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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板倉絕唱

楊開慧手稿還原毛澤東愛情


文_余艷


引言


我對楊開慧的探究最初是從一個墻洞開始的。


這“墻洞”在湖南板倉,在板倉坐西朝東的楊家老宅里,在楊家老宅的西北角楊開慧臥室的床帳后。


楊開慧把洋洋萬言的手稿封存在這墻洞里,應(yīng)該沒想到,半個多世紀后,她的這些心靈筆記就是一代共和國領(lǐng)袖的情感秘密!又是她的夫君毛澤東盼了好久、尋了好久、等了好久,卻遺憾又殘酷地最終沒有看到的秘密。


這是怎樣一堵墻,能承載這段千古絕唱;


又是怎樣一處洞,能裝下一腔博愛深情!


其實,世界各地都有秘藏私信、封存秘密的風俗。


世上的秘密,只要你曾經(jīng)告訴過一個人,就不能再稱之為秘密。真正的秘密只能爛在自己肚子里,實在憋不住了,告訴墻洞,或者樹洞、山洞,只有它們,也許會始終沉默。


又當這秘密無處可藏,不想被人知道,就下決心埋葬這段揪心的牽掛。找一處墻洞,或者樹洞、山洞,悄悄裝進去,這秘密就死了、埋葬了,可能永遠不再被人發(fā)現(xiàn),不被人知道。也告誡自己,永遠放下、終身不念了……


楊開慧是這樣嗎?


當年,楊開慧把日積月累、三年中寫就的心靈筆記用油紙包好扎緊,塞進墻洞,再用相近的泥漿封堵洞口。這處秘密沒被敵人發(fā)現(xiàn),也沒被親人發(fā)覺。如果不是1982年和1991年兩次修繕故居,那疊塵封在板倉楊家老宅的心靈筆記將永遠沉睡在那堵舊墻中。


字!


2011年2月的最后一天,是早春二月一個難得的艷陽天,我從湖南省委宣傳部提回一大袋子書籍和資料,都是有關(guān)楊開慧的,諸如手跡復印件之類的史料。


初春的陽光下,我首先讀到的是那篇《追憶》。


追憶?依常理,一個正值韶華的年輕女子,該是更多的憧憬未來。她的從前畢竟太短,而她的未來正長。正長未來的人卻偏偏要追憶并不太長的從前。她是不是感覺到從前已經(jīng)太長,而未來已經(jīng)太短?


一字一句,字字像滴落的淚,句句如傷感的情。娟秀的字,溫軟的心,凝于筆端流淌在毛邊紙上的字啊,全是深深的痛和深深的愛。我突然感覺到,這些在老墻中塵封了幾十年的心靈文字,與其說是寫在紙上,倒不如說是字字刻在筆者滴血的心坎上。


再去板倉!記不清是第十幾次去了,2012年1月28日這天,我只想在楊開慧當年的臥室、她當年寫就《追憶》的這天晚上、當年凄風冷雨的這個季節(jié),陪楊開慧坐一晚,從傍晚到天明,去熬一個楊開慧千百個徹夜難眠中的一個通宵……


這夜,我讀著手稿,漫漫長夜一分一秒地過。在八十三年前的今天,楊開慧就在這屋,這桌,這飄風的寒夜,寫著,糾結(jié)著,煎熬著。


八十三年,這字沒有逝去;像到永遠,這個人還活著!


死?


我一字一句地通讀手稿,每讀完一遍,掩卷閉目,試圖回憶手稿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句子。


“說到死,我并不懼怕,且可以說是我喜歡的事。”


天啦,我怎會清晰地記下這段文字?但千真萬確,伴隨初看時心里猛烈地“咯噔”那一下,到掩卷而思反復回味,這句話總在眼前不停地晃悠。


死是楊開慧喜歡的事?一個正當華年的女人,究竟要到什么時候什么地步什么心境才會認定,死是她喜歡的事?


