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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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南翔
入冬以后,老桂知曉自己病了,或許,病得不輕。
下半年以來,他就明顯感到頭暈,全身乏力,身體虛胖。從小船上到大船,原先拽住船柱的繩索,一縱身就能夠躍然而上;現(xiàn)在非要等到后頭的老伴或者兒子,收拾完魚艙,漁具,趨前,掮住他的屁股,嘿喲起身,才能將他一身的蠢重,連同喘息一道送上去。老伴已經(jīng)行年五十有五,早已是一頭白發(fā),腰粗如桶,白日勞作一天,夜里鼾聲如雷,依然是興興頭頭,甚至風(fēng)風(fēng)火火。越發(fā)將委頓的老桂比得如同霜打的秋茄子,蔫沒聲響。
一個半百的船上男人,曉得自己得病,還不是體力減了,口味淡了,最早的感覺,是不想吃酒。先前無論早晚,無論寒熱,只要擒起那只扁扁的挎了背帶的鋁酒壺,擰開黑色的塑料蓋,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就如同饞蟲探頭探腦,飄逸而出,直接鉆進他的腸胃。連帶得沒酒吃的日子,隔壁船上嚴(yán)癱子縮在艙里吃酒,他就站在船邊,定定吸氣,分辨與捕捉在微腥江面上飄散的幾絲酒氣。
是沒吃酒的緣故嗎?虛胖的身子卻是越發(fā)有點畏冷了。嶺南的冬天,年終歲尾,早晚有幾天撲面的冷峻,哪里就能冷得像模像樣!阿勇收了魚回來,就是一領(lǐng)霸王橫條的T恤,額頭上還滴滴沁出汗珠子。老伴在船廳,脫下水淋淋的膠鞋,解下一身笨重的雨褲,居然熱氣氤氳,索性連同一條單褲也剮了,露出兩筒滾圓糙白的大腿。
這幾天一直將養(yǎng)沒去收放漁網(wǎng)的老桂,靜靜地坐在一張綁了條木腿的塑料藤椅上,借著陽光的熏蒸,驅(qū)除徹骨的寒氣,那是經(jīng)年在水上討營生的積攢吧?瞥見老伴幾乎是肆無忌憚地脫了褲子,再脫上衣,一件男式汗衫裹著滿懷的肥碩,蹦跳兩下便無可奈何地垂了下來。
老桂便把眼睛移開去。
大船十年前就報廢了,形同一條廢棄不用的躉船泊在岸邊。用從建筑工地陸續(xù)偷撿來的竹板、木塊,將一家老小的容身之所,隔成飯廳、客廳、廚房和須得低頭才能進入的廁所。
都講女人老得早,老桂沒有比她大太多,卻是兩三年前就獨宿了。一是大船空間逼仄,床位緊張;二是老伴越來越肆無忌憚的鼻鼾,常常震得一張馬糞紙隔開的兒子、媳婦半夜嘆氣;還有三,他害怕跟老伴睡在一起,她似有似無的粗糙的撩撥,是一種欲望的無聲挑戰(zhàn)。
只有蜷縮在小船里。這條小船是十二年前花了八千塊買的二手機動船,老桂及兒女一番裝飾,長不過三米,寬才可錯身的小船,居然釘了一張銘牌,命名“大嶺山號”——大嶺山是東莞下屬的一個鎮(zhèn),是桂家人生的出發(fā)地。其實,往祖上講,他家屬于長江兩岸遷徙嶺南的客家。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老桂是上浦人民公社高中畢業(yè)的回鄉(xiāng)知青,兼任大隊民兵營長;八十年代結(jié)婚之后便攜了嬌妻劉曉娥孤注一擲,脫離日漸分崩的集體所有制,承包了一條船出來搞運輸。過了五六年之后,用所有的兩三萬積蓄買下這條水泥船,但東江、西江的運輸熱線,轉(zhuǎn)眼便被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遠遠拋在身后。老桂被一陣疾風(fēng)驟雨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不辨東西;卻知曉,水上運輸?shù)狞S金時代一去不返。于是買了網(wǎng)子,踅入港汊河濱學(xué)捕魚。那是幾年前?師范學(xué)院歷史系的向老師帶學(xué)生來社會考察,老桂第一次聽到老師跟學(xué)生介紹,這是一家疍民,腦袋里嗡的一聲,好幾天都在回味這個陌生而又黏滯的名詞,喃喃自問:我是疍民?
