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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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兒子,劉俊不吱聲了。兒子的學校,離家太遠了,每天孩子得提前一個半小時上學,教學質(zhì)量特差,老師還總甩臉子。想轉(zhuǎn)學吧,好點的學校,沒有一巴掌,休想。見劉俊不吱聲了,于芳又說,也讓老板提拔提拔你。你在井下,也給小艷丟臉,是不是?
我已經(jīng)上井了。劉俊想這樣說,又怕于芳擰他。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一家人,怕啥,是不是?于芳把身子湊到劉俊身邊。她晚上洗了澡,似乎還搽了點什么,香噴噴的,粉紅色的雞心領內(nèi)衣把上身勒得圓滾滾的。項鏈在燈光下發(fā)出沉甸甸的金光。
睡吧,累死了,明早還有事。劉俊懶懶地說。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夫妻的性生活變得很有規(guī)律了。每月一次,時間就是開工資的日子。交錢、洗澡——洗完之后還要檢查一下,然后上床。劉俊經(jīng)常想,怎么弄得跟找雞一樣?
于芳撇撇嘴,拿出幾條紅布,折疊好,塞進劉俊的褲兜,叮囑道,明天,別忘給我扎在鋼管上。
劉俊瞥了一眼,巴掌寬的紅布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保佑全家平安保佑兒子上大學什么的。
五
新來的礦長,是三哥從鄰近礦山高薪挖來的,比遲礦長年輕,也比遲礦長斯文,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在他的指揮下,人們開始處理鋼管了。果然,新礦長處理鋼管的方式,也是知識分子的。
三哥所說的特殊任務,就是處理這批鋼管。新礦長選擇在下班前后動手。他先是安排人檢修輸送機,弄出巨大的聲響,然后,在封閉的倉庫里,他帶著幾個人開始處理鋼管了。他們分成兩組。新礦長帶著幾個人切割鋼管。劉俊領著幾個人裝箱打包。
新礦長給每個人配發(fā)了一個冬天戴的耳捂子,F(xiàn)場的氣氛,加上那個不合季節(jié)的耳捂子,感覺像是要偷襲敵人陣地一樣。
先是去除鋼管上厚重的紅布。那一層一層的紅布,纏來繞去,猶如臃腫厚重的冬衣。每一條布上,都或工整或草率地寫著祈愿的詞句。很多的布條都打著死結。時間急迫,切割機對準了布條。切割機發(fā)出尖利的聲音。刀刃飛旋,層層疊疊的紅布瞬間皮開肉綻,布屑橫飛。刀鋒很快切到鋼管了,激起鋼花四濺。新礦長心細呵,馬上叫停。他先是以水撣地,防止鋼花燃起布條,然后電話通知廣播站播放歌曲。
開始正式切割了。鋼管被截成一段一段的。裁下一段,裝箱一段。每根鋼管,都用氣泡膜包裹了。裝好一箱,馬上封存,噼里啪啦地砸上釘子。
劉俊把耳捂子從耳邊悄悄移開。外面是《今天是個好日子》的歌聲,夾雜著檢修輸送機的巨大噪音。這時,他聽不見鋼管的聲音了。也許它們沒有發(fā)出聲音,也許,它們的聲音被外面的歌聲和噪音吞沒了。
封裝最后一箱了,新礦長讓劉俊把鋼管的鐵屑清理一下。劉俊唔了一聲,沒有理會他的話。新礦長強調(diào)說,這是斬草除根。劉俊依舊唔唔著,用腳尖踢踢地上的鐵屑。新礦長不高興了,這是老板吩咐的,你樂干不干。劉俊不說話了,找來一把笤帚,把散落的鐵屑歸攏起來,裝進袋子,扔進箱子里。
做完了這些,新礦長來到窗前,用食指輕挑窗簾,觀察著外面,接著用手機發(fā)出短信,發(fā)車。
院子里早已待命了一輛貨車。車上裝著那些新鋼管。
最近這陣子,大門口前總聚集著不少人。當這輛貨車轟轟隆隆地開出廠區(qū),頓時吸引了人們的目光。這可不是一輛普通貨車,前面警車開道,車廂上蓋著苫布,上面還站著幾個手持警棍的保安。見此情景,人們蜂擁而上。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車里裝著鋼管。人群或圍觀或攔阻,封住了大門。膽子大點的,已經(jīng)扒上了車幫。有人央求保安,賣我一根吧,價格好商量。
警燈閃動,警笛鳴響。在警察的反復勸阻、呵斥和推搡下,貨車艱難地拱出人群,朝著縣城的方向一路狂奔。貨車顛簸,即便纏裹著紅布,車廂里的鋼管依然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淖矒袈。車后面,跟了一溜不甘心的三輪車和摩托車?