我不敢胡亂猜測藏在這句話背后的驚悚答案。


一個年輕女子,獨自一人帶著三個梯形大的孩子與年邁的老母在家鄉(xiāng)艱難度日。三年時間遵從丈夫的囑托,就地參加地下斗爭,面對大革命失敗后的白色恐怖,她文弱的雙肩既擔著三個孩子的重擔,又要躲避敵人的捕殺,更撕心裂肺地牽掛生死不知的丈夫。夜雨婆娑,一燈如豆,嬌小玲瓏的身影,孤寂地投在板倉土屋的泥墻上,娟秀的字體流瀉在紙上,字字句句道不盡的思念和苦痛。為了丈夫毛澤東的事業(yè),學貫中西的名門之秀,選擇了一條憂愁痛苦、險惡叢生的路……


更為揪心的是,楊開慧身邊的戰(zhàn)友、朋友、親人、閨蜜一個個倒下,激起仇恨的同時,也激起她非常的革命斗志,而讓她義無反顧——赴死;還是焦慮、擔憂、疲憊、躲藏,一個女子,柔弱的身軀,想盡快結(jié)束這馬拉松式的折磨?


還是,有別的原因?


墻?


楊開慧的手稿句句肺腑之言,誰都不懷疑它們的真實。因為我感覺,烈士的這些心靈筆記不是寫給世人看的,而是寫給她自己看的,甚至就是她自己跟自己說的悄悄話。否則,她就不必把它藏在老墻中。


腥風血雨、生死無常的年代,喘不過氣來的楊開慧帶著三個小兒,躲避敵人,保藏自己,牽掛愛人,堅持斗爭。她的那些泣血的文字、真實的心聲,一半是刻意的隱藏,一半是希望有個地方可以代為存放。就這樣,墻洞成了她精神的閨房,將她的所思所想點滴安放;墻洞又作為消減痛苦的心靈郵箱,為焦慮無奈的女子做了有效的儲藏和有力的分擔。


怎么會藏在墻洞里,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看見,是想永遠塵封這個秘密?


自藏在墻洞中的這些文字曝光后,人們對這些手稿有各種猜想與各種理解。有人說,這是“墻洞里的情書”、“藏在墻洞里的絕唱”,也有人說,那個墻洞是楊開慧選定的心靈墳墓。因為——


她根本沒想讓人知道那個地方,更不想有人揭開那個秘密。否則,她完全來得及把墻洞里的秘密告訴她應(yīng)該告訴的人。


比如她的母親;


比如跟她一起坐牢的保姆孫嫂和兒子岸英。


但是,她沒有說。


果!


對墻洞里的那段秘密,楊開慧誰也沒有告訴。


是已然頓悟,那些文字,只不過是她心路上一度迷亂的心靈碎片。那些特定時候從心中飛揚出來、定格為稿紙上的文字,可能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是為了紀念一段心路,還是咀嚼一段寂寞,或是想叫家人有一天能把那些心靈文字轉(zhuǎn)交給心中喊了千萬次的人?


然而,大牢中的煉獄,楊開慧已經(jīng)不是手稿上的楊開慧了。手稿上的心音不過是秋蟲般的呢喃,期期艾艾顧影自憐的家婦,而大牢中的楊開慧已亮麗于信仰的高山,這時的她才是毛澤東當之無愧的愛人!


兩個完全不同的自己啊,別讓世人混淆,更別讓夫君看見。就讓那段寂寞的文字永遠寂寞在墻洞之中,永不示人。


但是——


歷史有如河底的沉沙,看起來粒粒相似,其實每一粒沙都有各自不同的故事。但那些河沙以及河沙里藏著的故事不會再說話。因而,活著的人們就特別喜歡評說歷史,似乎只要一評說,評說者就變得聰明。因為無論活人怎樣評說,歷史都無法反駁。正如河底的沉沙,你說它粒粒相同,或者各有各的不同,或者各有什么不同,全都任人評說,那些河底的沉沙是不會說話的。正由于此,活人對歷史的評說便遠遠多于對歷史的思考。


有感于此,我告誡自己,我無意于評說過去的故事,也不敢對過去的故事作什么聰明的解讀。因為,在歷史面前,根本就沒有聰明的活人。我只想,以楊開慧的心靈筆記為指引,并順此指引再重走一遍那些與之相關(guān)的足跡,試圖尋找出被歷史迷霧所遮蓋的歷史真相。


