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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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破爛爛的菲亞特開了一個多小時,有一段路正在維修,塵土飛揚,李天雨被吹進來的沙粒嗆住了,咳個不停,一陣急促,一陣輕緩,直到商先生在國際出發(fā)的通道口向她告別時,咳嗽仍在時斷時續(xù)地延續(xù)著。
商先生握了握她的手。那力度剛好讓人回想起,過去的半年確實發(fā)生過一些不太尋常的事情,與此同時,商先生也想告訴李天雨,他會記得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但是……他轉身朝她揮手的動作,又分明在表達更為清晰明確的事實:他總是要走的,F(xiàn)在就要走了。很有可能,這是他們這輩子最后一次相見與別離。
就在這時,商先生突然停住了,轉身再次向李天雨走來。
“你——”剛一開口,商先生就卡住了,他的臉還微微泛紅。
李天雨能感覺到手心里的汗。她的身體不可思議地晃了一下。
“你……不要往我家里打電話。”
說完這句話,商先生的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
十三
那封寫給房東太太的信,是商先生走后的第三天寄出的。
您好!
您可能不記得我是誰了,這沒關系。但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都像您想象的那樣……
商先生房間里的家具,請您處理一下吧。
一個您不熟悉的人
信被李天雨裝在一個小牛皮信封里。天上下著小雨,人跡寥落。評彈學校的南門附近有一個郵政信箱,李天雨撐著傘,聽見稀稀拉拉的雨聲融化在傘面上,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就在三天前的那個早晨,她和商先生一起走出公寓的時候,她也聽到了這樣的腳步聲,猶猶豫豫的,擔心一腳踩空,卻又明明留戀著什么。
商先生提著一個箱子先下樓。她守著門,等商先生返回來,拿另外一大一小兩個箱子。
房東太太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出現(xiàn)的。
她穿著深色外套,站在樓道的拐角口,就像一個巨大的陰影撲向她。
“你是誰?”房東太太的聲音像一把刀。
李天雨猛地哆嗦了一下。
“你是妓女吧?”
李天雨覺得自己的腿在發(fā)抖。
“我看你就是個妓女,小小年紀就勾引男人,怎么這樣不要臉!”
……
李天雨和房東太太單獨對峙的時間其實很短,商先生提著箱子下樓,安放妥當,再度上樓,也就相隔那么三五分鐘吧,但就是這短短的三五分鐘,李天雨覺得自己完全說不出話,頭腦里沒有思維,整個身體像被釘子釘在樓板上,無法動彈。她被一個陌生的女人咒罵著,用最惡劣最骯臟的語言,先是謹慎小心地刺探著,慢慢地變得越來越粗暴、野蠻、令人毛骨悚然……直到很久以后,李天雨仍然弄不清楚,當年的那個陌生女人,為什么會對她如此仇恨?這恨從何而來?為什么竟然恨之入骨?但是,有一種感覺是異常清晰的,那就是——如果這樣的對峙再延長兩分鐘、一分鐘、三十秒、二十秒、十秒,李天雨相信,房東太太一定會大聲喊叫起來:
“警察!警察!把這個女人抓起來!”
李天雨聽到那封薄薄的信落到郵筒里的聲音。
一封莫名其妙的文藝女青年調(diào)調(diào)的信——“商先生房間里的家具,請您處理一下吧!
商先生曾經(jīng)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她說,把家具拖走。是的,未必商先生不把她當成妓女,家具拖走了,權當付了嫖資,但商先生畢竟還會臉紅。房東太太最早第二天就會收到信,捏著那張皺皺巴巴的信紙,她會大笑吧,還是不屑?她依稀會記得那個可憐的小女生……她真覺得她是妓女嗎?或者她明明知道她不是——
雨漸漸大起來。無數(shù)個小水塘出現(xiàn)在李天雨周圍。雨水落下來,軟軟的,再濺起來的時候,更像針。
那天晚上,李天雨沒有回宿舍睡覺。她走進一間陌生的酒吧,喝了不少酒。在完全醉倒癱軟前的那一刻,李天雨覺得四周大雨瓢潑,而她如同身陷孤島。她被困在那里,找不到任何人能夠配得上她的愛和激情。
十四
“后來,你很快就和舒先生結婚了?”李天雨優(yōu)雅地蹺著二郎腿。
“是的,到香港大半年以后!