不管是不是疍民,晚近十多年,老桂家一家三代,全都寄身在一條報廢的船上。向老師跟學(xué)生介紹,毫不掩飾憐憫道,他們比風(fēng)餐露宿,好不了多少!
是哇,早幾年,全部的收入都寄托在一張網(wǎng)上,F(xiàn)如今,兩個兒子除了捕魚,也常在遠近打短工:幫人駕船,幫人養(yǎng)魚,幫人上山挖樹根——有人專事用大樹根做功夫茶的茶幾、板凳,捕魚卻依然是一大家人主要的收入來源。
歇息了幾天,身上似乎長了一些氣力,又似乎更綿軟了。夜是更長了,好不容易,天際才亮出一道蟹青色,便聽得大船上水聲霍霍,那是老伴憋了通宵的一泡長尿在喧嘩。船尾的廁所直通江河,一是腳步,二是撒尿,臥在小船里的老桂,能夠不差分毫地辨別出每一個家庭成員。隨即便是鍋碗瓢盆的亂響,也是各有脾性,各有出處。
阿珍,你去叫老爸快些起來!是老伴。
阿珍道,還早,讓老爸多困一些些。
老伴道,今日阿勇要去山上挖樹根,就我一個人起網(wǎng)哇!
阿珍道,那……我就去幫姆媽。
老伴嗤之以鼻,你是一個身子兩條命!出了故事,我給發(fā)仔交代不起!
老桂故意咳重兩聲,一掀被窩坐了起來。廚房里的兩個女人聽到了,一時沒了聲響。
這時節(jié),女兒來到船舷,放下一架銀色的鋁合金人字梯,他趕快伸手接住,哧溜一聲放下。阿珍快生了,那時節(jié)才四五個月的肚子,岸邊種菜的潘家嬸嬸,就斷定懷的是一個女仔。比較親生的兩個兒子,十七八年前,水上漂浮的一個澡盆里撿起的阿珍,才更是親人!昨日她老公發(fā)仔返回深圳之前,硬是叮囑他買回一架梯子才放行。一百八十塊錢,卻是大船小船,爬上爬下十二年,一身力氣不抵兩張老人頭么?女兒家家呀。他跟潘家嬸嬸道,生女仔仔好!
與廚房里出來的老伴錯身而過,老伴乜眼一笑道,昨夜里降溫,一把老骨頭沒冷到吧?
這便是老桂家的溫馨問候了。老桂回了她一眼淡漠。
鄰船上的嚴(yán)家,來自湖南祁東,老嚴(yán)家的,稱中風(fēng)不起的老嚴(yán),一口一個“老不死”。刀劍嘴,棉花心,卻舍得請最好的郎中,隔三差五來到船上給老嚴(yán)從頭按摩到腳。不僅保住了老嚴(yán)老不死,還讓他有了緩慢的恢復(fù)跡象——在老嚴(yán)家的攙扶下,漸漸能坐,能站。不像老伴,老桂吃了幾帖貴些的中藥,她幾天都像吃了炸子,罵如今滿大街都是騙子,那個精瘦的白大褂更是見錢眼開的吸血鬼。
躬身進了僅可容身的廁所,一泡尿撒得瀝瀝拉拉,不得收線。
早晨才剛在小船上撒過尿的,有了跟老伴前后尿尿的比較,他的心境愈發(fā)不好過。這時節(jié),他希望隔壁廚房里的木柴燃燒得噼里啪啦,那就是一種自卑自怯的遮掩。
退出來,高低不平地繞過曲里拐彎的臥房,老大阿剛一家?guī)腿碎_船去了潮汕,一床的凌亂;老二阿勇一早就帶了工具跟人挖樹根去了,媳婦帶了周歲的兒子回了娘家。好仄,一張床就是一間屋。
來到敞開頂棚的船頭,剛坐下,老伴便過來揩拭桌椅,阿珍端來被一灶柴火熏得烏黑的高壓鍋,肚子大了蹲不下,擱在板凳上,砰的一聲啟了蓋,是一鍋噴香的摻了黃豆和花生的白粥。
老伴的聲音有點諂媚,黃豆和花生還是上次潘家嬸嬸送來的,浸了一晚,你看炆爛了沒哇?