第一章 手稿上的井岡山


1.無論怎樣都睡不著……總是不見來信


這是一個月淡星稀的夜晚,毛澤東把楊開慧母子幾人悄悄送回了板倉老家。


即便是在晚上悄然回家,毛澤東也是在冒極大的風險。


那正是白色恐怖瘋行城鄉(xiāng)的非常時期。自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右派對共產(chǎn)黨人的捕殺,似乎越殺越紅眼。李大釗、羅亦農(nóng)、趙世炎、陳延年等著名共產(chǎn)黨人相繼遇害。在當時的中國,連鄉(xiāng)下都知道,抓一個“紅腦殼”,政府就獎十塊大洋。像毛澤東這樣著名的“紅腦殼”,自然是反動派槍口隨時瞄準的對象。


1927年,是中國歷史風云變幻的一年,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死中求生的一年。


這一年的湖南長沙更是慘烈。


猝不及防的共產(chǎn)黨人紛紛倒斃于敵人的槍口與屠刀之下。當時的長沙,從南門口一直連向天心閣,城墻上皆掛滿了革命者的頭顱。有的甚至還不是革命者,只是被那場瘋狂屠殺而誤殺的普通百姓。據(jù)說連當時的狗,也因為吃慣了人肉而吃人成性,見到活人就一頓亂咬。到6月底,共產(chǎn)黨員、工會農(nóng)會干部以及國民黨左派被殺者已達500人以上,三湘大地有“死地”之稱。


這一年,也是毛澤東動蕩徘徊、憂心忡忡的一年。


這一年,中國共產(chǎn)黨在漢口召開中共五大,毛澤東關(guān)于“開展土地革命、迅速發(fā)展農(nóng)民武裝”的提案,沒有引起大會重視。


這一年,眼看著一個個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志士在國民黨右派的屠刀下紛紛倒下,黨中央總書記陳獨秀還在忍耐、遷就、讓步、觀望……


這一年,曾經(jīng)在毛澤東心中沉思日久的一個思想越來越明朗堅定:拿起槍,組織自己的工農(nóng)武裝。


可是,要完成“武裝斗爭”這一大步的跨越,毛澤東知道,先要走出1927年最關(guān)鍵的一步:巧妙“擺脫”老擰巴的陳獨秀。


這一步,毛澤東沒按常規(guī)出牌。他避虛就實、揚長避短地睿智了一把。1927年8月初,毛澤東和他的心有靈犀的共產(chǎn)黨員們在九江舉行緊急會議。巧妙設(shè)計,讓陳獨秀未能出席。結(jié)果,瞿秋白接任黨的總書記,陳獨秀就被排除中央領(lǐng)導層,毛澤東再次順利進入中央委員會。他抓住來之不易的話語權(quán),讓會議接受他的建議:繼南昌起義之后,馬上在中國農(nóng)村發(fā)起秋收起義。毛澤東在會議上特別提出:“須知政權(quán)是由槍桿子中取得的”。


這句話,后來演變成一個真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


這次會議,毛澤東被黨中央任命為中央特派員,回湘組織秋收起義。作為秋收起義的建議者,毛澤東自然也成了這次起義的主要領(lǐng)導者。他明白,秋收起義的槍聲一旦驚響在湖湘大地,斗爭的方式將由暗變明。那一聲槍響后,無論是他還是他的起義部隊,都將會引來敵人瘋狂的圍剿。從此以后,夫妻恩愛與兒女天倫肯定將從他生命中淡出。等待他的,定是槍林彈雨中的殘酷搏殺。


就在板倉,就在楊開慧簡陋的臥室,毛澤東夫妻一別,就再也沒有相見。


那天,黑夜中的告別,雖然比從前任何一次告別都要匆忙,但毛澤東卻一反常態(tài)地顯得重復啰唆,老是反復叮囑妻子要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楊開慧后來對堂妹楊開英說,從前,她跟毛澤東的任何一次分別都沒有那種掏心掏肺的感覺?赡且淮纹敲雌婀,那個人一融進夜色中,她的心就空了。


事實上,楊開慧的直覺沒有錯。那黑夜中的匆匆一別,竟成夫妻永別。那煤油燈下的最后一眼對視,竟成了后來歲月中回味不盡的終極影像。


這以后,楊開慧就開始了徹夜難眠苦度時日。


無論怎樣都睡不著,雖然是倒在床上。一連幾晚都是這樣,合起來還睡不到一晚的時晨(辰),十多天了,總是不見來信……


2.我簡直要瘋了……人越見枯瘦了


也許是一種莫名的預感在作怪,與毛澤東別過多次的楊開慧,從來沒有像這一次分別那樣令她心神不定:


我檢(簡)直要瘋了!我設(shè)一些假想,惱(腦)子像戲臺一樣,還睡什么覺?人越見枯瘦了。


手稿中諸如此類的文字比比皆是,但這絕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少婦思夫。那段時間,在楊開慧的那些思夢中,肯定多是噩夢。國共兩黨越來越激烈的武裝對抗,她當然明白,身處對抗前沿的毛澤東,每時每刻將會面臨著什么。


在那些寢食不安的日子里,看報成了楊開慧每天必不可少的重要生活。


楊開慧總是千方百計地找報紙看,就連已經(jīng)看過的報紙,都是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那些消息讓她感到虐心,但她還是忍不住想看。就好像不得不看的病中親人,不看不放心,看了又虐心。


報紙上的“赤匪”被描繪成惶惶不可終日的走寇。在各路武裝的圍追堵截中,那些“赤匪”似乎只能挨打逃竄,而無還手之力。楊開慧從報紙上得知,丈夫毛澤東領(lǐng)導的秋收起義部隊,似乎天天在敵人的追殺中東躲西藏,已陷入走投無路的絕境,并隨時面臨全軍覆沒的危險。丈夫的隊伍越打越少,最后一小股赤匪流竄到了井岡山,茍延殘喘,惶惶不可終日……


楊開慧雖然不完全相信報紙上的說法,但同時她也明白,在圍追堵截的險惡環(huán)境里,丈夫毛澤東和他的起義部隊,會遭遇怎樣的困境。


其實,秋收起義后的毛澤東和他的起義軍,要比楊開慧想象的境遇更糟更難。


1927年9月9日,毛澤東領(lǐng)導秋收起義爆發(fā)。開始,槍聲打響之后,起義部隊曾一度勢如破竹,所向披靡。起義進入高潮時,毛澤東曾寫下一首詞,記下了當時的情形:


軍叫工農(nóng)革命,旗號鐮刀斧頭。匡廬一帶不停留,要向瀟湘直進。


地主重重壓迫。農(nóng)民個個同仇。秋收時節(jié)暮云愁,霹靂一聲暴動。


然而,秋收暴動像霹靂一樣出現(xiàn),也像霹靂一樣從空中劃過去了。


初戰(zhàn)勝利的喜悅還沒從戰(zhàn)士的臉上消失,起義部隊便遭到了敵人的瘋狂反撲。于是,部隊中那股被勝利燃燒起來的激情馬上低落下來。在這個兵源來路不一的起義部隊中,悲觀喪氣的情緒就像瘟疫一樣在部隊中傳播蔓延。


偏偏這個時候,遠在上海的黨中央領(lǐng)導人卻遙遙發(fā)來指令,要起義部隊繼續(xù)攻打長沙。而起義軍內(nèi)部,憋了一肚子氣的個別將領(lǐng)也主張繼續(xù)攻打長沙。毛澤東權(quán)衡再三,認為這無異于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最終,毛澤東毫不猶豫地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走。


起義部隊在轉(zhuǎn)移過程中,毛澤東順勢完成了兩個重自選動作:一是瀏陽文家市的會師轉(zhuǎn)兵,二是三灣村的“三灣改編”。前者成為中國土地革命戰(zhàn)爭初期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后者奠定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民軍隊的基本治軍思想:黨指揮槍。


在“三灣改編”中,毛澤東親自起草了“三大紀律六項注意”。其中的一條“注意”是:不拿群眾一個紅薯。規(guī)定細到了紅薯,可見當時的起義部隊軍紀之渙散,已到了何等令人擔憂的程度。


但是,把中國工農(nóng)武裝引向正確方向的毛澤東,這一保留革命火種的撤退,卻被當作違抗黨中央指令而受到嚴厲處分!坝覂A逃跑主義”、“可恥的退縮者”,甚至被傳令者誤傳為開除黨籍。就連毛澤東提出的“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的論斷,都要毛澤東做出自我反省……


在板倉,與毛澤東魂系夢繞的楊開慧像有一種生命感應(yīng)。


站在門前,心里跑到他那里去了。好像看見他帶著一種凄黯的神色在那里。


楊開慧當然不可能想象丈夫受什么處分,她只是心憂與心疼地想象著他的艱難。帶著一種凄涼神色的毛澤東要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山上的部隊可能沒有糧食,可能沒有醫(yī)藥,可能沒有衣服,可能沒有子彈,可能有很多糟糕的可能。


