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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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風(fēng)又大了。
我掛完鹽水已是中午十二點,半個小時前林白巖接到個電話,臉色微變,出去講電話,過了幾分鐘才回來,一聲不吭的。
我高燒不退,也懶得說話,一直瞇眼假寐,睡意漸濃。
回他家的路上,他停下來買了一份粥,而我已躺在后座上蜷縮昏睡,身上蓋著林白巖的厚重大衣。
躺在后面是我自己要求的,能躺著就不想坐著,一坐起來暈乎乎的感覺更甚,實在是太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我睡得飄飄忽忽,又感覺到肩膀一陣搖晃,輕輕的,晃得我更不想睜開困乏的眼睛。
“莫愁,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眼皮奇重?zé)o比,抬一下像是要用盡全身氣力,我緩緩睜開眼,師兄那粗獷卻焦慮的臉躍入視線,滿臉胡楂,像隔了層白花花的霧,看不大真切。
這張臉消失了,而后我聽到男人的竊竊交談聲,與我有關(guān)。
“別說了,我要帶她走。”是師兄的聲音。
“去哪兒?顧斐,不要怪我沒提醒你,方菲見過她了,方菲的性子應(yīng)該沒有人比你更了解吧!
一陣沉默。
“白巖,我的……控制不住!睅熜终f話有些輕,我聽得有些含混,“很難受很難受!
“我感覺到了。”
不知不覺,一滴淚已經(jīng)無聲滑下,滴落在坐墊上,我癡癡看著坐墊上的花紋,腦海里劃過雍容華貴的我媽、挽著我媽的陸絲、師兄痛苦的眼、林白巖嚴肅的臉,禁不住自言自語:“我也很難受……很難受!
兩人走遠了些,臉色都不好看,林白巖掏出煙吸上,扔了支給師兄,師兄眉頭緊皺地湊上去點火,一陣風(fēng)刮來,吹亂了兩人的黑發(fā),卻吹不開糾結(jié)的眉頭。
他們在說著什么,師兄目光凌厲地看著林白巖,問著什么,林白巖吸了會兒悶煙不說話,兩人僵持不下,我坐在車里嘆了口氣,軟綿綿地爬出車。
聽見開車門發(fā)出的動靜,兩人望向這邊,見我出來,扔了煙頭朝我大步走過來。
我朝他們虛弱笑笑,心里卻犯了難,兩年不見疏離難免,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切。師兄為什么難受呢?想必覺得有所虧欠吧,同門師兄妹,我卻投奔于只有幾天緣分的陌生人,他的心情我約莫能明白個三分。
只是這樣的結(jié)果,我也很無奈,而我此刻望著迎面走來的兩個男人,清俊體面,人中之龍,心里不免不是個滋味。
只有我在這個城市找不到位置,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沒來由地自慚形穢。
“莫愁,還是很不舒服嗎?”師兄顧斐,也就是林白巖口中的市長之子,刑偵大隊隊長走在前面,面露憂慮,說話間已經(jīng)伸手過來要探我的額頭,我本能地退了退,他呆了呆,手僵在空中,眼中竟然流出一縷哀傷,只是凝望著我,不說話。
“師兄,我沒事了,謝謝你關(guān)心。”我微低頭朝他靦腆一笑,頭依然有些眩暈,手緊緊攀住了車門。
“進去躺著吧。”這次發(fā)話的是林白巖。
“哦,好!蔽以G訥回答,轉(zhuǎn)身正想走,手突然被一雙粗糙的大手牢牢握住。
我晃了晃,手心的感覺陌生卻又熟悉,多年以前的一個清晨,這雙手牽著迷路的我走過繁茂荒蕪的大森林,一刻也不松開,像是守護神般為我披荊斬棘,直到我們見到師父的小木屋的那一刻。
“莫愁,跟師兄走,讓師兄來照顧你,你要辦的事也交給我,好嗎?”
話語中那分懇求讓我沒來由地不知所措,深吸一口氣,我悄悄抽開手,勇敢迎視師兄的目光:“師兄,我們昨晚不是說好了嗎?你快當(dāng)新郎官了,肯定很忙,我麻煩你也不太好,我的事情都是小事,我自己都能解決。雖然……雖然也許你們一句話就能解決,但是我自己也能辦好,頂多費勁些,畢竟這是我能孝敬我爸的最后一次機會了。”
師兄目光暗淡,我連忙一笑,嗔怪說道:“師兄,兩年不見,你連封信都沒寄回來過,看起來早把我和師父師母忘到天涯海角去了。改天等我胃口好些了,我一定要狠狠宰你一頓,我要把師父師母的那份也吃了!
