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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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魯敏
雕塑家何東城的“那個事”，如一陣猛烈而歡騰的風(fēng)，呼啦啦地刮到熟人、朋友、學(xué)生、同行甚至不太熟識的人們耳里，每個版本都會被增加更多離奇的細(xì)節(jié)與笑點。何東城悶在工作室足足三個月，一心做自己的東西，不出來見人。葉羽看看時間拖得夠久，他若有傷，也該結(jié)疤，甚至掉疤了。這個周末，正好是自己三十九歲生日，反復(fù)約他。何東城干巴巴地推了兩回，終于答應(yīng)到她家“私人小聚”。葉羽另外叫了周師、褚紅，都是老同學(xué)，并囑他們兩個早一點兒到。
周師跟從前一樣，渾身掛著各種家伙，像棵老樹一樣沉重地挪進來：單反機身、兩個備用鏡頭，還有三腳架�！罢媸堑�，這大晚上的，能拍到什么呀？還是蹲人家窗戶嘛�！瘪壹t尖聲尖氣地笑著打趣他。
這些年，照相機已成了周師的一個重要器官，不分場合地點日夜攜帶，或許已純粹是心理之需，證明他并未泯然眾人，仍是藝術(shù)女神的忠誠士兵，時刻處在周全的準(zhǔn)備之中。周師當(dāng)年最走紅的時候，有兩個了不起的重要原則：只拍名人、只用膠片。一度，能否進入他的取景器簡直就是衡量某人成功與否的標(biāo)準(zhǔn)。惜乎時勢吊詭，萬能的數(shù)碼技術(shù)從攝者與被攝者兩頭迅速扼殺了精英攝影，連周師在學(xué)院里的攝影課都選者寥寥，對著稀稀落落麻雀般的學(xué)生，周師仍舊像重磅坦克一樣，轟隆隆地拖拽著他的全套設(shè)備獨行校園。
周師反控褚紅的方式是舉起機身、轉(zhuǎn)動光圈，褚紅一見到鏡頭，立即乖得像只小貓，先理劉海，又理絲巾，調(diào)整坐姿，在沙發(fā)上正坐側(cè)坐，露齒笑抿嘴笑地沒完沒了。褚紅大學(xué)時胖嘟嘟的，談不上多么出眾，可到了這個年紀(jì)，氣質(zhì)與衣飾開始發(fā)揮積極作用，她挺當(dāng)回事兒的，總忘了她的真實年紀(jì)。
等兩人鬧了一陣，葉羽招呼他們坐下喝茶，她一左一右看了看，語氣鄭重：“趁何東城沒到，跟你們先說個事兒�！�
褚紅瞪起雙眼，加長的睫毛直閃，像刮雨器：“你終于有外遇了？”大學(xué)時，何東城愛慕葉羽，葉羽對他也意有所屬，可惜后來沒成，葉羽嫁了翟民——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就算葉羽真有外遇，干嗎要瞞著何東城？褚紅這邏輯也實在不通。
葉羽不理她：“有個故事，你們肯定聽過。有個小女孩得了白血病，為了治病，頭發(fā)全部剃光光，她很傷心，覺得難看，伙伴們到醫(yī)院去看她時，所有的人都剃成光頭了�！�
褚紅愣住，好像擔(dān)心真要她剃頭似的。她常自詡情商很高，智商果真是差點兒。
周師顯然懂了，卻裝呆：“嘿嘿，你別擔(dān)心何東城，他頭發(fā)比我還多呢�！�
“誰沒做過蠢事呀？何東城也不容易，都關(guān)了自己三個月。今天壽星最大，聽我的，我們得把頭發(fā)剃得比何東城還光。明白嗎？各人都說點見不得人的小丑事兒，這樣?xùn)|城就自在了嘛！”葉羽索性直說。