在楊開慧眼中,曾經(jīng)毫不起眼的那個井岡山,當時已成為她心目中最要命的山。夜里夢見那座山,醒來想著的還是那座山。


3.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他那里去


不能忍的原因絕不僅僅是因為思念,而更多的是因為牽掛與擔憂。


楊開慧非常明白,在那時那刻,她就算尋到井岡山,等待她的并不是夫妻團聚的喜悅與浪漫,而是同甘共苦的艱難,是生死與共的命運。甚至,就是死亡。


沒有我在身邊,他不會注意的。


已經(jīng)給毛澤東生了三個孩子的楊開慧,這句話絕不是自以為是之言。在楊開慧那些伴夫走天涯的日子里,她知道,生活中的毛澤東是不屑于生活瑣事的。甚至面對危險也仍然沒有應(yīng)有的警覺。


楊開慧不會忘記,當年她陪毛澤東回韶山,得悉省長趙恒惕要派兵抓捕毛澤東,而且抓捕的部隊已經(jīng)向韶山奔來。得此消息的毛澤東竟然從容不迫地要帶著楊開慧母子幾人一塊兒走。要不是楊開慧一反常態(tài)的暴怒催促,后果還真不敢想象。雖然,楊開慧也明白,毛澤東要帶妻兒一塊兒走,是不放心把她們母子丟在韶山。抓不到毛澤東的那些捕兵,極有可能把她們母子抓走。但是,當時的楊開慧心里只有毛澤東的安危,根本沒考慮自己將會面臨什么……


毫無疑問,那時那刻的楊開慧絕意要上井岡山,明顯帶著共赴危難的強烈意識。在楊開慧貌似纖弱的身軀里,多情善感的情懷與剛烈倔強的個性同時并存。即使沒有楊開慧英勇就義的那一幕,單看楊開慧的手稿,就不能不讓人堅信:如果需要,楊開慧隨時準備為毛澤東去死。


我覺得我為母親而生之外,是為他而生的。我想象著假如一天他死去了,我母親也不在了,我一定要跟著他去死,假如他被人捉著去殺,我一定要同他去共這一個運命!


藏在墻洞里的這些心語,可不是楊開慧的自夸自的人前之語,而是她真實的心聲。


中國歷史從來不乏貞婦烈女的故事。中國女性漫長的人生中,嫁給了一個男人,也就嫁給了一種命運。像王寶釧,十八年守成一座活的望夫石……


但楊開慧顯然不是王寶釧。她是一個女人,同時還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在楊開慧意欲奔赴井岡山的沖動中,無疑包含了激情燃燒的信仰與舍生取義的大氣。革命有難,此時不出,更待何時?!但是,如果把楊開慧按捺不住的沖動僅僅理解為共產(chǎn)黨員的本能反應(yīng),恐怕也嫌簡單。歷史地看,我們不得不注意到一種事實:在那些令人唏噓的故事中,只見女人為男人而死,卻少有男人為女人舍命。正如那些被捕的革命者們,只見變節(jié)的男性,而少見叛變的女人。


其實,在那些貞婦烈女的故事中,傳承著我們這個民族永遠不敢漠視的精神特質(zhì):忠貞與堅守。漂流在民族文化之河上的那本《女兒經(jīng)》雖然已經(jīng)漸行漸遠,但歷史的輕風仍然會把書中的碎片吹到人們面前,并散發(fā)出令人難以抗拒的余香。


作為著名倫理學家的女兒,楊開慧自然有機會接受中國傳統(tǒng)倫理文化的熏陶與浸潤,并把它們化為中華女性共同的某種姿態(tài),在歷史的原野搖曳出一個大寫的花名:中國女人。


也許正是這些因素,造成了楊開慧當時的去意彷徨:


作為革命者,在革命遭受挫折之時,理應(yīng)挺身而出,與戰(zhàn)友們一道并肩;


作為一個妻子,在丈夫遭遇厄運之時,理應(yīng)相行相伴,與丈夫共渡難關(guān);


