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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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金仁順
不知道雨是什么時候停的。知足禪師入定時,雨細密如絲,在天地間梭織,山水、樹林、庵堂,都變成了布匹上的圖飾。他無聲念誦經(jīng)文,感覺自己在一點點縮小,直至成為一粒繭,而他的靈魂是這繭殼中的一顆水滴,水滴的深處和寬闊都無限,梭織另一片云天——
樹木的馨香和草地的鮮嫩氣息,與夜色和濕氣融化在一處,漿汁般令人浸潤其中,驀地,一團清涼之氣沖破了沉寂,宛若花朵綻放瞬間,香氣驟然爆發(fā),隨即,受了驚嚇般滯住,然后,才絲絲縷縷地洇散。
——知足禪師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被注視著。
女人跪坐在門口,淋得透濕,夏布衣裙皺巴在身上,體態(tài)山山水水,輪廓分明,頭發(fā)披散開來,發(fā)梢處還有水滴綴著,黑絲中揚起的臉龐,青白如苔紙,她咬緊牙齒不讓自己發(fā)出打冷戰(zhàn)的聲音。
知足禪師朝屋頂看了看,她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但她是怎么在這樣一個時刻進了寺院的大門,又穿過幾進院落,來到這里的呢?
“阿彌陀佛——”知足禪師說。
女人張了張嘴,嘴唇顫抖得說不出話來,眼睛幽幽黑,仿佛整個夜晚以及所有的寒冷都被她吸進了雙眸。
知足禪師走下竹榻,朝女人伸出手——
離這里最近的禪房也要走上一千步。盡管這個女人比羽毛重不了多少,但知足禪師并不認為把這個女人抱到那里去是件易事,也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她蜷在他懷里,衣衫濕寒,冰肌玉骨,他連打了幾個冷戰(zhàn)。她的眼睛微閉著,覆在密而長的睫毛下面,讓他想起林間的野狐。
知足禪師把女人抱上竹塌,瓦盆里的炭已經(jīng)燒到灰白色,里面的火光細弱閃爍,宛若夾在書頁里面的紅綢書簽。他用燒火棍撥旺殘火,從木桶里面挑了幾大塊炭加進去,順手把裝了泉水的鐵壺坐到瓦盆上面。
知足禪師拿出一套僧服放在女人身邊,拍了拍,轉(zhuǎn)身走出禪房。
屋外氣溫冷涼,如同置身于湖水中間,散發(fā)著淡淡的腥氣,平時撲面而來的花香,此時不知道憋在哪些花苞里面,瓦縫里殘存的雨水自檐角“滴答”一聲,又“滴答”一聲。門外擺著女人的鞋,濕透了,卻沒有沾上泥漿。
知足禪師仰頭望天,滿天烏云全然沒了影蹤,夜空于深黑中透出幽藍,月如銀盤,華光內(nèi)斂,隱約著另外一個清凈世界。
“大師——”室內(nèi)輕喚。
知足禪師應(yīng)了一聲,不急著轉(zhuǎn)身,仰頭又看了會兒月亮,才緩緩拉開門,進到房內(nèi)。
女人換上了他的僧服,把他的袈裟也披上了。那件袈裟,茜色,用金線以鳥足縫手繡連綴而成,質(zhì)地上乘,做工考究。起初披上身時,他仿佛陷落于一團錦繡華彩中,如踏祥云,腿腳都軟了三分;最近兩次才跟袈裟融為一體,只覺得法相尊嚴,氣度不凡。
知足禪師上了竹榻,在蒲團上坐穩(wěn)。
“明月拜見大師!迸藵癜l(fā)像兩塊黑緞帶,垂在臉頰兩邊,她兩手平展疊加,高高舉過頭頂,對他行跪拜禮。當她身體低下去時,頭頂上的發(fā)際線清晰可見。
“阿彌陀佛!”知足禪師單手回禮,“——女施主緣何深夜到此?”
“我有心結(jié),”女人低眉垂眼,“煩請大師開釋。”
“這個時辰——”知足禪師看一眼衣架,女人的夏布衣裙?jié)皲蹁醯卮钤谏厦,他轉(zhuǎn)向她,微微點頭,“女施主請講。”
女人沉默片刻,抬眼望著知足禪師,她的眼眸被袈裟映襯,在燭光中閃爍,貓眼一般,“請問大師,我該如何看待自己的肉身?”