周師的口氣有點那個：“你對他也太好了�！敝軒熍c何東城風(fēng)格不同，互相有點不服氣。周師年輕時追求某人，必疾如風(fēng)電，何東城則總是溫吞水，比如對葉羽，他的愛慕好像只是一種抽象的靈感，帶著孤兒般的童貞，完全不以肉體親近為訴求。盡管大家都已至中年，但葉羽至今仍為這一點所困惑著，甚至有點難以釋懷。倒是丈夫翟民因此對何東城另眼相看、成了朋友，還介紹過幾宗訂單給何東城的雕塑工作室。總之，何東城這次出事，別人怎么想不管，她是想拉他一把。
褚紅轉(zhuǎn)過念頭了，興奮地直叫喚：“好感動呀！不過何東城的事可跟SEX有關(guān)哦，那么生猛，我們是不是也一定要說這方面啊？”
葉羽挺煩褚紅老是裝嫩，可她這話的確在點子上，葉羽瞟瞟周師，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是的，都說這方面。大家又不是小孩子了。周師你說呢？”
周師摸摸懷里的鏡頭，三心二意地哂笑：“我跟東城，當(dāng)年可是一起看A片的。再說你們女生都能說，我有什么不好說的�！币驗槎嗄晖瑢W(xué)，他總改不了口，還女生女生的。
褚紅真當(dāng)自己是女生了，忸怩起來：“呀，不行，咱們之間實在太熟了，有些事反而開不了口，太那個了！葉羽你真敢說？”
“我敢�！比~羽語氣堅決，隨即故意壓低嗓子，“再說，只有我們說了，何東城才也會說說他那事兒，褚紅你就不想聽聽當(dāng)事人自述？”
“想聽！想聽！太平洋萬米上空的強暴案……好，豁出去了，我領(lǐng)頭，先入虎穴，說點猛的！”褚紅直拍手。周師也笑得有些輕浮，他咧著嘴巴糾正褚紅：“別夸張，東城強暴的只是人家的一只手而已�！�
葉羽跟他們一起嘿嘿發(fā)笑。唉，何東城那事兒，不親耳聽他說出來，她真一直不愿意信，也不能夠信。不過他們幾個這會兒眉飛色舞，倒像是算計何東城似的。葉羽心里有點擔(dān)心，只愿今晚的事態(tài)走向如她所愿。
“噯，你家翟民不在真可惜了。又在哪里飯局��？真是商人重利，你生日他也跑出去！”周師起身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不時舉著機子隔著取景器張看。這房子買得早，原來是兩層，裝修時打通半邊做了空間設(shè)計，曲里拐彎的簡直能捉迷藏。葉羽攤攤手，不置可否，似乎答案就在樓梯之間的空氣里寫著呢。
何東城比約定的時間遲了十分鐘。一進門，他解釋，其實是準(zhǔn)時到的，但剛才就在樓下，對著單元的防盜對講門，他發(fā)了會兒呆，試圖回憶一下：第一次來這里看葉羽，是什么時候？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呀！隨即他又轉(zhuǎn)念，想象這輩子最后一次來看葉羽，那又將會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景。這么的兩頭一想，就好像在時間的秋千上蕩來蕩去，心慌得站都站不住了，不得不扶著那冰冷的鐵門站了一會兒。
何東城垂著眼皮，旁若無人，像沉浸在什么濃厚的汁液里一般，慢慢地說著這些。他瘦了些，頭發(fā)又長又亂，趴在額頭上。
褚紅對葉羽遞了一個可憐他的眼色。何東城還在繼續(xù)，說他現(xiàn)在常常這樣，挺容易分神的，看到小嬰兒的臉，就會想到他的勞頓中年，看到腫胖走形的婦人，想到其明媚的少女期，而看到性感女郎，卻又想到她形容枯槁、行將就木。
聽到這話周師突然“呵呵”笑了兩聲，葉羽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了何東城“那個事”里的女主角，據(jù)說是個極其普通的大臉女人。莫非真如他此刻所說，對女色，他已經(jīng)高級到可以自我想象的“忘形”境界嗎？唉，何東城哪。
