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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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網(wǎng),起到一半了,收獲跟第一網(wǎng)差不多,褲腳滴水的老伴滿臉曬得紫紅,怕是累了,不再吭聲。
老桂覺得五心煩熱,早就想尿尿了,若是平日,對著江心就是一泡灑掃。今日卻得憋著,當著潘家嬸嬸,他不能做出如此無禮之舉。他當然想不到,半個鐘頭之后回到大船,他會因為一泡憋尿,昏倒在廁所里。
潘家嬸嬸一邊從網(wǎng)眼里摳出巴掌大的鯉魚、鯽魚、鰱魚和草魚,一邊寬慰老伴道,像是荔枝、桂圓,都分大年小年的;你們上次收獲不錯吧?這次不好,下次一定好哇。
好一個心思熨帖、善解人意的女人!
老伴啐道,倒霉人家吃水都塞牙,養(yǎng)貓生出個老鼠仔,打鳥打死個蒼蠅——不夠火藥錢哇!
正說著,老伴手里一抖,趕緊閉了嘴。
幾乎同時,老桂也感覺到了,躬身從腳邊摸出一根丈把長的篙子,拈著朝后,斜斜地入水無波,穩(wěn)穩(wěn)地夾住船幫。
潘家嬸嬸感受到了緊張氣氛,前后看看,她看到的是前頭老桂家的叉開雙腳,一把接一把拔河一般,慢慢拖曳,大氣不敢出;她看到后面老桂浮腫的面龐,刀鏨斧鑿一般,凝滯僵硬如同地獄里的判官。
隨著老伴手里拖曳的漁網(wǎng),沉沉若停,再猛地一抖,一道刺目的亮光騰空躍起,一大片漁網(wǎng)包砰然張開,水花四濺,帶動得小船都劇烈搖晃起來。
一條碩大的白魚剛剛落在船頭,便觸電一般翻跳起來,那是關乎生死的最后搏擊,也是不甘束手就擒的本能反抗。
老伴張開臂膀,母獅一般撲了上去,大白魚尾巴一扇,重重扇在老伴的嘴上,幾乎將老伴擊倒,老伴慘叫一聲,頭一偏,冷不防整個身子壓將上去。
這一切都在剎那間發(fā)生,潘家嬸嬸看得目瞪口呆,這才慌慌張張地跨上船頭,伸手緊緊摁住魚頭,兩只玻璃球大小的魚眼,頓時迸射出駭人而絕望的兇光。
潘家嬸嬸狐疑地問,這是一條……
老伴嗚嗚道,好大的一條翹嘴巴魚!
潘家嬸嬸兩眼發(fā)亮,這就是翹嘴巴魚?才見過這么大的翹嘴巴魚哇!
老桂已經(jīng)笨重地跨過來,剛操起一把剪子,又放下了,怕割傷了一條自打漁以來都沒見過的巨大的翹嘴巴魚!三人仔細撕開漁網(wǎng),三雙手將長長的一條魚展示在船頭上。
岸上三三兩兩的釣魚人也發(fā)現(xiàn)了船上史無前例的收獲,一起站起來鼓掌、哄叫。
老桂輕輕拍了拍翹嘴巴魚的頭,翹嘴巴魚的眼里還夾雜著幾絲驚恐,更濃郁的,卻是無奈。它的身材修長,宛如一枚無限放大的豐腴的柳葉,銀亮平直的頭部鋒利如刀如戟,淺棕色的背部是一道起伏的峰巒,一張鮮紅的突吻,嬌艷欲滴,哪里就是一只網(wǎng)中之物哇!
如此這般的翹嘴巴魚,是雄與雌、陽與陰的結合,講是壯美卻柔婉,到底狂放還憂傷。
老桂抬起頭來,瞥見潘家嬸嬸興奮之余,也在嘆息,這么漂亮又雄壯的魚,我真是頭一回見到!
老伴剛要搭腔,卻猝然噴出一口猩紅,哇哇地張嘴,才見嘴角一抹血涎,嘴中露出一眼黑洞,一顆門牙不見了!
潘家嬸嬸趕緊掏出紙巾遞過去,問,哪里磕掉了牙?
老伴連連啐出幾口血痰,指著手下的垂死掙扎的翹嘴巴魚,著勢要捶,拳頭卻終于輕輕落下。三人抬起碩大的翹嘴巴魚,朝水槽里扔去,撲通一聲濺起四散的水花。
岸上又是一片亂叫。
趕緊將網(wǎng)蓋蒙上,再壓上長短不一兩塊厚實的松木板材。
有了這一條魚,今日就不算歉收!
老伴兩腿半蹲半跨,立在船頭,一頭白發(fā)被風吹得飛張,任憑嘴角還在流血,卻儼然一個班師回營的將軍。
小船回家了,緩緩靠近大船,潘家嬸嬸憐惜道,即刻就要送去碼頭賣么?