“人身難得,”知足禪師說,“理當自重!
“雖然自重,但有時,靈魂似乎能自行從肉身中飛出,蝴蝶般落在旁側(cè),觀看肉身的喜怒愛恨,凡此種種!
“凡此種種,皆是空相!敝愣U師說,“修行,能明心見性。明心見性,就不會為諸相苦惱了!
“凡婦哪有大師的德性和慧眼?”女人輕聲喟嘆,“肉身于我,仿佛戲匣,每次打開,多是癡纏與縱情。世間男子迷戀我,而我亦于其中生出諸多喜悅——”
“夢里不知身是客,”知足禪師說,“我們來到世間,行色匆匆,悲苦無限,不要被亂花迷了眼睛!
“花開有時,轉(zhuǎn)眼凋零,”女人說,“聲色亦如是。既然行色匆匆,悲苦無限,那么,青春正好,更沒有辜負的理由啊!
“聲色是幻象,不抓緊時間修行,來世難免要輪回受苦!
“可我并未覺得受苦啊?恰恰相反,肉身的歡愉令我銷魂!迸说皖^看看自己,一截胳膊從僧衣中伸出來,宛若新藕,她輕輕一擺,空氣中蕩起了漣漪,“我對我的肉身,充滿感激之情,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個中微妙,令我喜不自禁。連惆悵和失落都是值得細細玩味的。”
她把胳膊又收回去,僧衣下面卻不再是平靜的,仿佛藏了蓮花。
知足禪師輕咳了一聲:“——迷路的人,并不是腳下無路,而是找不到正確的路!
“所以,明月冒昧前來,懇請大師指點迷津——”女人朝知足禪師挪近了兩尺,直視他的眼睛,“倘若人生如夢,那肉身算是什么?載夢的器物?”
知足禪師清修已經(jīng)很久了,他早已淡忘了和女人相關(guān)的某些事情,比如,女人就像林間的動物,距離過近,難免讓人心慌意亂;女人的氣息披覆著羽毛、長著爪子,越是被絢麗羽毛迷惑,越容易被爪子抓傷;大多數(shù)時間,女人像獵物,注定要被男人捕獲、馴服,但偶爾,她們也會變成獵人……
“——肉身用來思考、修行、覺悟!
“身似菩提樹?”
知足禪師頓了頓:“女施主學問精深。”
“大師取笑了!迸藘墒纸化B在支起來的那個膝蓋上,“身似菩提樹,潛心修行,修到菩提本非樹,是不是就算覺悟了?”
“——也可以這么講。”
“這種修行的過程,跟愛情的路徑剛好相反!迸苏诡佉恍,笑容帶著香味兒似的,彌漫在空氣中,“男人們迷戀女人,起初一頭扎進溫柔鄉(xiāng)里,忘了自己是誰,但隨著時間的變化,男人們慢慢地又知道自己是誰了,這也到了他們背起行囊離開的時候了。對于女人,男人不是客又是什么?”
瓦盆里的炭火燒起來了,房間里面的寒氣不知不覺已被驅(qū)盡,鐵壺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地發(fā)出聲響。
“男人是客,女人也是客,”女人輕嘆一聲,“肉身無異于客棧!
知足禪師剛要起身,女人說:“請讓我來吧!
女人脫掉袈裟,卻沒把它立即疊起來,而是托于雙臂間細細打量:“多美的衣裳!”
“光明在內(nèi)!
她莞爾一笑,手腕翻轉(zhuǎn),云朵般的袈裟被她三折兩折,疊得方方正正,像本書似的擺放在架子上面。她扭轉(zhuǎn)身,把小茶桌擺到知足禪師的身前,茶桌茶具都是舊物,木頭烏亮,瓷釉溫潤如玉。
女人拎著鐵壺,沖洗茶具,小茶桌上面一時間行云流水,茶葉仿佛從她的指尖上剛生出來,被她順手移栽進杯中,嫩芽初啼,清香四溢。
“大師愛過女人嗎?”女人喝口茶,問道,“我是說您入寺修行以前!
“愛是慈悲——”
“我指的是愛慕,”女人打斷了知足禪師的話頭,“男女兩情相悅,肌膚相親——”
知足禪師看著她,她對自己的無禮并不以為然。
“——俱是鏡花水月!
“也是緣定三生,不是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萬事都有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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