師兄漾出一絲勉強的笑,眼神依舊黯然:“莫愁,師兄巴不得被你吃窮!
“我可不敢。”我一哧笑,眼神飄到林白巖臉上,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心里嘆了口氣。兩個多年的好朋友竟然因為我發(fā)生爭執(zhí),還大打出手掛了彩,這怎么成?我爸教育我要妥言善行,更要三思而后行不可挑起是非,今天這局面,我終究要做一個抉擇。
談不上深思熟慮,卻覺得事情已經(jīng)順勢推著我做下這個決定,草率卻有必要。
“林……林先生,這段時間沒幫上什么忙,卻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真的很過意不去。我……”我一時無語,不知道該怎么為自己的不負責(zé)任找托詞,實在是有些愧對他。
“我……我明天退燒以后就找我劉叔叔去了,嗯,順便住下,反正我在A市也待不久,要不然……要不然你再找找其他人。說起來還真不好意思,其實我也就三腳貓功夫,師兄一來就把我拆穿了呵呵。”
我撓撓頭發(fā),心虛地呵呵笑了兩下,兩個男人均面色陰沉地望著我不說話,氣氛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我越發(fā)覺得招架不住,身體飄得慌,正想回頭走人,一聲刺耳洪亮的汽車嘟嘟聲在不遠處炸響。我們?nèi)搜曂,一輛白色小轎車停在別墅門外,下一秒,一雙修長均勻的美腿從車中跨出,大冷天竟然穿著黑色短裙,腳下一雙靴子,卷發(fā)隨風(fēng)飄出成熟風(fēng)情,在沉重的冬天給人一絲輕盈的氣息。
是方菲,我未來嫂子。
坦白說方菲給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好,她像是早就認識我,口氣亦是不善,想來中間有些誤會。
白巖,怎么回事?你怎么把她弄來了?你什么居心?
你叫我怎么冷靜,我兩個月后就結(jié)婚了。
莫愁,兩個月后我就結(jié)婚了,求你饒了我,也饒了他好嗎?
我清清楚楚記得她說的這幾句話,對我似乎成見頗深,甚至把我一個小小村姑當(dāng)成假想敵,這實在可笑?磥碓趷矍樯希俾斆魇拦实呐艘惨粯,一聽“師妹”一詞,自發(fā)地浮想聯(lián)翩酸醋亂飛,不分個青紅皂白劈頭就是呵斥。但另一方面,這也說明她在乎師兄,有道理沒道理的“恨”,皆因一個“愛”字。
我為師兄找到一個愛他的女人而欣慰。
方菲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過來,腳步有些急,妝容依舊精致得無懈可擊,卻又覺得蒙著張面具,因為看不清而無端讓我緊張了幾分。
這些年下來,我見到陌生人都會緊張不安。
我爸常笑我“小家子氣”。
方菲掛著盈盈的笑,沖林白巖頷首,轉(zhuǎn)而有些沒好氣地對緊皺眉的師兄說:“居然跑白巖這兒來了?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說好一起去接我爸媽的,他們兩點到,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
師兄抽出根煙,自己點上,淡淡說道:“我忘了!睅熜挚戳搜郾,“還來得及!
“你飆車的話確實還來得及,大隊長。”方菲美瞳里倒是有一絲嬌怒,卻很好地隱忍不發(fā),依舊掛著淺淺的笑,含著兩分無奈。
她朝林白巖自嘲道:“看到?jīng)]?我居然要嫁這樣的男人,天哪,為什么十來年了我還是看不慣他這德行!
林白巖拍了拍她的肩,哧笑道:“我看你倒是挺享受!
師兄猛吸著煙,吸了兩口突然狠狠將其扔掉踩滅,指了指我:“我?guī)熋媚。?
方菲的深棕色眼眸終于看向了我,笑容竟有兩分晦澀,沖我點點頭:“你好,莫小姐,我們見過。”
“嫂……”我沉吟一下,卻又覺得對方明顯不想與我套近乎,便疏離得緊,“方小姐,你好!