黃昏的時候,天上飄下了雪花。一輛不起眼的小型箱式貨車,悄無聲息地開出了礦山。貨車的箱體上還噴著啤酒廣告。貨車七拐八拐,確信沒被跟蹤了,又拐了幾個彎,來到一處工地。
工地四周豎立著圍擋廣告。圍擋上噴涂著標語一樣的巨大銷售口號和未來樓盤的效果圖。圍擋后面,拆遷過后遺留的殘垣斷壁,看上去就像戰(zhàn)后的廢墟。貨車停在工地邊上靠近山坡的地方。這里,早有一臺履帶式挖掘機和一臺鏟車在待命了。月亮明晃晃的,像電量充足的手電。挖掘機開始工作了,長長的曲臂在夜空里揮舞,鏟斗兇猛地撕扯開地面,迅速在潔白的雪地上摳挖出一個巨大的深坑。貨車一點兒一點兒地退到坑口,停穩(wěn),人們把箱子直接踹進深坑。
鏟車準備填土了。新礦長喊了一聲,慢著。他從車上拎下一桶汽油,擰開,轉(zhuǎn)著圈,嘩啦嘩啦倒入坑里。靜寂的雪夜里,頓時彌漫起一股濃重的汽油清香。
新礦長摸出一包煙,將煙分發(fā)給眾人。劉俊掏出打火機,當?shù)囊宦朁c火。打火機的聲音無比清脆。這個聲音把劉俊嚇著了,手一哆嗦,打火機從手里滑落,滾落坑底……美國的,劉俊默默地念叨了一下,卻無意把打火機撿拾回來。
眾人站在坑邊,都不言語,默默地抽了一會兒煙。新礦長第一個把煙頭扔進坑里。汽油沒燃著。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幾個人紛紛把煙頭扔進坑里?永镆廊粵]有任何光亮。這時候,只剩下劉俊手里的煙頭了。他猛吸了幾口,把手里的煙蒂甩進坑里。
噗的一聲,坑底燃起了一簇火苗;鹈缡撬{色的,水一樣在箱子上蔓延,緩慢而又耐心。旋即,轟的一聲,火把火點著了,爆炸一般騰起一股巨大的火焰;鹧孳f出地面一人多高,在半空里瘋狂地扭動與抽搐,散發(fā)出的灼熱氣浪幾乎把坑邊的幾個人燎翻在地。
火勢越來越兇猛了,連坑邊沾上汽油的泥土都在燃燒。這時候,火坑里燒出一個聲音——鋼管發(fā)出的聲音。
這已不再是先前的或沉悶或清脆的響動了。這不僅是鋼管的聲音,也是火的聲音。從未有過的尖利刺耳,從未有過的聲嘶力竭!這是所有人耳朵和心臟無法承受的一種聲音。鏟車和挖掘機馬上啟動,轟鳴著把土推進坑里,硬生生地將火焰鏟斷、掩埋。人們眼見著火舌一截一截地萎縮著,直到坑平火熄。
四下沉靜?諝饫锔又鴼馀菽と紵a(chǎn)生的刺鼻氣味。新礦長指揮著鏟車在地面來回碾壓,將地面平整如初。接著,他還在上面移栽了七八棵低矮的松樹。雖然略微稀疏,卻顯得不那么荒蕪。撲撲簌簌的雪花,片刻工夫便把現(xiàn)場修補得一片潔白。
當晚,劉俊回到礦上,來到了倉庫。本來,他是準備貓下一段鋼管的——哪怕只是短短一截呢。礙于現(xiàn)場一直有人,切割、裝箱和運輸環(huán)環(huán)相扣,根本無從下手。于是在打掃鐵屑的時候,他有意抬高笤帚,在地上殘留出一層鐵屑。
現(xiàn)在,他把殘留的鐵屑歸攏起來,摘除其中的釘子、煙蒂等雜物,又找來一塊木板,權當簸箕了,揚了幾下,把鐵屑里的灰塵吹走,收拾出一捧亮晶晶的鐵屑。做完了這些,他找來一張報紙,把鐵屑包上,又找來一根紅布條,扎上。他把紙包放在耳邊,聽了一下。他怕聽見里面的聲音,又想聽見里面的聲音。
已經(jīng)十點多了,礦山門口的幾家小飯店一片喧鬧。劉俊找到了小秀的食雜店。借著微弱的燈光,小秀正在繡十字繡。劉俊指了一指,來包煙。小秀彎腰取煙。劉俊想了想,來一條吧。小秀高興地說,我到后面給你取去。說著一溜小跑地去了。劉俊掏出紙包,小心地掩在十字繡布下面……繡面上,繡著“書山有路”幾個字。
六
作為獎勵,三哥讓執(zhí)行任務的幾個人到北京旅旅游。三哥指定讓劉俊帶隊。但是,新礦長卻怎么也找不到他了。掩埋鋼管之后,劉俊就沒影兒了。三哥讓劉艷找他。劉艷給劉俊打電話,電話一直關機。劉艷又把電話打到劉俊家,家里電話欠費停機了。給父母打電話,父親說,你哥不是在礦上嗎?母親說,是啊,你哥不是在礦上嗎?他工作老認真啦,最近忙得都沒回家。
沒辦法,她只得給于芳打電話。于芳倒是很熱情,說自己身體不好,帶著孩子回娘家休息幾天。于芳還說,兒子昨天還做夢夢見姑姑了,你說今天就來電話了,巧不巧呵?