何東城不理會大家的反應(yīng)，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塑像放到茶桌上。周師眼快，搶到手上，摘下眼鏡，努著嘴巴湊近又拉遠(yuǎn)，看來他已老花了，嘴里卻奚落何東城：“廉頗老矣！東城啊，倒是你以前的貨色值得一看，豐乳肥臀的座椅、接吻的骷髏什么的�！�
何東城也不生氣：“很久不做小件了，手感有點差，變形沒有處理好。葉羽，生日快樂啊�！比~羽接過來，連她也看了幾看，才認(rèn)出是自己。何東城原來的精細(xì)功夫，都壞在這些年的“政府訂單”上，那么多那么多的開發(fā)區(qū)和市民廣場，名人塑像、和諧組雕、世紀(jì)時鐘什么的。這樣一想，這個拳頭大的小像，也算稀罕了。
周師還不消停，故意指著何東城的長頭發(fā)：“手！感！瞧瞧你，不至于連梳頭也沒有手感了吧？”
何東城好脾氣地隨便用手捋捋：“記得我是梳過出門的，看來還是忘了�！�
到目前為止，何東城表現(xiàn)得跟從前一樣，斯文、馬虎，有點小小的多愁善感。這讓葉羽更加的想不通，這樣的一個何東城，為什么會做出那樣的事啊？
褚紅的好處就是熱情而可以信賴，吃罷飯菜，也分食了蛋糕，移坐到小客廳，大家又斟了一輪紅酒，她便啟動程序了——她問男人們要煙，周師忙殷勤地為她點火，一邊奉承她抽煙的姿態(tài)很有范兒。褚紅吐一口煙，耷下眼皮，順著周師的話，沉郁地開腔：“大概一個月前，有個男孩子也這么夸過我。他比我小十一歲。我跟他開了房�！�
褚紅的丈夫高他們兩屆，大家也都熟識。褚紅突然說出這樣“出格”的內(nèi)容，何東城閉目“噫”的一聲，手在空中揮了半下，好像要去捂住褚紅的嘴。周師也差點把打火機掉地上，可能是裝的。葉羽不太吃驚，她知道褚紅這幾年總是翻江倒海的滿肚子邪乎勁兒，不過她如此義氣地“剃光頭”，葉羽真是感慨又感謝。
褚紅晃著煙，晃出許多煙幕，她瞅一眼葉羽：“我是真的一直想跟你們說說的，老開不了口，都憋死姑奶奶了。噯，你們別這樣看我，光是開了房，但沒有那個�！蓖Ａ送�，咕嚕著，“真要那個了，我就不憋屈，也就不說了�！�
何東城堅決地調(diào)開臉去，好像這樣他就不在場并且聽不到似的。周師雖則表現(xiàn)得關(guān)切，可不知為何顯得有點惻惻然，甚至有點生分起來。所以褚紅實際上主要就是對著葉羽說了。
并無甚特別，無非是中年夫妻間失去興味，她又自覺風(fēng)韻尚余，想找年輕朋友來點激烈的歡娛。只是褚紅每講到“性”一字，就一定要用SEX代替，好像這樣，就是說的另外一個字。她講了許多細(xì)節(jié)，跟那個年輕人如何結(jié)識、用言語試探直至毫不遮掩的挑逗，越講越是有些難以入耳了……葉羽有心想讓她煞住話頭，可細(xì)看褚紅，她雙頰發(fā)赤，細(xì)長的眉毛一挑一挑，表情起伏，好像借此復(fù)述又重溫了那些黏稠得能拉出絲絲的場景。
“那后來問題出在哪里？”葉羽看何東城簡直想拔腿就走的樣子，只好打斷褚紅。包括周師，也是滿臉的不自然，準(zhǔn)確地說，是不以為然。
褚紅抿住嘴唇，口吃了：“挺……挺什么的，我要說出來，你們不要笑……笑我鬼迷心竅啊。那種時候，真像是瘋魔上身！”
葉羽看到何東城的身體似乎抖了一抖，也可能是她看錯。唉，說吧快說吧，越難堪越好，最好能趕上何東城。
