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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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楊小凡
在故鄉(xiāng),農(nóng)歷十月初一是個坎。過了這一天,說入冬就入冬了。
白天從黃土里飄出來的霧氣,在夜里先肅成露,再凝成霜,到早上就成了一天一地寡白的霜雪。有微風(fēng)吹過,哪怕一丁點兒風(fēng)也不吹,只要早醒的公雞叫幾聲、餓一夜的豬吭嘰聲,或者早起的老人倚門長咳幾下,樹上的葉子就會撲簌簌地飄落一地。
村子是一天比一天瘦了,誰家的黑狗、白山羊和灰鴨子都縮了身子,村前的泓水也消瘦而寂靜,再也沒有夏天那汩汩的歡笑了。
十幾天前,人們就開始添加衣衫御寒了,上年紀的人已經(jīng)穿得很臃腫。這樣的日子就算寒日了。陽世的人要添衣御寒,那另一個世界的親人們呢?不也得添衣裳嗎?當然,這是用陽世的標準衡量另一個世界。但,我們的心里還是掛念著已故去的親人。早清明、晚寒日,燒紙錢紙衣祭祖的規(guī)矩就這樣傳下來了。我常想,這確是一種形式,但這形式能傳下來幾千年,這也許就是人活著的一些意味,一種念想。
這兩天,我雖然費些勁兒,但還是調(diào)休了,我決定要回故鄉(xiāng)給逝去的母親冬祭。
進村的時候,已經(jīng)快晌午。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村里竟無聲無息的靜,靜得能聽到小風(fēng)在樹梢頭的嬉戲聲。
下車的時候,我只看到幾只母雞圍著村口那棵老桑樹在轉(zhuǎn)圈兒,像是在做一種游戲。它們見到我,像沒有看到一樣,只是咕咕地叫兩聲,接著又你追我趕轉(zhuǎn)起圈來。再向里走,就見一黃一白兩只狗互相咬著身上的毛,對我的回來也沒有發(fā)出一聲吠,只是其中一只白狗向著我吭哧了幾下鼻子。
自己平時回來得極少,連村的人都不能認出一半來,但這狗們卻像知曉我是這村里出生的人一樣,一點兒也不生分,一點兒也不戒備。村子怎么是這般樣子?我疑惑著進了老家的小院。父親正倚在門框上吸著煙,臉上漾著安詳。見我進院子,他急忙走過來,笑著說:“乖乖兒,你怎么回來了?也不言語一聲!
其實,父親是知道我回來給母親冬祭的,但他還是有些意外,這意外多半是由驚喜而生的。陪父親抽了支煙,我倆就蹲在院子里開始“花錢”。在這里,給親人燒紙不叫燒紙,而叫送錢。既然是送錢,就得用一百元的紙幣在黃表紙上,一下子一下子地打好,然后再把紙花成扇形,才能到墳地里燒。我和父親一邊“花錢”,一邊聊著。
“小的時候,村子里人歡馬叫的。這咋霜打的一樣,無聲無息了呢?”
“打工的打工,進城的進城。村里就剩這些老弱病殘和上學(xué)的孩子!备赣H嘆口氣,又接著說,“這日月過的,真想不到!你看看咱村里,墻倒屋塌的,像又回到解放前了。真是越過越?jīng)]勁!
我自清明那次回來后,一直沒有回村。這中間,父親在城里我們哥弟幾個那兒住了幾次,但總也不到兩個月。父親八十三了,他說一輩子在鄉(xiāng)里的小院住,慣了,住在城里像坐牢,憋屈死人;貋砭突貋戆,人與人是不一樣的,你覺得城里好,別人卻把它當成牢籠。反正現(xiàn)在也方便,時時都能電話的。見父親對他的鄉(xiāng)村十分的不滿意,我就找著話題兒寬他的心。我蹲得有些不舒服了,父親就讓我起來坐著,他一個人在花地上的紙錢。
紙錢花好了。父親拾起地上的那張百元票子,正要往上衣袋里裝,卻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隨即手就停在空中。他要干什么呢?我猜測著。這時,父親又從衣袋里掏出一塊百元的票子,加上剛才那張,正好兩百元。他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給,這是羔子家退回來的。人家說你不回來吃大席,只收兩百!”