作為一位母親,楊開慧卻又不能無視三個兒子的存在……


革命需要戰(zhàn)友,丈夫需要妻子,但兒子需要母親。也許正是這多重身份增加了楊開慧選擇上的兩難。


楊開慧肯定也曾經(jīng)想過要把三個兒子一并帶到井岡山。但那種念頭恐怕也只能隨著一聲嘆息而自然消失。在東躲西逃的艱難困境中,真帶孩子走,無異于把三個孩子送上殺場,又同時給革命添累贅?墒,把孩子留在家,自己一人前往?那孩子誰管?母親年邁,一人帶三孩兒,顯然不現(xiàn)實。托付他人代養(yǎng)?楊開慧不忍,何況毛澤東知道也絕不會贊同,甚至會極為不悅。


愛夫愛到骨子里的楊開慧,自然不愿意惹丈夫不快。一頭丈夫一頭兒,楊開慧能怎么樣?會怎么樣?


天地沒有回應(yīng),命運閉著眼睛……


第二章 我是真的愛他呀


1.幸喜天保佑我接到了那貴重的信


那段時間里,楊開慧每天最重要的心思就是盼信。


太難過了,太寂寞了,太傷心了!這個日子我檢(簡)直想逃避它。但為著這幾個小寶,我終于不能去逃避。他終于有信來了,我接著喜歡得眼淚滾下來了……只有五十天,幸喜天保佑我接到了那貴重的信。


楊開慧說的那封貴重信,是毛澤東用暗語寫來的,信中說:接到來信的開慧禁不住喜極而泣。


其實,這封只有寥寥數(shù)語的信并沒有告訴楊開慧太多。她更不知道,在收到這封貴重信時,井岡山上的毛澤東,生活正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


初上井岡山的毛澤東,可能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失意的一次。他不但被撤去了黨內(nèi)要職,竟然還被傳言“開出了黨籍”。于是,毛澤東病了。當他孤獨的身影一瘸一瘸地走在山道上時,那情形看上去已經(jīng)沒有“霹靂一聲暴動”的氣概了。


就在毛澤東身心疲憊情緒低迷之時,有一位十九歲的少女及時在毛澤東身邊出現(xiàn)了。


少女名叫賀子珍,在當時當?shù)乇环Q為“永興一枝花”。這位能騎善戰(zhàn)的年輕女戰(zhàn)士,對來自山外的青年毛委員似乎特別關(guān)注。盡管,眼前的他體弱多病,頭發(fā)過長越發(fā)顯得單廋,但是,年輕女戰(zhàn)士賀子珍卻仍然強烈地感覺到,在青年毛委員落魄的外表下,在那雙憂郁的眼睛里,似乎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世界。甚至連那瘦削卻不失挺拔的身影,都彰顯一種男人的孤獨與倔強。


要說毛澤東對女戰(zhàn)士的那雙明眸視而不見,那有點不現(xiàn)實。更何況,體弱多病的毛澤東還時不時地享用著賀子珍為他弄來的那些可以補身子的山雀、泥鰍等美味。不難想象,當身心俱糟的毛澤東在品嘗著那些美味時,也無意間品味出了一位少女彎彎曲曲的心事。


腿傷稍見好,毛澤東便忍不住想出去轉(zhuǎn)悠了。他當然清楚,腳下的這塊土地,將是他和他的起義部隊長期立足的地方。對這么個命運攸關(guān)的地方,不熟悉地貌、不了解情況的毛澤東,自然要深入調(diào)研的。于是,年輕的女戰(zhàn)士賀子珍自然而然成了毛澤東的向?qū),甚至還是拐杖。


在兩個人的山間小路上,話題涉及革命和工作,也涉及日常生活。他們的話題自然而然跳出了彎彎曲曲的山道,飛到了更廣闊的空間。偏偏毛澤東不張口則已,一張口便是妙語連珠落玉盤的美妙,話中的世界便是賀子珍倍感新鮮的另一個世界。也許連毛澤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他進行社會調(diào)查時,他自己也正被一位女戰(zhàn)士悄悄認識。


其實,在見到毛澤東之前,賀子珍對毛澤東的名字并不陌生。讀書時候,她就早已讀過毛澤東的文章。比如毛澤東發(fā)表在《湘江評論》和《政治周刊》上的文章,那些一氣呵成的排比句讓你一看就停不下來。面對那些美文,賀子珍曾經(jīng)猜想,能寫出這種錦繡文章的人,一定是個長得很丑的人。因為公平的造物主不會讓一個人把好事占全。在讓他擁有深刻透辟的思想的同時,還讓他擁有賞心悅目的容顏?傻荣R子珍知道來井岡山的這個人,就是寫出那些美文的人,賀子珍才知道,造物主也有不公平的時候。