老伴拽住船纜,縱身上去道,我去取稱,換衣裳,越快越好!這里去碼頭還有兩三里路,小船要走二十分鐘。
待得老伴匆匆換了衣裳,提了一只碩大的盤秤下來,卻聽得小船一聲怪響。老桂站起來,拍拍銹跡斑斑的發(fā)動機殼,無奈搖頭。
老伴和潘家嬸嬸一起發(fā)問,壞了哇?
老桂點頭。
老伴疑問,怎么壞了呢?剛剛回來還好好的。
老桂忽然雙手摟著肚子,蹲下了,滿臉蠟黃。
阿珍早已挺著大肚子過來,放下梯子,大聲叫道,阿爸!潘家嬸嬸見了,趕緊回頭過來,拖扶住老桂笨重的身子送上去。
老桂喘息著進去了,不多時,廁所那邊傳來阿珍的哭喊,不好了,阿爸跌跤了!
老伴和潘家嬸嬸趕緊沖進來,卻見老桂昏倒在廁所邊,額頭汩汩沁出血來,潘家嬸嬸拔出手機就召喚,平時備用,她存了幾個的士司機的電話。
老桂倚著門框,慢慢睜開眼,阿珍倒了一杯水給阿爸,他只飲了一小口,就推開了。眾人扶他到床邊躺下。
不多時,船頭狗叫,一輛綠的悄然駛停在岸邊。
潘家嬸嬸催促道,起來吧,去三醫(yī)院,那里有一個熟人!
老伴不以為意問,要去醫(yī)院哇?
潘家嬸嬸急道,人都昏倒了,不去哪行!
老伴喃喃問,哪個去賣魚哇?
阿珍不容分說道,魚明天送去餐館好了,快過年了,餐館價格比碼頭高哇!
老伴想了想道,那也做得。
阿珍大肚子,只能看家。潘家嬸嬸和老伴,一邊一個,攙起老桂幾乎是拖行的步子,行到船頭,一顛一顛下竹跳板,上岸,綠的司機早已打開車門恭候在側。潘家嬸嬸進了前面副駕位,帶路,進三醫(yī)院,她讓老桂家的攙著老桂在電梯口候著,她很快掛了號出來,一道上了三樓。
潘家嬸嬸似乎人頭很熟,一路上不停地點頭,問好,也不曉得是不是都認識的。
三樓一間屋里的醫(yī)生,顯然是潘家嬸嬸的熟人,戴著口罩,眼神是微笑的。醫(yī)生問了病史,量了血壓,一看血壓計,幾乎不相信,再量了一遍,搖頭;聽診器伸進老桂的毛衣,隔著襯衣,聽了前胸和后背;讓他捋起褲腳,按按,復搖頭。許久,說要抽血化驗腎功能。潘家嬸嬸問要不要空腹,醫(yī)生道,現(xiàn)在就可以做,以后住院的話,空腹再做一次。
老伴張大嘴道,還要住院哇?
醫(yī)生白她一眼,看著潘家嬸嬸道,今天可以先做化驗,明天上午來取化驗單再決定吧。
潘家嬸嬸謝過,道,明天我來取吧,我也要開一些藥哇。
下得樓來,依舊是打車回到船上。
累了一天,老桂居然毫無胃口,阿珍前些日聽潘家嬸嬸講過,阿爸要多吃一點兒清熱解毒的東西,給他熬了大大一碗綠豆粥,也只淡淡吃了幾口。入夜,阿珍講阿剛阿勇都不在家,老爸就在大船上困覺吧。老桂執(zhí)意下小船。老伴叮囑,下去困也好,那條大魚也怕小偷哇!阿珍不屑道,這時節(jié)哪有小偷來偷魚的!老伴道,那條翹嘴巴魚,三四十斤,賣得千多塊錢哇!
老桂笨重地下了船,蜷進小船艙,月光瀉在船頭,岸上蟲聲唧唧。間或,水槽里有一聲嘹亮的撥刺。
老桂傾聽著,一夜不曾閉眼。
第二天一早,天剛放亮,就聽得老伴霍霍的尿聲。之后,是她大聲喚阿珍,叫她趕緊找出幾個平時送過魚的酒店電話,飯后就要打哇。
這時節(jié),小船上傳來急促的梆梆聲,母女兩人探出頭來,老桂蹲在那里,指指水槽,一臉沮喪。
老伴一驚,趕緊下來,這才見水槽的網(wǎng)子破了,兩塊松木板落在一邊。她蹲下去兩手亂撈,只有一些鯉魚,鯽魚,哪里還有翹嘴巴魚的影子!
老伴兩腳一蹬,坐在船板上號啕大哭,哭自己命苦,好不容易打上一條大魚,卻是跑了;哭老桂無能,一個大男人守夜,困得賊死,連一條魚都守不;哭翹嘴巴魚不忠不慈不孝不仁不義,她勞累一天,就是這一條的收成,到頭來還是腳巴骨上貼門神——人走神搬家。
阿珍立在大船邊,默默垂淚,好一陣,勸姆媽和阿爸上來吃飯。老桂精神不濟,在里間躺下了。
上午,潘家嬸嬸風風火火地取了化驗單過來,老伴眼圈還是一溜通紅。潘家嬸嬸促忙促急道,醫(yī)生講,要趕緊住院;跟阿珍咬耳朵道,你阿爸得的是尿毒癥,要馬上住院做透析。
阿珍沒忍住,咬著唇哭了出來。
老伴聽到了,支棱起脖頸道,住院?先前住一天就是過千,到哪里去找這么多錢!
