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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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朱文穎
一
2013年的春天,在一次只有兩個女人參加的談話中,李天雨漫不經(jīng)心地講起了1974年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完成的那次《節(jié)奏0》的行為藝術。
“那女人叫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吧?”李天雨喝著一杯新茶。
“是的,好像是叫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贝黛`靈發(fā)出很響的嗑瓜子聲。
春雨綿綿的下午,兩個中年女人——李天雨和戴靈靈,同歲,盤著同樣一絲不茍的發(fā)髻,現(xiàn)在,她們各自經(jīng)營著一個茶藝館和小型藝術畫廊。衣食無憂,云淡風輕。
“她是黑山共和國人……”
“前南斯拉夫!贝黛`靈糾正道。
短暫沉默。
“她母親是軍官吧,少!是中校?支持鐵托的共產(chǎn)黨游擊隊員。她和她母親的關系好像不好,強硬的女人……不管怎樣,她應該是革命者的后代。”
戴靈靈繼續(xù)嗑著瓜子。
李天雨起身續(xù)上茶,站在窗前張望了一下,重新回到桌邊,坐下。
“那次行為藝術表演持續(xù)了整整六個小時。她為觀眾提供了七十二個物品——隨便用吧,她說;在我身上隨意使用吧,擺布我吧,她說——隨你怎么樣都可以,我的身體是畫布,桌上的七十二件東西是畫具,你們當眾畫畫吧。你們不用負任何責任,我自愿承擔一切的后果。”
“嘖嘖,”戴靈靈搖晃著腦袋,“那些東西里好像有玫瑰花,羽毛和蜂蜜……”
“還有鞭子、剪刀和鐵鏈!”不知怎么,李天雨突然加重了語氣。
“哦,我倒是忘了——這件作品最后是怎么結束的?”
“一個家伙用上了膛的槍頂住了她的腦袋……而另一個人上去把槍奪下了!崩钐煊昀淅涞、不動聲色地說。
二
1993年,桃花開得很早的初春……兩個形影不離的評彈學校學生李天雨和戴靈靈,兩人的友誼源于一次女孩子們熱衷的玄妙游戲——類似于算命、血型和星座。
“你的生日究竟是什么時候?”戴靈靈好奇地問。
“4月27日。”李天雨說。
“那怎么會是你的生日呢?那明明是我的生日!贝黛`靈瞪大了眼睛。
“可是,那確實也是我的生日呀!崩钐煊暌残α恕
同月同日的生日讓兩人很快親近了起來,但她們很快發(fā)現(xiàn),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和性格,兩人其實幾乎有著天壤之別。
怎么說呢,打個比喻。戴靈靈就像一個獵人,每天清晨睜開眼睛后立刻四下尋找獵物,包括別人的稱贊,漂亮的衣物鞋子,新大陸,有趣的男人,經(jīng)驗,愛……而李天雨則更傾向于一個佛教徒:試圖放棄所有的東西,輕松經(jīng)歷生命。
李天雨和戴靈靈都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家境不算很好,但也絕不太壞。清晨她們在小花園里吊嗓子的時候,萬物初醒,空氣清新,一切都還是令人欣喜的。但到了晚上,有時候她們被叫去一些新開張的酒店,鶯鶯燕燕,三兩曲彈詞開篇——新描的濃妝,借來的不太合體的旗袍——從那個時候開始,戴靈靈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貧窮是一個必須經(jīng)過比較才能得到的感覺。并不僅僅是小時候書本上說的,受到地主欺負、吃不飽飯的人才叫作窮人。
戴靈靈從來沒覺得自己很窮過。而當她看到這個世界上還存在另一種生活時,她知道自己其實是個窮人。
進入評彈學校以后,戴靈靈相處的第一個男朋友是新加坡人,第二個是臺灣人,接下來又以閃電般的速度相處過一個丹麥人……戴靈靈天生像是給外面的世界準備的,她每天的生活,從熊熊燃燒的日出開始,直到淡藍色的夜幕降臨,每時每刻,她生活著,其實只是在為另一種生活做好準備。
至于李天雨,則是另一種情況。
李天雨的母親去世很早,不久以后,父親另外成了家,所以她基本是由姨父姨母帶大的。她成績還算不錯地小學畢業(yè),不好不壞地讀完初中,在接下來的學業(yè)問題上姨父姨母產(chǎn)生了分歧。姨母顧念李天雨早逝母親的情意,希望她能繼續(xù)就讀正規(guī)的全日制高中——姨父是反對的——后來姨母終于妥協(xié),其實也并不是真正的妥協(xié),這是一種接受現(xiàn)實的選擇,李天雨很容易就被辨別出既無“落雁之貌”,也非“經(jīng)綸之才”,“她和大街上的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區(qū)別呢?”她的姨父姨母暗暗思忖!八龑嵲谑呛痛蠼稚系哪切┡⒆記]有什么區(qū)別呵!”他們很快得出了結論。
那么,既然如此——她又憑什么要向生活索取或者爭奪它所根本不能給予的東西呢?
