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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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看見了一枚炸彈——引信還哧哧燃燒呢，人們轟地炸開了，閃得遠遠的，盯著這堆橫七豎八的鋼管。
人們躲著鋼管，也躲著礦長。這時候誰愿意當替死鬼啊。礦長眉頭緊蹙，看了看悍馬的方向。沒法子了，礦長從食堂要來一瓶白酒，自己咕嘟咕嘟灌了幾口，緊緊腰帶，大大咧咧地走向鋼管。他先繞著鋼管轉了兩圈，一會兒疾步快進，一會兒閃展騰挪，反復試探幾次之后，猛地縱身一躍，跳到鋼管上了。他用腳踹著鋼管，左一腳，右一腳，然后又掏出褲襠里的東西，沖著鋼管，嘩地一下滋開了。尿水滋在鋼管上，噼啪四濺。他一邊滋，一邊還搖晃著腰腹，讓尿水的射程更遠、輻射更廣。操你媽，看你還敢叫喚！礦長站在鋼管上面，像攻城略地的勝利者，朝周圍人招呼著。
這時候，“碉堡”開走了。
消息一經(jīng)傳開，礦山重新沸騰。那些遭遇過礦難的家屬，尤其是一些找不到尸體的家屬紛紛前來。這些人看到鋼管，就撲通一下跪下了。接下來就是擺上照片，燒香獻供，燃紙磕頭。一時間，礦山香火繚繞，哭聲與鞭炮聲混雜一片，弄得跟清明時節(jié)的墓地一樣。
鋼管有胳膊粗細，看起來沒什么特殊之處。問題是，你離它遠遠的，它的聲音似有似無，只是發(fā)出零星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拷�，圍觀的人多了，鋼管的聲音便高亢尖利起來。尤其祭祀的時候，鋼管竟然嗚嗚咽咽了。一根鋼管響了，其他鋼管也會跟著合鳴。參差不齊、高高低低的砰砰聲音里，還混合著嘈雜的人聲，夾雜著類似樂器發(fā)出的聲音。有人說，晚上會聽到鋼管在呼爹喊娘呢，叫小寶叫小麗叫孩子回家吃飯呢叫娃好好學習呢叫老娘注意身體呵按時吃藥……期間，還會跳出一種特殊的聲音。老礦山說，那是騾子的叫聲。早些年，井下用騾子馱煤。不少騾子跟人一道，悶在下面了。
這曾經(jīng)是一座大礦，是上個世紀日本占領時期勘探并開發(fā)的，距今已有近百年歷史。建國后不斷擴大規(guī)模，一直是本縣的支柱產(chǎn)業(yè)。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因為資源枯竭和資不抵債，礦山宣告破產(chǎn)了。破產(chǎn)之后的礦山非但沒有關門，反倒成了香餑餑。幾經(jīng)轉手與改制，最終成了三哥的私人礦山。
人群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模樣俊俏，牽著一個小男孩。劉俊知道這個人。她叫小秀，在礦山門口開了家食雜店。今天，小秀也來了，孩子在一旁玩耍，她則擠進人群里，雙手攥著鋼管，像是在飄搖的海面上攥著船邊的欄桿。
五年前，她新婚的丈夫第一次下井，喜糖還沒發(fā)完，先是冒頂，隔一天又是瓦斯爆炸，人沒了，連個尸首也沒看見。爆炸之前，鉆桿剛好找到遇難礦工的位置，已經(jīng)聽到下面的敲擊聲了。咚咚鏘、咚咚鏘……是緊湊、歡快的鼓點。小秀瘋了一樣撲向鉆桿，她知道那是丈夫的聲音——她的丈夫會打鼓啊。就在這時，大地一陣輕微篩動，鼓點戛然而止。誰都知道，下面爆炸了。小秀一頭向鉆桿碰去……隔了九個月，小秀生了一個男孩子。這幾年，每到丈夫遇難的那個時辰，她都挽著婆婆，牽著孩子，在礦山門口燒紙祭奠。
先前的場面是緊張的營救，現(xiàn)在呢，變成了亂哄哄的集市。