潘家嬸嬸將化驗單一攤,又一起塞到阿珍兜里,道,要不,我先借點給你們。
老伴搖頭道,借的哪里不要還哇?再講,你也是一點兒工資吃飯、看病!
阿珍抽泣道,姆媽,要不把老家的房子……
老伴一愣,醒過神了,著勢要抽她,卻轉過巴掌來,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道,老家那座房子,打得了主意哇!一條一條魚十幾年摞起來的磚和壁哇!沒有那個房子,你們桂家哪里有根哇?阿剛阿勇的媳婦不會都跑掉哇?那就是一根風箏線,牽到了桂家的前世今生哇!說著也哭了。
門環(huán)一響,老桂摸索著門框兩腳里外,站在門口,艱難吐出兩個字,她們從口型辨出那是:不!
老桂終于沒有挺過這年夏天,他死在破敗的大船上,死于腎功能衰竭。
入秋的一天,南方的天氣依然燠熱,師范學院歷史系的向老師又帶了一撥學生來到東枝江邊,指著一堆橫七豎八的破敗漁船跟學生講解……疍家人,清光緒《崖州志》稱為疍民。史載:“疍民,世居大蛋港、保平港、望樓港瀕海諸處。男女罕事農(nóng)桑,惟輯麻為網(wǎng)罟,以魚為生。子孫世守其業(yè),稅辦漁課。間亦有置產(chǎn)耕種者。婦女則兼織紡為業(yè)!
疍民即水上居民,因像浮于飽和鹽溶液之上的雞蛋,長年累月浮于海上,故得名為疍民。據(jù)人類學家考察分析,證實疍民不屬于一個獨立民族,而是我國沿海地區(qū)水上居民的一個統(tǒng)稱,屬于漢族。疍民祖籍多為陽江、番禺、順德、南海等縣的水上人家,F(xiàn)在主要分布在廣東的陽江、番禺、順德、南海,廣西的北海、防城港,海南三亞等沿海地區(qū)。
向老師接過學生遞過的樂扣杯,喝了兩口,繼續(xù)道,在我們城里東枝江生活的疍民,或許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疍民,我發(fā)現(xiàn),他們有兩個特點:一、不是世代的捕魚者,多半來自內(nèi)地,甚至客家;二、他們沒有大型捕魚工具,包括船只,無法遠航,基本去不了海里,就在附近江河憑小船攔網(wǎng)下籠,捕些魚蝦。他們在岸上無居所,在水里早出晚歸,放網(wǎng)收籠。
向老師強調,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生活沒有保障,在這個城市里,他們沒有戶口,沒有社保,也沒有醫(yī)保。或許可以說,他們的生活,隨著潮汐變化而變化。
向老師沒有看到,本地電視臺因為岸邊一個新建的“鼎泰鳳凰”樓盤的居民投訴——東枝江邊臟亂差,嚴重影響市容和干擾居民生活,派來收視率最高的“民生第一直擊”專欄記者下來采訪,也在一旁拍攝。兩三個記者,先是在立交橋上,再下到岸邊,最后是上到桂家的船上,鏡頭迫近,那是雞鴨狗;那是柴薪;那是竹竿上如萬國旗般的晾曬;那是背上用繩索子縛著,鉤子掛在竹竿上防止落水的毛伢子。
這年冬天,泊在東枝江的疍民船只,限期搬遷,老桂全家不得已,打包收拾,阿剛阿勇都回來了,租借了打工認識的一位朋友的大卡車,候住岸邊。搬遷才曉得,即便一個貧賤之家,也有那么多的瑣碎令人留戀,不舍得丟棄。老桂家的,忽想上到艙頂上去看看,她爬上梯子的一刻,已然生了孩子的阿珍,悄悄過來,在下面扶穩(wěn)。
老桂家的爬到艙頂,扭過頭去,忽然兩眼發(fā)直,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條已然風干的大魚,翹嘴巴魚,直挺挺地臥在一張枕頭席子上,那張枕頭席子一直是在小船上的!原本烏黑的魚眼,蒙上了一層灰白的陰翳;原本鮮活殷紅的嘴唇,干縮打皺。
阿珍聽見姆媽的嗚咽聲從艙頂傳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最后與江濤匯聚在一起,被風刮得好遠好遠哇。
東枝江的疍民終于被徹底清除。堤邊新修了綠道,新植了綠柳,江面愈發(fā)空闊了。
得閑,垂釣與騎車的人們,還會看見大橋下面種菜的潘家嬸嬸,她不時鋤地,不時拄鋤眺望,發(fā)呆。落日余暉之下,她的剪影,柔韌、單薄與無助。
她才剛聽說,電視臺“民生第一直擊”的下一個報道對象,就是大橋下面,這片“三不管”的起伏的菜地。
選自《上海文學》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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