,幾株翠竹和茶花高低錯落,分立兩旁,左側(cè)還有一個精致的假山。
程寶貝四下瞧了瞧,沒有看到厲行風(fēng)的身影,她生怕有人進來看到,便走到假山旁,將自己藏了起來,只是露了一個頭,緊張地盯著門口。
不一會兒,她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她嚇得渾身一顫,一聲尖叫卡在喉嚨里,又硬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回頭一看,果然是厲行風(fēng)。
只見他穿著一身白色的短打,衣服褲子都系了起來,好像剛從練功場里跑出來似的,臉上卻沒有戴著面具。
“嚇死我了,你怎么突然冒了出來!”程寶貝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
“除了我還能有誰來理你,瞧你那傻呵呵的模樣。”厲行風(fēng)不屑地說,幫她撣了撣地上的灰,示意她席地而坐。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戴著面具呢,小平子也是,怎么就認出我來了?”程寶貝有些奇怪。
“誰還能認不出你來?”厲行風(fēng)瞧了瞧她,忍不住笑了,“瞧你那圓潤的模樣,身材、臉蛋、下巴,都是圓的,還有,別人都使足了勁想要在太后和……陛下跟前說上幾句話,只有你,傻呵呵地就是招人欺負。”
“誰說的,大家對我都很好,紅倚最貼心,封姐姐很照顧我,應(yīng)昭儀也很親切,柳姐姐那是刀子嘴、豆腐心。”程寶貝瞪大了眼睛不服氣地說,“還有你,雖然每天兇巴巴的,可還是對我很好。”
程寶貝的目光坦誠真摯,讓厲行風(fēng)不由得有些汗顏,他輕咳了一聲說:“你知道我最好就是,以后要聽我的話。”
說著,他把隨身帶的一個小包袱打開,程寶貝一看,幾錠碎銀錁子,一本發(fā)黃的書,還有一些小玩意兒。
“看你這么窮,這幾錠碎銀子給你打賞下人,下人要恩威并施,才會對你忠心,那個紅倚看起來還老實,多給些好處必然會對你更好。那些小玩意兒是我在集市上買來的,我想你平日里是不是太無聊,便給你帶了些來。”厲行風(fēng)皺著眉頭,心里委實有些苦惱,他也有點弄不明白,明明自己在外面辦正事,怎么會忽然一下子腦中閃過這個程寶貝的身影,便一溜兒拐到了集市,幫她帶了這些玩意兒過來。
程寶貝一看,是幾個縮小的戲曲面具,幾個樂器模型,還有幾個香包、布扎的小人,以前行乞的時候時常在大街上看到。她看著看著,忽然便紅了眼眶。
厲行風(fēng)見她一直沒出聲,有些奇怪,掰起她的臉,見她雙眸淚光盈盈,不由得有點慌神:“寶貝你怎么了?我買的這些東西不對嗎?”想到這里,他便有些后悔:買東西的時候,溫子歸一直在笑話他,這些東西是不是買給他的嬪妃,如果是的話,還不如直接賞些珠寶,誰會喜歡這種小東西。
程寶貝哽咽著說:“沒有,我很喜歡,喜歡得不得了,你對我真好。”
厲行風(fēng)這才放下心來,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臉蛋,佯怒道:“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呢。”
程寶貝又拿起那兩個面具和小人看了又看,把它們都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口:“我看到過這些東西,那時候我向師父求了好久,他都不肯買給我。”
厲行風(fēng)忍不住挺了挺胸膛:“你師父好小氣。”
“他又兇又摳門,每天就讓我去討錢,自己則躲起來不肯見人?晌抑,他心里一定是很喜歡我的。”程寶貝想起了往事,嘴角含笑。
厲行風(fēng)很不以為然,心想:這個什么師父說不定是個人販子。
“我真想出去瞧瞧,天橋那里可熱鬧了,有個耍雜的戲班子老是演胸口碎大石,好可怕!”程寶貝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還有茶館里有個說書的,說得可好聽了……”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低了下來,悵然地看著前方不知名的地方:“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聽到。”
厲行風(fēng)看著她的模樣,腦子里一發(fā)熱,脫口而出:“趕明兒我?guī)愠鋈デ魄啤?rdquo;
程寶貝怔了一下,忽然跳了起來:“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你沒騙我?”
厲行風(fēng)心里的那一絲懊惱都飄到九霄云外了,傲然地說:“君……君子無戲言!你等著,等我安排一下。”
程寶貝興奮得不能自已,掰著手指頭算了起來:“我要去那個廟里再找找,說不定我?guī)煾富貋磉^了;還有那條京城最熱鬧的長街,我們以前老是在那里行乞;還有老集市上的耍雜和說書……厲行風(fēng),你真是太好了,我太喜歡你了……我要請你去吃那個老攤主的冰糖葫蘆和棉花糖,他認識我的,每次都會給我最大的,不要我加銅板……”
厲行風(fēng)心里五味陳雜,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這輩子,第一次有一個女子,忽略了他頭頂上的那層財富和地位的光環(huán),因為一包才十來個銅板的小玩意兒,對著這么一個赤裸裸的厲行風(fēng),說出了“喜歡”兩個字。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怔怔地看著程寶貝的笑顏,忽然有些不忍心再和她開這種玩笑了,可還沒等他想出要怎么暗示她幾句,程寶貝便做賊似的四下瞧了瞧,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獻寶似的放在地上打開:“你瞧,我也給你帶來了東西。”
厲行風(fēng)一瞧,嘴角頓時抽搐起來,一團黑黑黃黃的東西黏在一起,只能依稀看出糕餅的形狀。
程寶貝頓時傻了眼,帶著哭腔喃喃地說:“這……這是怎么回事?我放進去的時候擺得好好的,就像朵花兒似的,一個白糯米芝麻卷,四個豌豆黃……”
“你帶這個干嗎?難道你以為我每天都餓著肚子不成?”厲行風(fēng)有些好笑。
程寶貝垂著頭一聲不吭,用油紙把那些混在一起的點心包了起來,低低地說:“我向紅倚學(xué)的,打了一個晚上的豌豆泥,手都酸了,我嘗過一個,很好吃,真的,不騙你……”
厲行風(fēng)的心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又酸又軟,又好像發(fā)了酵的面粉,慢慢地膨脹開來,他一把握住程寶貝的手腕,佯作生氣地說:“誰讓你收起來的?難道還要把送給我的東西,送給別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