劉艷要著了劉俊的新號碼。打過去之后,劉俊也不說話。劉艷好話說了一籮筐,劉俊就是不吭聲。劉艷知道哥哥的犟脾氣,就說,你打小就想去北京,多好的一次機會啊,旅游完了再說唄。
劉俊終于嘟囔了一句,北京又大又亂,空氣也不好,不去也罷。
劉俊離開礦上了。他的決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于芳二話不說,拽過兒子,摔門而去——回娘家了。孫哥老六侉子他們也不贊成。鬼門關門口走了一遭,全豁亮了,孫哥干起了修鞋的老本行,老六去工地掄大錘了,侉子在親戚的飯店里跑堂……但是他們說起劉俊來卻頭頭是道。老六說,跟什么過不去,也不能跟錢過不去!侉子說,你小子不能學學韓信嗎?老孫考慮得多點,你這樣拎腚就走,一分錢也拿不到。再說了,這樣是不是對小艷不太好哇?
他明白不走的好處。三哥的話,他還記得呢。但是,偏偏一想起三哥,耳邊就會響起那個打火機的聲音,脆生生的,余音裊裊著,針一樣攮過來,一下一下的……后來,只要一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就跟打開一扇門一般,眼前立馬出現(xiàn)那些鋼管,先是紅布纏裹下的嗚嗚咽咽,再是沖天火焰里的聲嘶力竭,然后,一片靜寂的雪地,潔白得讓他想起三哥的白牙。
最終,劉俊尋摸到一份家電維修的工作,騎著一輛電動三輪車,整天擺弄冰箱、洗衣機和電視什么的。小毛病,就地修修。大的毛病,他就給拉回來。掙得比礦山少點,但是每天都能看見日出日落的,心里踏實。于芳借口孩子想爹,也回來了,再說,她還惦著兒子轉(zhuǎn)學的事兒呢。
轉(zhuǎn)過一年,劉俊在外面修理電器,轉(zhuǎn)到一處新近開盤的樓盤。中午了,吃了一碗拉面,然后靠在樹干上瞇縫了一會兒。
很快,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暟阉@醒了。這是一處新小區(qū),門口豎立著一塊巨大的岫玉,上面刻著小區(qū)的名字。劉俊一看,這正是三哥開發(fā)的樓盤?戳丝粗車牡孛玻嚾幌肫,這不就是去年掩埋鋼管的地方嗎?
但是,要找到準確的地點已經(jīng)不容易了。才一年的時間,地形、地貌都有了變化。他突突突地轉(zhuǎn)了幾圈,才找到掩埋鋼管的地方。
小區(qū)斜對面的一處山谷,劉俊確信這里就是掩埋的地點。但是,站在原地,你無論如何也不能不懷疑自己。去年還是一片荒蕪,只有他們移栽了幾棵小松樹。但眼前,分明聳立著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樹的高度和樹圍,分明是幾十年的樹齡。比起不遠處的植被,樹比旁邊的高,草比別處的長,顏色濃綠深沉,幾近墨色。風吹樹響,百鳥啁啾,劉俊站在斑駁的樹蔭下,大腦一片空白。
這時,遠處傳來一片歡歌笑語。聲音是從對面的一處小廣場傳來的。一群服飾艷麗的老人正在跳健身操,音響嘹亮地播放著一首歌——又是那首《今天是個好日子》!這一瞬間,劉俊幾乎被電著了。他驟然想起那個夜晚,雪地與鏟車、月光與挖掘機……眼前的松林被歌聲點燃了,樹干就像挺拔的鋼管,擺動的松枝如同飄揚的布條,眼瞅著,山谷一點兒一點兒燃燒起來,剎那間綠火熊熊了。
2013年沈陽
選自《長江文藝》201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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