礦長看不下去了，命令保安們清場。礦上的保安，非老即殘，大多是井下受過傷的礦工，嘴上咋咋呼呼的，可誰也不動真格的。你們這些吃里爬外的東西，看過后我怎么拾掇你們！礦長鎮(zhèn)不住了，向三哥求援。三哥一個電話，調來了兩個大巴的“戰(zhàn)斗力”。“戰(zhàn)斗力”選擇在傍晚出擊。廣播站開始播放優(yōu)美歌曲。都是一些優(yōu)美的女聲，其中一首還是劉俊熟悉的《今天是個好日子》，幾乎每年春晚都會播出這首喜慶歡快的歌曲。就是在這首歌里，礦區(qū)的燈突然全部關閉，四下黢黑一片，“戰(zhàn)斗力”三面合擊，進行壓迫式驅趕。僅僅用了兩首歌的時間，礦區(qū)大院一個人也沒有了。地上散亂著踩爛的瓜果和遺失的鞋子，一根鋼管上血跡斑斑。
卡車來了，準備把這些鋼管統(tǒng)統(tǒng)運走。這時候的人哪，都把耳朵眼兒沖著這堆鋼管，所以對鋼管發(fā)出的任何聲音，都格外地警覺。礦區(qū)依然在播放那些優(yōu)美的女聲。就在兩首歌曲的間隙，驀然出現(xiàn)了哧的一聲，尖尖的，細細的。就像擦著了一根火柴，霍地一聲就把聲音點著了，緊跟著，所有的鋼管都哧哧哧地叫喚起來。開始有點散亂，但很快就齊心了、整齊了、高亢了。這是鋼管從沒發(fā)出的聲音。這時候，嗩吶和二胡也響了，把哧哧的聲音烘托得分外熱烈，就像一場撕心裂肺的送別。
老遲？眾人把眼珠子齊刷刷地盯到礦長身上。哧哧哧，不就是遲遲遲嗎？這些人里，只有礦長姓遲呵。
見眾人盯著自己，礦長的目光一下子狠起來了。他喝了酒，滿臉紅漲，舌頭上下翻動，一邊戳指著一邊開罵。人們幾乎聽不清他罵著什么，只是一味退避著，躲閃著他的火舌。罵著罵著，他的臉色慢慢地就紫了，聲音戛然而止，身體凝固了，旋即中彈一般地倒在地上。
救護車鳴叫著，把礦長送到了醫(yī)院（果然有瞞報，人們在憤憤地想）。診斷結果，腦血栓。命倒是保住了，但半拉身子不能動彈了。躺在病床上，雙手抓緊床頭的鋼管，猛勁地搖晃著，嘴里垂涎不斷，不住地叨咕著，老遲老遲老遲。
礦長廢了，那些礦難家屬們迅速收復了“失地”。這一回，來勢更加洶涌，不僅礦難家屬，連跟礦山一輩子不沾邊的人也涌來了，都說鋼管顯靈了、神仙附體了�，F(xiàn)在，已經(jīng)聽不到多少哭聲了，更多的人是來燒香拜佛的。人們在鋼管上纏綁上紅布條。纏綁的人多了，產(chǎn)生攀比心理了，布條越來越長、越來越寬。后來的布條纏在前面的布條上。胳膊一般粗細的鋼管竟然腫脹得水缸一般。鋼管早就給紅布裹沒了，后來者根本看不見金屬管面。喧囂躁動里，層層纏裹下，更不必說聽見鋼管發(fā)出的細碎聲響了。
不知是誰出的主意，眾人把鋼管豎起來了，支撐在一起。在遼闊的藍天和蒼翠的遠山之間，這些鋼管有點巍然屹立和眾志成城的意味了，紅布被風吹得呼呼啦啦地飄揚，像一座燃燒的小火山。
祭祀的燒紙，不時地被風刮到了紅布上。馬上有人主動站出來維持秩序了，紅布條綁在胳膊上，臉上是管理者的氣質，指定出燒香與燒紙的地方……這哪里還像什么礦山呵？分明是混亂的廟會和失控的集市嘛。
四
出事了，礦山照例面臨整改。既可以關門整改，也可以一邊整改一邊生產(chǎn)。錢本來就不是一個人賺的，這個道理老板哪有不明白的。問題是，出事了之后要盡快擺平，不能一個事連著一個事。顯然，局面正在失控，正在無法容忍。在三哥的建議下，有關部門迅速行動，成立了專門小組。
首先是封閉礦山。遵守政府號召，徹底整改。此舉不僅給了政府面子，也躲避了風頭。然后，小組邀請本地專家、學者和著名媒體記者實地考察。報紙、電臺和電視臺，連續(xù)幾天發(fā)表破除迷信的文章。電視臺調撥最新最火的諜戰(zhàn)連續(xù)劇，滾動播出并加大有獎競猜力度。網(wǎng)站及時刪除不利于安定團結的言論……合力之下，局面漸趨穩(wěn)定。加之鄰省煤礦及時地發(fā)生了一起更嚴重的坍塌事故——一下子悶了四十多號人哪，社會的注意力便全部轉移到新的救援與救援的輝煌上了。