羔子住在村西頭,比我大兩歲,我倆從一年級就在一個班里上學(xué)。
應(yīng)該說,我倆小時候關(guān)系是相當好的,但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他窩在了村里,我們的隔膜就一天一天地長厚了,以至偶爾見面竟也很生分;像其他人之間一樣,遞支煙,笑一下,寒暄幾句,他便匆匆地離開。
兩個月前,就是快要過中秋節(jié)那幾天,父親突然打來電話說:“羔子從馬鞍山運回來了,赤腳光蹄的。你可回來燒張紙?”我舉著電話沒吱聲,心里算了一下,他才四十五歲呢,怎么說走就走了?我的心像被針扎的一樣,一陣一陣地疼,他畢竟只比我大兩歲呢。我本來是想第二天回來的,但夜里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最后還是決定讓四弟回村替我把花圈送上,把禮往上。因為,我真的不想看到羔子從手術(shù)臺上背回來的樣子。
我吐了口煙,望著父親說:“怎么又退了兩百的禮呢?”父親表情平靜地說:“這是規(guī)矩,往禮不吃席的,退一半回去!边@時,父親把錢遞給我。我擺著手,心想父親怎么這會兒也跟我客氣起來了。父親分明是看透了我的心,就笑著說:“給死人往禮的錢,我不能要,不吉利!”我笑了一下,連忙接了過來。
父親也起了身,他用胳膊夾著打好的紙錢,我拎著鞭炮,兩個人便走出小院門。這時,太陽突然從云彩里探出頭來,透過微風(fēng)下稀疏的樹葉照下來,地上便斑駁陸離地晃動。
父親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們要出村到祖墳地里去。這樣的時刻,多少有幾分肅穆,我們爺倆兒一時沒有了話,任地上的樹葉在腳下沙沙地響。
到了村口,我突然被一種聲音驚。哼@是古琴聲。
莫不是三弄叔又在撫琴?我向琴聲飛出的小院望了一眼,便確認這就是三弄叔的小院,殘垣斷壁上衰草搖曳,唯有那株帶刺的仙人掌,從墻頂蓬勃著向下蔓延著。于是,我立住了腳,這琴聲久違了二十多年啊。
這時,低婉深沉的琴聲宕開一幅與其說是雪夜,倒不如說是霜晨的畫卷:蒼茫大地,萬木凋零,唯有梅花鐵骨錚錚、迎寒傲立;高聲滑過,一股清新寒冷的帶著初升朝陽氣息的山風(fēng),伴著輕盈虛飄的琴音,撲面而來;琴聲漸緩,如幽溪穿月,讓我一下子進入了恬靜、安詳、遠離凡塵的境界;突然,高音又起,沉渾穿透,猶如破空而來的天籟,直入我心。
這樣的時刻,這樣靜謐的鄉(xiāng)村能聽到這樣的琴聲,我真的要醉了。
這時,父親喊我了。我猶豫一會兒,還是回望了一下彌漫著琴聲的小院,向父親走去。
“三弄叔這琴聲,真是太美了。窩在鄉(xiāng)里一輩子,真虧!”
“虧?他作了一輩子呢。老天能讓他安生地走,就算對得起他了!备赣H不以為然的話里,似乎還夾帶著更為復(fù)雜的嘆息。
“我覺得他挺好的啊,一輩子能文能武能伸能縮的!蔽也唤獾卣f。
“你知道個啥?人在作,天在看。唉,他呀,開始遭報應(yīng)了啊!”父親又嘆了口氣。
我真的不解,父親怎么會對三弄叔這個態(tài)度呢?他們是一個親爺?shù)奶眯值,三弄叔只比父親小七八歲,今年也應(yīng)該七十四五歲了吧。在我的印象中,三弄叔年輕時英英武武的,當過大隊的治保主任,也當過大隊的民兵營長。每次,只要在村口聽到他高脆亮堂的咳嗽聲,我就知道他準是又從大隊部開會回來了。于是,我心里便緊張得怦怦直跳,因為,晚上他肯定要給全村子里人開會了。我們孩子們,便有了熱鬧,可以圍在大人四周,嘁嘁喳喳地瘋來瘋?cè)ァ?
這個時候,馬燈下的三弄叔,總喜歡揮著手,像電影里的一個人,聲音很高地說著什么。但現(xiàn)在的三弄叔,又是個什么樣子呢?我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見過他了。還是三年前那次回來,我見了他一次。那天,他正好從窯場回村子,就碰到了一起。記得,我還遞給他一支煙,跟他聊了幾句。他說,他在幾十里外的地方給人家看窯場,身子骨還可以,自掙自吃過日月。
但那天,我突然覺得三弄叔以前的豪氣跑得無影無蹤了,人像被抽去氣的皮球,軟塌塌的,又像一只霜打過的老茄子。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想到這些,我也不由得生嘆。唉,人生無常啊。
這時,父親又開口了:“人啊,雖說是吃土還土,可陽世上走這一遭可不能錯了步,一步錯步步錯,報應(yīng)就會找上門的!
聽著父親這話,我覺得在父親的心里肯定是對三弄叔有意見的;蛟S,三弄叔在父親心里是有著不可饒恕的過錯的。不然,八十幾歲的父親不會突然是這個樣子。于是,我便想知道,到底在三弄叔身上發(fā)生過什么。
“爹,你咋老說報應(yīng)呢?有些事兒,也許不像你想的那樣呢!
父親迎著微風(fēng)向前走,并不回頭看我,而是說:“離地三尺有神靈啊。羔子不也一樣嗎?人家都老老實實地出去打工,他卻帶著閨女放鷹,這不,閨女被人打死了,他也得了惡病,說走就走了。這不是報應(yīng),是啥?!”
父親突然把話扯到了羔子身上。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再說三弄叔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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