老桂端了碗吹了吹,眼里布滿陰翳。
老伴尷尬道,今天攏共三張網(wǎng),是有點忙,你能打個下手也好。
阿珍道,老爸不行吧?爬梯子腳都抖抖。
老伴瞪了阿珍一眼,著勢去趕雞。一只蘆花大公雞去偷啄狗食盆子,七天前,看家的凱哥,一口氣生了七條黝黑的狗仔,如今都在它的肚皮下面擠作一團搶奶吃。
阿珍到底怕娘,躬身去撩老爸的褲腳。平日里若是惹了老娘生氣,老娘便會伸出一截粗硬的中指,戳她的額頭,罵道:不知好歹的,那年要不是我好心把你從水上腳盆里抱起來,你早就成了烏龜王八蛋!也不曉得世上還有這樣心口戳了刀槍的爺娘,才生出來幾個早晚,就敢放在江面上打水漂哇!
阿珍一手撩起前額的長發(fā),一手按老爸的腫壯的小腿,一按一個坑。這是模仿上個月在社區(qū)醫(yī)務(wù)所醫(yī)生的動作。當(dāng)時醫(yī)生就告誡病得不輕,叮囑立即去醫(yī)院住院,姆媽頓時烏云滿眼,捏錢包的手簌簌發(fā)抖,說是情愿取了醫(yī)藥回家好生照顧。
阿珍道,老爸腳腫了,不能累哇。
姆媽便不高興道,世上只有餓死的,沒有累死的哇!我哪里就比他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是一樣的早出晚歸,日曬雨淋!說著攤開兩只厚實肉多的手掌,卻是老樹斑駁,年深月久的皸裂。
船頭一陣狗吠。凱哥扔下一堆狗仔,沖了過去。很快的,搖首擺尾帶進一個人來。
阿珍嘴甜,道,潘家嬸嬸這么早,一起吃早飯吧?
潘家嬸嬸說,不客氣,吃了才出門的。說著從藤籃里掏出一把碧綠的菠菜,一把生青的茼蒿,再掏,是一個沾滿泥土的大白蘿卜。
阿珍將菜蔬撿到一旁的大油桶上,大油桶是老桂家從岸上挑來淡水的盛放處,下半身裝了一只水龍頭。一個塑料高凳,早已移到了潘家嬸嬸身旁。
潘家嬸嬸道,我從地里過來,屁股臟。這些菜都是早上摘的,新鮮得很!
阿珍道,自己種的菜就是好吃,上次你送一籃子紅蘿卜來,連同蘿卜纓子一頓就吃光了哇!
老伴道,坐唄,嫌我們家沒得干凈的地方!
潘家嬸嬸并不尷尬,看著阿珍日漸笨重的身子,揀起舊話道,明日阿珍十有八九生的女仔子,到底生女仔子好,跟娘她貼心挨肺。
老伴一歪嘴道,阿珍跟老骨頭才貼心挨肺,跟老娘是背靠背,貨不對板哇!
說完,她先自哈哈哈哈笑個不住。
潘家嬸嬸才想起來似的,掏出兩盒藥來,遞給老桂。
老桂雙手抖抖地接過,他不是激動,得病以來就開始手抖。阿珍道謝了。老桂瞇起眼見盒上是“螺旋內(nèi)酯”四個字。
潘家嬸嬸瞥一眼阿珍娘,道,前日聽講老桂水腫,不得行尿。這種利尿藥來得比較慢,但是副作用也小,尤其是利尿太快了,容易丟失鉀,這種藥可以保鉀。
老桂看著她,眼神里有一絲被陰翳遮蔽的感激。
阿珍沏了一壺茶端上來,倒了一杯給潘家嬸嬸。姆媽已經(jīng)換了雨褲和長筒套鞋,一邊道,今日要收三張網(wǎng),收晚了,碼頭下市賣不動哇!