這期間，三哥親自指揮幾個人，把這些鬧事的鋼管統(tǒng)統(tǒng)歸攏到倉庫里，同時，秘密運進一批嶄新鋼管——數(shù)量與型號均與前者完全一樣。然后，依照原先的樣子，給鋼管纏上紅布，胡亂堆放著。現(xiàn)在，面對眼前這堆老實巴交、一聲不吭的鋼管，即便不拿紅包，專家、學者和媒體記者們也會冷靜客觀并仗義執(zhí)言了。
三哥坐在悍馬里，召見礦上的幾名骨干。第一個是新來的礦長，第二個，就是劉俊。
劉俊還是第一次坐進這樣的豪車里。這哪里是碉堡，分明是個精美的小客廳呵，有電視，有冰箱，還有一個小小的酒吧，擺放著幾瓶高高低低的洋酒。
三哥的樣子就是一個干巴老頭，面色黝黑，一臉褶皺，穿著一身開會一樣的莊重西裝。這幾天你們辛苦了，回家休整一天，明天集中，聽從新礦長安排，有特殊任務。三哥說話開門見山，他說老遲沒經(jīng)受住考驗，他說必須把鋼管斬草除根。他說我這個人吧，說話算數(shù)，處理好了，我就培養(yǎng)你。三哥說話時，手里一直玩弄著一個打火機。打開，合上，再打開，再合上，隨著他拇指靈巧的按動，打火機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這個給你玩吧。三哥把手里的打火機扔給劉俊，又說了一句，這是美國的。
我不抽煙。劉俊說完這話，臉刷地紅了。他的煙和打火機就揣在自己兜里呢。
這件事交給外人，我不放心。三哥笑了笑，驀然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假牙，白得幾乎嚇了劉俊一跳。
從悍馬出來，周圍人都羨慕地看著他。不一會兒，劉俊接到劉艷的一個電話。劉艷說，我給你買了一件皮夾克，老帥氣了。劉俊唔了一聲。劉艷說，三哥找人掐算了，著火以后，礦上的生意會更好。劉俊哦了一聲。劉艷又說，三哥對你印象老好了，說以后培養(yǎng)你當?shù)V長。劉俊哼了一聲，問，你是不是有兩周沒回家看爸媽了？劉艷支吾了一聲，劉俊把電話掛了。
小小的打火機，火柴盒大小，揣在兜里，沉甸甸的。劉俊想著三哥的話，跟我干，干好了，我就培養(yǎng)你。
臨走的時候，三哥還遞給他一張名片。名片是折疊的。三哥的名字像火車頭一般，后面拉了一串職務，不是董事長總裁，就是理事長委員。手機號碼像印錯了一樣，一串的8。
劉俊回家了，看到兒子穿著一身簇新運動裝，腳上穿著一雙鮮艷的運動鞋。
他姑買的，名牌！于芳喜滋滋地說，又揚起下巴，從頸窩勾出一條細項鏈，金的，小艷送我的。
于芳熱情得像開了工資一樣，主動給劉俊弄了兩個涼菜——這是可以喝酒的意思了。你知道不，小艷發(fā)財啦！于芳驕傲地向劉俊宣布道。
劉俊唔了一聲。于芳繼續(xù)說，你知道她跟誰好上了？劉俊又唔了一聲。三哥啊！于芳宣布道。劉俊低聲說，知道了。
這么大的事，你們一家人瞞著我。于芳嬌嗔地拐了劉俊一下。
是什么光彩事嗎？劉俊陡然提高聲音。
不偷不搶，愿打愿挨，怎么啦怎么啦？！于芳凜然道，都說與時俱進，哪有像咱家這樣死心眼的？哪天請小艷來，我弄點她最愛吃的韭菜盒子，就便兒讓她幫幫忙，給兒子轉個學。找三哥幫忙，人家一句話就好使。
虧你想得出來！
你想讓孩子長大跟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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