于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兩個女孩子在評彈學校里學習發(fā)聲原理、戲曲理論、化妝美容,甚至青春期心理。但是評彈學校不教宗教和哲學。如果她們知道,有人建議真正的藝術家生活中只要有九件東西就可以了,那一定是會大吃一驚的:
一件夏天穿的衣服、一件冬天穿的衣服、一雙鞋子、一個討飯的碗、一頂蚊帳、一本祈禱書、一把雨傘、一個睡覺的墊子、一副眼鏡(如果需要)。
三
就在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情。
戴靈靈新結識了一位香港男朋友——舒先生。在她和舒先生確定以后,有一天,她告訴同月同日生日的同學李天雨——一位外貌清秀、性情孤僻,卻又與她比較親密的南方姑娘——她說,她將介紹一位新男友給李天雨,此人四十來歲,長相周正,斯文有禮。他在蘇州有點私人事務,所以接下來這半年他將長居此地,打點生意,游覽名勝古跡……或許,應該,當然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孤身一人的男子,他是需要一位端正可人的女伴的。
“他也是香港人呢!边@個信息是戴靈靈最后說出來的。她微微漲紅了臉,努力按捺著口氣里一種強烈的東西。
一個禮拜以后,兩個人去學校后面的小花園散步。吞吞吐吐地,戴靈靈對李天雨說:“是這樣的,我想,這件事情你還是應該要知道……那個要介紹給你的香港人……他,已經(jīng)結過婚了。”
很快,戴靈靈跟著舒先生去了香港。臨走時,她留給李天雨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那個香港男人的姓名和聯(lián)絡方式。她告訴李天雨,同樣的字條也留給了那位香港人——他姓商,只不過上面換成了李天雨的姓名和聯(lián)絡方式。
“他很快會和你聯(lián)系的呢……”戴靈靈說。
“當然,你也可以主動給他打個電話!贝黛`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或者,她真正想說的其實只是下面這句話。她輕描淡寫,聲東擊西,欲蓋彌彰,其實只是想說出下面這句話。而只要說出來了,事情就可以像流水一樣順勢而下,也可以如野火一般熊熊燃燒——但是——所有的一切,和她,戴靈靈,則是毫無干系了。
戴靈靈說:“我也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他,是個結過婚的男人!