潘家嬸嬸問,阿勇兄弟兩個呢?
老伴道,都死出去幫工了,一個開船,一個挖樹根哇。
潘家嬸嬸跺腳道,幾好!都有事做,這個年頭,一是康健,二是有事做,比當(dāng)神仙還強。
老伴道,那家里也要有人打下手哇。
老桂已經(jīng)在換鞋了。潘家嬸嬸試探道,那,我下船去給你幫個手行么?
老伴瞪大眼道,敢難為你?!
阿珍拍手道,潘家嬸嬸正好下江去看看風(fēng)景哇。
姆媽瞪了她一眼,扯收漁網(wǎng),是吃一把氣力飯,你以為有風(fēng)景好看哇?
潘家嬸嬸倒是堅定了語氣,我伴你一道去,扯不動漁網(wǎng),幫你撿魚還是撿得動的。轉(zhuǎn)向老桂道,你身體吃不消,就不要去了。
老桂抖抖索索地過去壁上摘草帽。
阿珍看看老爸,再看看潘家嬸嬸,道,老爸還是去吧,幫著開船還是做得哇。
女兒的細心,她是不愿讓老爸落單,還是擔(dān)心潘家嬸嬸一個人跟粗糙的姆媽在小船上尷尬?
終于三個人一道下到小船上。老伴三把兩把,收扯下夜晚遮蔽風(fēng)雨的篷子,去了船頭。潘家嬸嬸贊嘆她出手的麻利;老桂啟動船的那一刻,她遞上工具,然后跨過去,坐在小船中央。
小船發(fā)動了,一股黑煙嗆出來。兩岸參差錯落的,都是新建與正在起勢的大樓,垂下的巨幅紅字,或是某某水榭,或是某某花園。逼近江邊的一座高樓,鶴立雞群,形同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鵬,即將竣工的樓頂上飄然而下的一塊大紅布上,刷了幾個搶眼的大字:隆重慶祝“鼎泰鳳凰”開盤發(fā)售!
江邊的綠道上,有三五人在蹬車;樹下,石上,有十幾人散坐在岸邊垂釣。
潘家嬸嬸手搭蔭棚,朝對岸看去,嘖嘖嘆道,才幾年呀,建了那么多高樓!還就是有人買哇。
老伴收腿踞坐,隨她的目光朝岸上望去,咻咻道,也不曉得從哪里冒出來那么多有錢人,買房子跟撿白菜蘿卜一樣!
潘家嬸嬸道,我們也不眼饞人家,有的吃,蘿卜白菜也是一個甜;有的住,一個身子,只占得到一張床,一間屋。
老伴道,到老,腿一抻,原先再有錢,也只困得一口棺木;現(xiàn)如今更簡單,都是一把白灰!
潘家嬸嬸附和道,所以,比的是健康。
老伴贊道,潘家嬸嬸你硬是一只人中鳳凰,七八年前得的死癥,現(xiàn)如今比哪個都活得健旺!你看,前面就是你家的菜地哇?
潘家嬸嬸作勢起身看過去,是的哇!
小船減速,迫近收網(wǎng)的水面了。前面是一架凌空而過的立交橋,橋下及兩側(cè)是一片一片起伏的綠茵茵的菜地。那是潘家嬸嬸近幾年陸續(xù)開發(fā)的,四季輪替,種過茄子、辣椒、番茄、卷心菜、上海青;也種過豆角、苦瓜、南瓜和冬瓜;今年又開始種芝麻和綠豆。那是一年前,老桂跟兒子阿勇去收網(wǎng),頭天吃剩菜鬧肚子,小船泊在岸邊上岸去方便。起身系褲帶的時候,才看見躬身除草的潘家嬸嬸,老桂鬧了個大紅臉,潘家嬸嬸卻說,感謝他上岸施肥,硬是摘了兩棵卷心菜送他。老桂下得艙來,捉了一條斤把重的活蹦亂跳的鯉魚丟上去,算是還禮。
那便是有了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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