褚紅的所為也的確有點滑稽，大概也是對自己太自信或太不自信，她竟一直跟對方說她已婚無孩、從未生育，可等到彼此赤裸相見，那年輕人卻受到污辱般的，指著褚紅的身體，上上下下指出種種破綻，騙子！原來都養(yǎng)過孩子喂過奶了，把他當(dāng)成什么了……兩人立時翻臉，一邊吵著一邊分別重新穿上衣服�！白羁蓺獾氖�，我穿衣服慢，后來開房費還是我出的。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他的反應(yīng)太奇怪了，生過孩子怎么了，就不是女人了？”說到這一步了，褚紅反倒磊落起來，她攤開手，責(zé)問。
褚紅此事，開篇小有旖旎，結(jié)局大煞風(fēng)景，跟何東城傳說中的“那個事”還真有幾分神似。葉羽特意地不去看何東城。為了安慰褚紅，葉羽不覺中也學(xué)起她的用詞：“男女不同，對SEX的理解不同嘛。不要氣了�！彼郎惤壹t，把聲音壓低些，“你，也要接受現(xiàn)實，歲數(shù)在這兒呢�！�
“就是不接受！”褚紅大聲反對。她瞇起眼睛轉(zhuǎn)過臉，“噯，你們兩個男的，別死不吭聲，說句實話，是不是生養(yǎng)過的女人你們就再也看不上了？”
周師哈哈直笑，嘴里嚷著“真有趣，褚紅你真有趣！”并不直接答話。何東城臉色滯住，嘴唇動了動，被周師的笑聲壓了回去。
褚紅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們都是偽善分子。葉羽，我跟你一個人說好了。知道我最恨什么？最恨看到少男少女搞戀愛，他們總無情地讓我明白，我真是‘過去了’。相信嗎，我晚上常一個人到附近的小公園去轉(zhuǎn)悠，說是散步，其實呢，是去偷看人家搞戀愛——你仔細(xì)看過小戀人抱在一起親嘴嗎？使勁地像要嵌到對方里面似的，真要命哪！我遠(yuǎn)遠(yuǎn)地死盯著，像個女流氓，又像個木頭樁子，貪婪地?zé)o能為力地看著，既恨又饞，怕看，又看不夠。”
何東城輕聲插了一句：“經(jīng)驗是藝術(shù)的敵人。畢加索說過一句話，他終身都在學(xué)習(xí)像孩子一樣畫出生澀的線條�！闭f什么呢，他這扯到哪里了，雕塑？見褚紅瞪他，他忙加了一句：“經(jīng)驗也是激情的敵人，所以一切就‘過去了’，褚紅，你剛才那個詞是對的�！�
周師大概是想摘掉“偽善”之帽，他顯出挺有興趣的樣子：“褚紅，我認(rèn)同你后面說的這一段兒。我也最不高興看到小伙子摟著大姑娘。你知道的，我每天都跑步，隔幾天還游一次泳，倒不見得完全為了……為了那個事。但不管怎么說，幾十年夫妻下來，嗯，打個比方，彼此都像植物人一樣了。這是沒有辦法的。我們的年紀(jì)，不輕了。”
葉羽給他們再倒了些紅酒，注意到何東城比開始要放松多了，他拍拍周師的肩：“你身體一直挺棒，我才各方面都退化了，你們相信嗎，我耳朵都開始不行了，前天夜里下雨，我愣是一點兒都沒聽見。唉，春夜里那種細(xì)瀝瀝的雨聲，我這輩子再也聽不見了�！�
“外強中干而已�！敝軒燒b開嘴巴，露出牙花子，出示證據(jù)，“我上周還剛補了牙呢，納米牙！跑了六七趟才搞定。前后排隊的全是老頭老太，我夾在中間，喪氣得想就地打滾，我怎么也成老頭子了？”
褚紅這回也不裝嫩了，生怕落后似的嚷著說她的肩周炎，一個人在家就穿不了裙子出門，因為后面的拉鏈根本搞不定。葉羽年輕時頭發(fā)濃密烏亮，現(xiàn)在不僅發(fā)黃，而且掉得驚人，每天地板上一大把，她剛說了個頭，何東城竟不聲不響從鬢角扯下兩根白發(fā)，在她眼前炫耀般地舉著直晃。
大家笑作一團，都是真笑，卻也有種相互體恤的、中年之境的悲涼感。