四
2013年的春天和1993年的并沒有什么不同。桃花開得很盛,鳥兒在這個地方少了,總會在另一個地方多起來。女人們有點老了,卻仍然有著同月同日的生日。
這天正是她們四十周歲的生日。
兩個人決定一起過生日。就她們——李天雨和戴靈靈,兩個人。
為這次生日聚會,兩人做了不少準備工作。李天雨在桌上擺酒杯、法國南部的葡萄酒,芝士蛋糕,巧克力,臍橙,蘋果,一臺小型微波烘烤爐,菲力牛排,刀,叉,琵琶,三弦……還有一把擱在桌邊的明晃晃的水果刀。
“你還記得那位前南斯拉夫的女瘋子……在桌子上放了多少東西吧?”李天雨隨口一問。
“七十二種吧!贝黛`靈從旁邊的陳列柜拿出一本畫冊,翻到其中一頁,念了起來:“槍、子彈、藍漆、梳子、鈴、鞭子、口紅、刀、叉、香水、勺、棉花、花、火柴、玫瑰、蠟燭、水、絲巾、鏡子、玻璃杯、寶麗來相機、羽毛、鐵鏈、釘子、針、安全銷、發(fā)夾、刷子、繃帶、紅漆、白漆、剪刀、圓珠筆、書、帽子、手帕、白紙、菜刀、錘子、鋸、木頭、斧子、棒子、羊骨頭、報紙、面包、葡萄酒、蜂蜜、鹽、糖、肥皂、蛋糕、金屬管、手術刀、金屬矛、鐘、盤子、長笛、橡皮膏、酒、獎章、大衣、鞋、椅子、皮革帶、紗、鋼絲、硫黃、葡萄、橄欖油、迷迭香科、蘋果。”
“要是讓你先用一種,你會選擇哪個呢?”李天雨把烘烤爐小心翼翼地通上電。
“嗯……我會先選玫瑰吧!贝黛`靈說,“你呢?”
“我也會先選玫瑰!崩钐煊甏瓜卵劬。
五
二十年前,李天雨和香港人商先生相識的第一個星期,就收到了她這一生里的第一枝玫瑰花。
那個星期,他們一共見了三次面。
第一次,李天雨帶著商先生穿街走巷,還去了一個水巷深處的園林。在假山洞里繞來繞去時,商先生突然不見了。等到李天雨昏頭昏腦鉆出來,青天白日,洞口商先生擺出一個夸張的卡通熊動作,舉起兩只手,張大了嘴巴——
第二次見面,商先生請她吃飯。
“能喝點酒嗎?”他問。
結果他們兩個都喝了不少。商先生告訴她,其實他祖籍應該是上海浙江這一帶的,祖父那一輩輾轉去了馬來西亞,再是香港;在學校里學的是藝術方面的專業(yè),然而現(xiàn)在轉行做了生意;十來年前他在一個爵士酒吧以及一個小型歌劇團里都干過一陣,結果當然也一樣……總是覺得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控制著,干不成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情……
商先生倒是狠狠夸獎了晚餐時的新鮮活魚。商先生說他吃慣了生猛海鮮,今天才明白湖魚的細潔鮮美,就連那些小小的魚刺也是伶俐可愛的。
李天雨則回憶說,在她很小的時候,與母親一起去魚市買回魚,養(yǎng)在水缸里。因為父親要晚上回來吃飯,所以魚得以在水缸里幸存大半天。李天雨說她一直記得母親的這些話——“那時你就隔著玻璃和魚玩上好一會兒,后來困了,在床上睡著了。等再醒過來的時候,我和你父親坐在餐桌前等你,桌上則放著一大盆香噴噴、冒著熱氣的美味魚丸。”
商先生手里拿著酒杯,聽得很仔細。
“后來呢?”他問。
“后來……我母親問了我好幾次……她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孩子,其他的孩子看到一起玩過的狗呵貓呵死了,都會哭的,但你一點兒表情都沒有,洗了手就坐下來吃魚丸了,冷靜得讓人心寒,沒有感情,簡直……簡直就不像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
商先生聽得入神,這時說:“那時你還那么小,記不得魚丸和水缸里那些魚的聯(lián)系的!
李天雨搖了搖頭,說:“我母親認為一定能記得的,特別是童年時代!
商先生笑了,說:“你母親真是個敏感細膩的人!
李天雨沉默了一會兒。
商先生又問:“長大了以后,你是不是很像你母親?”
李天雨輕聲回答:“她去世得很早,在我還讀小學的時候!