方菲的大眼在我和林白巖之間來回巡了一遍,眼含曖昧不明的笑意,說出口的話竟嚇了我一大跳。
“你們?你們住在一起了?白巖,你該不會是為了莫愁才跟涵雅分手的吧?”
我大驚失色,余光瞥到師兄已經(jīng)把煙絲踩得七零八碎,好似一朵夭折的黃菊花,帶著只屬于秋天的顏色,隨風(fēng)飄散開去。
“方菲,倒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的想象力這么豐富,問起別人的隱私來臉不紅眼不眨,不過……”林白巖從容一笑,賣了個關(guān)子,“看在你快當(dāng)新娘的分上,我就不告你侵犯他人隱私了。”
方菲笑著微弓腰,現(xiàn)出一絲小小的調(diào)皮,話語卻依舊犀利:“要是林大律師為美人送我上法庭,那我倒可以先把結(jié)婚的事情擱一擱,專心陪你走一趟!
我戳在邊上,開始覺得這場看似閑聊的談話,已經(jīng)迸出了一些火星子,怪燙人的。
暗流涌動。
暗箭傷人。
我腦海中劃過這兩個成語。
林白巖本來就是吃這口飯的,笑著接話:“方菲,玩心別太重,新郎官可在邊上呢!
“哈,林大律師可是到哪兒都不忘說教啊!狈椒茦泛呛堑刈⒁曋鴰熜,嘴邊的甜笑竟有些不自在,眼里卻泛著溫柔的波。
那是女人望著深愛的男人的目光,仿佛全世界只看得見他,不經(jīng)意間令旁觀者動容。
我小心打量旁邊的師兄,他又點起一根煙,整個人被一層白灰色的淡淡煙霧籠罩著,剛毅的側(cè)臉若隱若現(xiàn),似乎存心不讓人看清楚。
這樣的他,實在陌生。
但是我又何曾了解過他?師兄在我眼里一直是個謎,三年前是,三年后亦是,只是唯一不同的是,三年前我偷偷張望他,想要了解這個城里來的沉默少年,而三年過后,我已經(jīng)失去了猜謎的興致。
師兄猛地扔了煙,低頭看了眼表:“走吧!
三年過去,他發(fā)號施令的習(xí)慣仍舊未改,可能是身份和地位的原因,現(xiàn)在變本加厲。
方菲柔順地點點頭。
然后師兄回頭瞥了我一眼,這一瞥不算驚鴻,卻是真正驚嚇到我,我腰板下意識挺了挺,很嚴肅地看著師兄。
師兄卻把深邃的目光轉(zhuǎn)向林白巖,淡淡道:“辛苦你了!
然后就大踏步走了,方菲張了張嘴想說話,回頭遲疑地掃了我和林白巖一眼,甜笑道一聲“再見”,踢踢踏踏追在師兄后面,開車絕塵而去。
天邊有成雙鳥兒撲棱飛過,成雙的身影襯著浩渺的藍天白云,像是流動的油畫。
藍天下,我和林白巖孤零成雙地站著,目送車子遠去,我望出了神,直到林白巖在耳邊說:“進去躺著吧!蔽也呕剡^神點點頭走進大門。
我的心,就像藍天一樣空蕩蕩的,孤獨太久,偶然發(fā)現(xiàn)一只小鳥飛入生命,于是用最燦爛的笑迎視它,卻在它飛遠之時沮喪發(fā)現(xiàn),除了飛翔的痕跡,它什么也沒留下。
我相信,總有一天,那些痕跡也會被淡忘。
就像我被別人淡忘一樣。
下午又迷迷糊糊睡了一場,覺得口渴,暈乎乎走出房間時,發(fā)現(xiàn)林白巖鼻梁上架著眼鏡,坐在桌子邊上對著電腦工作。我戳在門邊有些猶豫,我其實不愛和他近距離接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這種感覺……就像我和當(dāng)年的師兄,距離很近,可我從不曾真正了解過他,他也不愿讓我了解,我們維持著忽遠忽近的距離,讓我猜個不停。
我也看不懂林白巖,有些人天生就讓人看不清,蒙著層霧。
我爸說我駑鈍,說白了,就是傻乎乎的,不太聰明。
所以十六歲的時候我看不懂梁展,十八歲的時候看不懂師兄顧斐,而眼前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林白巖,又像一只橫空飛來的小鳥,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他們留給我的,無非曾經(jīng)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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