褚紅完成“剃頭”任務(wù)，像個懺悔后的偽教徒似的，替自己加了紅酒，歪到沙發(fā)上去，一心等著別人的戲。何東城想喝茶，葉羽到廚房燒水，她的側(cè)影隔著磨砂移門映出來，依舊窈窕。周師舉起相機，對著走近的葉羽，又對著另外兩個老同學(xué)，左對對右對對，卻搖著頭一直不按快門：“唉，都經(jīng)不得拉近了拍！”葉羽新泡了茶，給周師遞去杯子時，特意看看他，簡直像遞過去一只話筒。
周師端起茶喝了一口，燙得又趕緊放下。何東城倒捧著杯子專心致志地觀察茶葉沉浮。周師心中有點來氣，捅捅他：“你！回答褚紅剛才的問題嘛！生過孩子的女人，男人是不是就不感興趣了？”
何東城放下茶杯，不急不忙，好像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常識問題：“哦，我剛才就想答的。答案是肯定的，包括自己老婆。比如我，你們知道的，我老婆她人在美國，分居太久，但也一樣——我還是不感興趣�！�
周師反而沒了詞，他又?jǐn)[弄了一會兒相機，像課堂上做小動作的學(xué)生，吭哧了一會兒，用嘲諷的、似乎他本人也不以為然的語氣：“其實，我，嗯，不久前還費了很大很大的周折，去追求一個生過孩子的比我還大兩歲的女人呢�！�
幾個人齊刷刷地都抬頭看他。周師倉促地回看大家一圈，趕緊補充：“也不是無緣無故。十九年前，我的第一次就是跟她。”
“哦，鴛夢重溫。是部老片子呢�！瘪壹t評點，似有點失望，剛才直起的身子又歪過去。
“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回頭去找她的。她后來嫁到南方去了，又改了行，茫茫人海重新找到她可真費了大勁�！�
“實在沒有辦法？你是說這么些年里，心里一直只有她？”何東城嗓門有點拐彎，好像對周師突然另眼相看似的。
“怎么可能？你別擠對我了！”周師大搖其頭，“東城你先前提到畢加索，你看他那一輩子，到死都牛逼哄哄的，為什么？人家一直在搞女人呀，從沒斷過，那就是他取之不竭的藝術(shù)資本。哼，他才不需要模仿生澀，我需要�！�
周師的臉色有點漲紅，他拍拍一直吊在脖子里的相機：“你們都沒有說過我，可是我聽到很多人說過我，差不多就是褚紅剛才那個意思，說我‘過去’了，再也搞不出好片子了，就這么講講課混吃等死吧。我其實也同意他們的想法——我是真的沒救了，不管迎面碰上多好的東西，旁邊人哇哩哇啦的直叫好，可我的眼睛、我的腦子再也沒有年輕時那種感覺了�！敝軒燁^一次用著頹喪的調(diào)子承認(rèn)他與攝影的現(xiàn)狀，“唉，這就跟老夫老妻一樣，也像植物人�！�
褚紅不滿意：“別跑題，還是說那個鴛夢重溫吧�！�
“沒跑題，就是因為這點我才想到去找那個學(xué)姐的呀，去找我的第一次，你們這還不明白嗎，我是想著能不能……”周師有點急，一副顯而易見又不知如何展開的表情。
葉羽替他解圍，說大家都懂了，何東城畫蛇添足地解釋：“就是我前面說過的，好的藝術(shù)需要生澀感，他就想激活那個！”
“不要老扯上藝術(shù)好吧。再說好的SEX可未必需要生澀感，看看我找的那個小伙子，都生澀過頭了�！瘪壹t不忘開涮下自己。
何東城卻滿臉認(rèn)真：“褚紅你不要狹隘地理解，性和藝術(shù)，兩者是真的有通道的�！彼Ａ艘幌拢致丶由弦痪�，“我們都面臨困境�！�
周師卻掉頭不顧，完全忽略了他剛才所提的藝術(shù)苦悶，一頭扎到他“第一次”的回憶里了。
“她當(dāng)時，那個，你們都曉得的，第一次肯定很困難，我又太傻了，腦子很瘋狂地想著各種外國電影的鏡頭，可是動作完全像個木偶，直手直腳的，只覺得她身子好重啊……可現(xiàn)在想想，那種艱難摸索是多么寶貴的感受啊。”
葉羽偷偷看一眼何東城，腦子里閃過什么。唉，何東城跟她，連親吻都沒有過，真不知道，他的第一次，是與誰，又是何種情境。她真想跟那個女人仔細(xì)攀談攀談！