“半年以后……那正好是商先生走的日子!
“哦,商先生……后來你還見過他嗎?”
“沒有!崩钐煊険u搖頭,“難道你還真以為——我和他還會再見面嗎?”
戴靈靈把烤好的兩份牛排端到桌子上。雨還在下,不大不小,但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形象停止,只能憑借聲音來識別。端上來的牛排裝在鎦金瓷盤里。暮色已降,暗暗的金色有著銹氣;牛排的輪廓也看不清,同樣只能憑借香味來識別。
“開燈吧,開關在窗簾后面!
燈亮了。像一小團初冬的暖火。兩個女人坐在燈下,原先一絲不茍的發(fā)髻現(xiàn)在略微有些散亂,仿佛對于自然重力作用的絕妙呈現(xiàn)。
“刀有點鈍了,沒切好!贝黛`靈在李天雨對面坐下。
“沒關系的,香味還在!崩钐煊暾f。
“那就——祝你生日快樂?”戴靈靈舉起了酒杯。
“也祝你生日快樂!”李天雨同時舉起了酒杯。
“我第一次離婚那會兒,見到過商先生!贝黛`靈的眼睛轉向窗外,“我和舒先生結婚大半年就離掉了,情緒低落,商先生請我喝酒……他還問到你了!
“哦,是嘛!
“他問你好不好……他挺關心你的,他其實……還是個好人!
“這世界上壞人本來就不多的!崩钐煊甑恍。
“他其實也挺不容易的,他的小兒子兩歲時查出先天性癡呆,他太太看起來性格溫和,背地里對他很兇的。”
“哦,是嘛!
“舒先生做生意欠了他一筆錢,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商先生……怎么說呢,時間長了,我覺得他真是可憐,那段時間,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每次喝多了,他都會問到你!
“嗯,真是難得,我都快要忘了這個人了。”
“后來,我第二次結婚,和商先生的一個朋友,兩年以后又離了……我沒告訴過你,商先生是我的第三任丈夫吧?”
十五
在燈光下,葡萄酒色濃得像血。雨聲漸漸停了,但夜色越來越濃,也像血一樣凝固在窗外。
“商先生……”戴靈靈長長地嘆了口氣,“如果我知道他有那個病,我就不提出和他分居了……”
李天雨在切一個臍橙,她沉著頭,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
“知道他出事的時候,我正在紐約現(xiàn)代美術館,他前面那個老婆打來的電話,很簡單的幾句話,就是說,商先生突然發(fā)的病,隔天晚上走的,過個兩三天就要辦后事……”
“商先生得的是什么病?”李天雨抬頭問道。
“躁郁癥……他從十幾層樓上跳下來,很干脆!
李天雨又把頭沉了下去。
“那時候我有一個情人,我和商先生的關系也已經(jīng)非常糟糕,但我不知道他有這個病……”
李天雨又點了一根煙,但沒抽幾口就很快滅了。
“火……”戴靈靈盯著李天雨熄滅的煙頭,若有所思,自言自語,“那個階段,我不斷地變換著情人,仿佛不斷燃燒才能維持生命的火焰,燃燒,不斷地燃燒……我沒注意到那時商先生其實已經(jīng)燃盡了!
“你去現(xiàn)代美術館干什么?”李天雨果斷地打斷了戴靈靈。
“那個叫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女人,前南斯拉夫的行為藝術家,她在紐約現(xiàn)代美術館有一場行為藝術表演,叫作《藝術家在現(xiàn)場》!
十六
“我是在接近閉館的時候才進去的,美術館外面每天都排很長的隊,有人隔夜就來了,徹夜等候就是為了得到許可,可以坐在瑪麗娜的對面——那年的3月14日到5月31日,一天七小時,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在美術館中庭,沉默地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排隊的任何人都可以坐在她的對面……她睜開眼睛與你默默對視,你想要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
“那天發(fā)生了幾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先是一個渾身紋滿了地獄天使的大個子男人坐了上去,他狠狠地盯著瑪麗娜,充滿能量,但是大約十分鐘以后突然崩潰大哭,像嬰兒一樣哭泣。”
“接下來是一位好萊塢演員,短短五分鐘就手捂著胸口離開了,他匆匆奔向門口,很快消失!