接下來的事李天雨說得就像一段背熟的評書——她父親如何跟著一個眼梢吊得很高的女人走了。她養(yǎng)過的一只貓就是被那鳳眼女人扔掉的。她有兩顆假牙,鳳眼女人給她吃過太多的糖。她父親有一段時間嗓子突然啞了。還有,她那兩個面目慈祥的姨父姨母……
商先生突然插話:“那只貓——你說你養(yǎng)的貓被扔掉了,那時你哭了嗎?”
李天雨說:“還是沒有!
商先生皺皺眉頭,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你失去那只貓,應該是在魚丸那件事的前面!
“為什么?”
“不為什么,只是一種感覺!鄙滔壬f。
李天雨和商先生的第三次見面是在兩天后的晚上。他們一起去看了夜場電影,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商先生吻了李天雨。就在李天雨感覺天昏地暗的時候,那朵人生里馥郁艷麗的玫瑰出現(xiàn)了。它出現(xiàn)在商先生的手上,像一滴久旱過后的甘霖。
六
在后來交往的那段時間里,只有一次,在談話時他們提起過戴靈靈。
商先生對她的評價簡單明了:“很漂亮的女孩子,喜歡物質!
往下就沒有話了。
李天雨隱約覺得,商先生對于戴靈靈的評價更類似于“物”,看似褒獎,其實不帶情感,更沒有精神。
這突然令她警醒。于是她盡量、幾乎極少在商先生面前提到錢——這種態(tài)度有悖初衷,甚至有點刻意——但商先生的態(tài)度同樣耐人尋味:他從不帶李天雨去高檔餐廳,李天雨收到的唯一禮物,是一條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長方形絲巾,外包裝紙上倒是印著花紋繁復、制地考究的波斯圖案——然而,這除了多少能夠證明商先生具有含蓄優(yōu)雅的品位,其他的,幾乎什么都無法證明。
因為——商先生不愿意在她身上花錢?商先生本來就沒有太多的錢?商先生認為她和戴靈靈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商先生在悄悄試探她,就像一位富有經(jīng)驗的獵人?……李天雨記得,戴靈靈和香港人舒先生談戀愛的時候,經(jīng)常會把收到的禮物拿給她看。玫瑰也是有的。然后是香水、口紅、高跟鞋……這些東西零零星星散落在評彈學校的寄宿宿舍里,半夜醒來,李天雨可以看到各種美麗的形體,聞到各種芳香的氣味。李天雨突然覺得,或許,自己其實比戴靈靈更需要這些美麗的形體和氣味,只不過由于自小的環(huán)境和身世,樸素的生活和刻板的性格,使得自己更像一個守株待兔的人。
倒是有那么一次,商先生突然對她說:“這次來內(nèi)地,現(xiàn)金帶得不多……不過租的那套公寓里倒是添置了一些家具……等到走的時候,你讓人一并拖走吧,不要客氣!
李天雨驚得連連擺手,說:“這怎么行!這怎么行!”
于是這事擱下不論。
此時剛是初夏。距離商先生離開尚有一段時間。
他們經(jīng)常在周末見面。李天雨穿得清純中稍稍帶點時髦,商先生則襯衫西褲燙得筆挺,胡子刮得溜光……他們面帶笑意地走向對方,略帶討好的,試探的,小心翼翼的。
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李天雨想:如果商先生對別人介紹自己,又會怎么說呢?一個“在社會主義單調的禁欲主義生活中成長的女孩子”?
七
“二十年前,我們躲在宿舍里,抽了平生第一根煙!崩钐煊陜(yōu)雅地吐了個煙圈。
“像做賊的感覺……心都快要跳出來了!贝黛`靈也點了一根。
“任何事情,好像開始時總是小心翼翼的!崩钐煊暌馕渡铋L地停頓一下,“因為多少有禁忌。”
戴靈靈想說什么。突然沉默。
“你去烤一下牛排吧。時間不早了,你餓了吧……看到了吧,刀在那里,小心一點兒!崩钐煊瓴痪o不慢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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