葉羽正開著小差，沒發(fā)現(xiàn)褚紅竟難過起來，嘴角起了一排括號狀的皺紋：“行了周師，別說了。誰沒有過第一次�。俊币贿呇劢前l(fā)紅，“想想不過也就二十年，可我怎么就覺得那是上一輩子的事了？那個我，像是早就死了。那個屁也不懂、慌里慌張的小丫頭。我真想她呀，想得要大哭一場�！�
葉羽給褚紅遞紙巾，后者卻又不好意思地擰巴著一笑。被打斷的周師一臉回味不足的樣子，他朝向何東城，身子都傾過去，把他當(dāng)作知己：“我就想再要那種第一次的感覺。東城啊，你想我們可怕不可怕？人至中年萬事休啊，就是想做個縱火犯也找不著火星子了，再沒有什么事再是第一次了。結(jié)婚、離婚、生孩子、迷路、醉酒、嫖妓、做老大、當(dāng)孫子、出軌、出國、出書、出事，隨便什么，好的壞的，都太他媽的胸有成竹了，這很悲劇你明白嗎……其實對SEX，我并沒有看得多么重要，可是，我真的恨自己這么委頓、我怕自己完蛋呀。所以，實在沒有辦法之下，我才想到這個笨路子。你明白我的吧？”
何東城耐心地凝視著周師，不說話，只靜待他的下文。葉羽則如黃雀在后，也細(xì)看著何東城，似乎想從他的表現(xiàn)探尋到某種關(guān)聯(lián)，從而倒推出何東城三個月前的“荒唐之舉”，甚至倒推出若干年前他對自己的多情與無情。
周師給何東城看得緊迫，嗓子里一陣趔趄：“咳，前面的我就簡單跳過吧，總之讓她接受我這個提議挺難的，各種低三下四、連騙帶求的手段都試過，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地趕去約到她出來。學(xué)姐發(fā)胖了，頭發(fā)燙染成碎花，全無青蔥了，這些我早就想象得到，也完全能接受。她看我的眼光并無柔情，反而有點不以為然。我盡量不去注意這些，只顧著不停地說服她‘仿舊’：等會兒進了房間，到了床上，把燈關(guān)了，我們的對話和動作，要跟當(dāng)年傻不拉嘰的‘第一次’一模一樣……”
客廳里一片密切關(guān)注中的寂靜，大家都有些眼巴巴的，巴望著周師果真能夠?qū)崿F(xiàn)這一相當(dāng)離奇、頗難操作的設(shè)想。
“你們猜怎么著，才進行到頭幾步，我正一邊回憶一邊說著什么呢，她突然提出要我用TT，我蒙了，這可是當(dāng)時完全沒有的細(xì)節(jié)呀。她一把推開我翻身下床，從包里掏出一個，有點不高興地扔給我，說早該想到男人都很自私。又說過了這么些年，誰還知道誰呀，用TT是起碼的原則。你們說，她怎么能這樣對我��？”
“這個，倒不能怪她呢�！瘪壹t很客觀地，“這也是為了你好！再說，你不能完全把人家就當(dāng)個……對吧？葉羽你說說！”葉羽搖搖頭。性一事，果真男女永遠(yuǎn)有別，越較真恐怕越糊涂。
“可是這些對話和動作當(dāng)年都是沒有的！我本來就是想找感覺的，又不是當(dāng)真有多想搞SEX！”周師急得眼睛直眨，“總之這樣一來，就亂了，全打亂了，我違心地試了試，動作熟練但無效……嗨，最后，總之我整個兒就是自取其辱�！敝軒熈�(xí)慣性地伸手摸摸相機，又被燙了似的移開自己的手指，他抬頭看了大家一圈，勇敢而凄涼地補充了一句：“我就知道，我的藝術(shù)生涯真的完蛋了，怎么也救不回來了�！�
沒有沒有，周師你亂扯。別跟畢加索比呀。明明兩回事嘛。大家爭搶著反駁他，聽上去卻像敷衍性的安慰。周師脖子里的大單反機身仍然像一個外置器官似的掛在那里，沒有一個人的目光停留在上面。