“一個穿連衣裙的姑娘坐了上去,她猛地把裙子脫掉,赤身裸體,她被黑人保安披上衣服勸走時,還在大喊著——我不知道有這個規(guī)定!我只是想讓瑪麗娜看到——其實我像她一樣的脆弱……”
戴靈靈告訴李天雨,因為這一連串的事件以及處理耽擱了一些時間,所以等到快要輪到她時,美術館當時閉館的時間到了。
“那天你沒有輪到凝視瑪麗娜?”
“沒有,而且永遠也沒有機會了,因為第二天,我就飛回中國,開始準備商先生的葬禮。在機場候機時還聽到有人在談論瑪麗娜,他們嘰嘰喳喳,小聲議論道——這女人太可怕了,她就像一面鏡子呵!贝黛`靈說。
“鏡子?”李天雨微微欠了欠身。
“是的,好多人都說,他們在瑪麗娜的眼睛里顯而易見地看到了自己!
十七
“那么,我們來嘗試一下,你看著我的眼睛!崩钐煊臧岩巫臃稣,兩手端放在膝蓋上。
“好的!贝黛`靈稍稍遲疑,也端正坐好,低垂雙目,然后猛地睜開。
“看著我的眼睛!
“是的……”
“我第一次知道瑪麗娜,是因為她那個《節(jié)奏0》的行為藝術,她說——隨你怎么樣都可以,我的身體是畫布,桌上的七十二件東西是畫具,你們當眾畫吧,你們不用負任何責任,我自愿承擔一切的后果——你知道我當時想到了什么”
“什么?”
“我想到了二十年前你那張字條。”
“字條?”
“你跟舒先生去香港前,留給我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商先生的姓名和聯(lián)絡方式,然后你還告訴我,同時你也留了字條給商先生,上面寫著我的姓名和聯(lián)絡方式!
“是的,我記得,我是留了字條給你,我還告訴你有關商先生當時的一些情況……但是,它只是一種境遇與現(xiàn)實的提示,你當然可以破壞它!”
“二十年后,我或許有這種力量去破壞它……而當時,至多只是經(jīng)歷了一場成人禮吧。但是——在那個過程中,我漸漸感受到一種隱秘的快感!
“快感?”
“是的,后來回想起來,我突然明白了瑪麗娜的《節(jié)奏0》,在那件作品中,她其實做了一次實驗,她想知道:人們在不必負責的情況下會做出何等程度的事。這是一件陰險的作品,很像一個預謀,一次不知其終的逗引——當然,最終公眾畫出來的作品是暴力和凌辱,就像瑪麗娜說的,‘我強烈地感覺到被侵犯了,他們剪開我的衣服,把玫瑰花的刺扎在我肚子上,一個人用槍指著我的腦袋,另一個人又把槍奪下……’”
“人性中確實是有惡的……”戴靈靈眼光有些游離,“這些年來,你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嗎?”
“有過一個男朋友!
“后來呢?”
“后來無疾而終,他突然厭倦了塵世,進了佛堂。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一家鬧市的素齋館,我們靜靜地吃了一個多小時,我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我的眼睛。我覺得眼淚充盈了眼眶,但是他完全沒有表情……就這樣過了十來分鐘,我知道我再也無法挽留他了。在那次對視中,我完全敗下陣來,倒不是因為他把自己的艱難和痛苦傳遞給了我,而是因為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離開他以后,我在街上轉悠了半天,我渾身發(fā)抖,但是絲毫不恨他……反而有一種提升起來的感覺,一種快感。那時候我突然明白了,沒有人能夠戰(zhàn)勝空無一物。”
“這么多年,”戴靈靈長嘆一聲,“唉,還是再次祝你生日快樂吧!
“你也是!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沒有當年商先生那一段,你——”
“不!”李天雨堅決地搖著頭,“如果惡魔消失,天使也同時飛走了。”
2013年8月20日
蘇州
選自《人民文學》201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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