何東城點了一根煙，又分別給周師和褚紅敬了一根，三支細(xì)白的煙桿如三根指針朝向不同的方向，像在強化此一時刻，哪怕這只是一個破爛的無價值的時刻。何東城拿起手機看了看，聲音發(fā)悶，以一種總結(jié)似的口氣：“晚上十點一刻了。今天是4月16日，周末，葉羽三十九歲生日。也許這是我們后半生經(jīng)常要回憶起的一次清夜長談�！�
“何大師你急著要回去��？”褚紅有點沉不住氣，匆匆看了葉羽一眼，擔(dān)心自己折了本似的。
“沒有，我不急。”何東城轉(zhuǎn)頭看看葉羽，似笑非笑地“唉”了一聲，“我知道你今天為什么請我，也聽出來了，你們今天為什么聊起這些�！�
燈影之下，葉羽猶豫著，不知該簡單笑一下算了，還是如實說說她的衷心。
何東城卻沖她擺擺手，一邊反客為主替每個人換熱茶，他的動作很不靈活，幾乎顯得哀傷。褚紅、周師、葉羽讓茶、說謝謝，他嘴里則啰里啰唆地回應(yīng)，像只是為了說給自己聽：“了不起啊，這么地倒個茶。就算有下次我再給你們倒茶，但我已不是今天晚上的我，你們也不是今天晚上的你們，這杯里的茶更不是今晚的茶了�！�
葉羽舉杯喝一口，冷熱剛剛好。她知道，何東城要開口說了。
何東城先談的是太平洋。褚紅捂起嘴，喉嚨里滿意地咕了一聲。
何東城好像對太平洋有著特別的研究，他很順溜地報了一串?dāng)?shù)字。太平洋包括屬海的面積是18000萬平方公里，不包括屬海的面積是16000萬平方公里，跨越了177個經(jīng)度、151個緯度，南北最長16000千米、東西最寬20000千米，平均深度4000米，最深處馬里亞納海溝11000米之類的。他每報一個數(shù)字，周師就贊嘆地哦一聲，可很明顯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這串百科全書般的數(shù)字上。何東城謹(jǐn)慎地補充：“我說的是大概，有的四舍五入了。當(dāng)然，對太平洋，人類也只能了解個大概�！�
他的表情苦惱而陶醉：“你們看看，多么了不起，我絕對的崇拜太平洋！我所能想到的最理想的死亡方式就是沉入太平洋，帶著我最喜愛的幾尊習(xí)作，這樣，我就跟它們永遠(yuǎn)在一起、在太平洋里了。你們清楚的，我這些年太墮落了，光忙著做定制了，真正自己滿意的創(chuàng)作，其實沒幾樣，玷污不了太平洋太多地兒�！�
“不知怎么搞的，那天在AA182航班上，從上海飛往洛杉磯，我這念頭變得尤其的強烈了！昏沉沉的途中，我目不轉(zhuǎn)睛、死死盯著座位前面的小屏幕，航空示意圖上，小飛機帶著一串變化中的數(shù)據(jù)在藍(lán)綠色的云圖上一動不動地移動著，那么精確又那么虛妄�！�
周師“嗯嗯嗯”地跟著附和。褚紅皺著眉拽拽葉羽，似感到費解。
“盯著那仿佛不存在的小飛機，想著萬米以下的黑色波浪，我突然激動起來，意識到，在此一瞬間，我與太平洋之間的最大可能性。我盯著屏幕，清清楚楚地看到小飛機改變了它原來的方向，轉(zhuǎn)而往下緩慢地墜落，像蒲公英一樣，浪漫地左右飄動，帶著秋天的成熟弧線，往太平洋墜落而去。我興奮得抓緊座位扶手，在強烈的幸福中熱淚盈眶。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我勃起了�！�
何東城突然來了這么個刺耳的詞，周師沒法再跟著附和了，屋里幾個人均被點化般一動不動，像是變成了何東城手指下的雕像。
“周圍的人都在沉睡，四肢松軟，張著嘴巴，死去了一般。這會兒是深夜吧，上海的深夜或者洛杉磯的深夜、太平洋的深夜、世界的深夜。我滿面是淚，情難自禁。多么純潔的一次勃起，忠誠、絕望、完全沒有目標(biāo)。我非常尊敬我自己�！�
葉羽感到何東城的目光向自己看過來，像夜色里的星星一樣，寒冷而驕傲，飽含千言萬語。但也可能是錯覺。
“我左邊是一美國老頭，剛上飛機時我們簡單攀談過幾句，是個背包客。右邊是一個頭發(fā)披散的中國女人，耷眉掛臉的，從上車起就戴著耳機，看小屏幕里的一部武打片，看完一遍再一遍�，F(xiàn)在，老頭和女人都睡了。我的毛毯被女人無意中卷去半幅，毛毯像半床薄被子似的共同蓋在我與她的下半身上�！�
“毛毯�！瘪壹t小心地輕聲重復(fù)了一下，身體坐得筆直，如一個注意力高度集中、軍容整飭的士兵，兩只手分別半握，對稱地緊貼著她的大腿外側(cè)。是啊，毛毯，這是“那個事”的一個關(guān)鍵道具，曾被許多嘴唇嬉笑地提及。
“一條共同的薄毯子裹住我們，我與她如同床共枕、相濡以沫。在這架虛妄的、不知所在亦不知所往的飛行器里，在太平洋的萬米上空，我對她產(chǎn)生了難以說清的骨肉相連般的親人感，我和她之間是沒有區(qū)分、沒有異心的。我輕輕把中間的扶手隔擋提起來，把毯子往上拉拉，然后從毯子下面伸出手去，慢慢摸索著，想要找到那個女人的手。我自己的手不行，這些年干活已干得壞掉了。噯，你別笑啊。”何東城和氣地停下，抗議。
是周師在喘著氣笑，好像哪里癢，恰好被何東城抓到了似的。他對何東城抱歉，抑住笑，臉上扭成一團：“你繼續(xù)……我只是突然很感慨，心里感慨�！�
“她一動不動繼續(xù)在睡。我把她的手慢慢拉近，在毯子下靠近，同時用另一只拉下我的褲子拉鏈，并把她的手放到我那兒。我明知這舉動是瘋了，可我必須借助她的手緊緊攥住我。這是最樸素最根本的一個欲望。”
“她看上去多大歲數(shù)？真的沒有醒嗎？有沒有那么一點兒配合著你？”褚紅像個勤奮的實習(xí)記者，拋出一串問題。
何東城看看褚紅，卻目無所見地越過她，自顧說著他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的手指又粗又短，冰涼僵硬、比例不夠勻稱，像一個失敗的石膏質(zhì)手模。我……聽說，許多人正是笑話這一點，說我選了一個很平庸的、不值一提的女人，而且只是她的手�！焙螙|城停下來看看周師，周師這時一點兒沒有笑，表情反而像是有點震動。何東城于是自己笑了笑，“可是這一點兒都不重要。因為她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甚至不是任何一個具體的女人。她只是一個象征，必須呈現(xiàn)和參與進來，以她的手。這是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谋厝恍裕粋�必然性你們明白嗎？”
可能是屋子里煙霧太重，葉羽好一陣透不過氣，她感到大腿根部很緊張，腳尖似乎都被拉直了。她不想與周師或褚紅的目光相觸，更不敢看何東城。她突然對屋子里明亮的燈光感到厭惡。真應(yīng)當(dāng)提前關(guān)掉一圈燈的。
“孤獨的小飛機在衛(wèi)星云圖上繼續(xù)下墜，翻滾的太平洋如黑暗的懷抱承接于下。所有的人都在睡。只有一只女人的手，在精微的局部勞動中耐心地陪伴著我�！焙螙|城面色蒼白，嘴唇皮發(fā)干，可態(tài)度十分莊嚴(yán)，“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那么純正的性欲和激情。我真感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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