然而,無論山道上的腳步挨得多近,兩顆心卻似乎掙扎著不敢靠得太近。因為毛澤東告訴過賀子珍,在湖南老家,他早有妻子和孩子。


井岡山之外的楊開慧自然不知道,她日夜牽掛的愛人正面對一位少女的深情而苦苦掙扎。此時的楊開慧,仍然在思念的迷途上越走越遠:


……連那他寫的字,只要是他的,一概變了比珍寶囊還要要緊些。太難過了,我疑惑我的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小毛。在這時,我感到一種愛惜了,連那幾個。大寂寞了,太傷心了!


楊開慧筆記中,提到肚子里的“小毛”,雖然很快被確診是一種假孕。但從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楊開慧在思夫的心路上,已經(jīng)把自己給丟失了。


2.我總是要帶著痛苦度日


1928年5月,朱德、陳毅所部與井岡山的部隊會師于寧岡龍市。自此,“人不過千戶,糧不過萬擔”的井岡山呈現(xiàn)出了異常興旺的景象。


一時間,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年青共產(chǎn)黨人,操著各自的湘音、川調(diào)、粵語、贛聲以及客家方言,碰響在羅霄山脈的中段,匯成了一曲不同凡響的井岡山革命大合唱。


從此,“朱毛”紅軍成了當時中國社會日日更新的民間傳說。并在那些傳說中,把朱毛傳成了不同版本的神話。


從此,小小的寧岡龍市仿佛在一夢之間變成了中國舉足輕重的政治要地。


也在此時,毛澤東終于走出了政治上的低谷。首先是朱德、陳毅證實,黨中央開除毛澤東黨籍的所謂決議是誤傳。然后,他們又帶來了黨中央對井岡山斗爭的充分肯定。朱毛會師之后,兩部合為第四軍。朱德為軍長,毛澤東為黨代表兼軍委書記。


朱德、陳毅等人很快發(fā)現(xiàn)了毛澤東與賀子珍之間那不一般的眼神。這兩位喝過洋墨水的青年將軍,在此時此刻此山此地說出的話,可沒有半點的起承轉(zhuǎn)合。他們直截了當?shù)膸拙湓捑桶涯菍哟皯艏埥o捅穿了。


1928年5月28日,毛澤東與賀子珍以吃頓飯的形式結(jié)為了革命伴侶。


然而,他那生活終歸是要使我憂念的。我總是要帶著痛苦度日。又許久沒有信了,不眠癥依然來到。


在毛賀結(jié)合后不久,遠在長沙的楊開慧見到了一個重要的人,這人就是楊開慧的堂弟楊開明。此時的楊開明已被任命為湘贛特委書記,即將到井岡山的永新赴任。楊開明此行前來與堂姐見面,一是與楊開慧辭行,二是問楊開慧有沒有東西捎到井岡山。


見到堂弟的楊開慧,幾乎就把堂弟楊開明當成了活生生的井岡山。那極端細節(jié)瑣碎的詢問,恐怕除了楊開明能耐心作答,再沒有別人能認真聽認真答。


其實,對井岡山上的情況,楊開明早已知道個大概。但楊開明沒有告訴姐姐楊開慧井岡山上的實情。


沒有把這事及時告訴姐姐,楊開明出于某種善意,雖然可以理解,但應(yīng)該也是一種殘酷,或者叫善意的殘酷,殘酷的善意?


偏偏這次,楊開慧托堂弟楊開明帶去了兩壇豆豉辣椒和兩雙親手做的布鞋。


可以肯定的是,那兩雙布鞋不是趕做的,那是楊開慧于極端寂寞時的排遣。甚至可以說,那鞋底上的一針一線,就是楊開慧寫在鞋上的另一行行思念的文字。


當毛澤東看到楊開慧捎來的那兩雙布鞋,一向妙語連珠的毛澤東沉默了。


當時的楊開明恐怕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面對那兩雙布鞋,也許兩個男人說話也尷尬,不說話也尷尬。好在那種尷尬并不傷及某種默契。那不是男人之間的默契,那是革命者之間的默契。因為,在毛澤東和楊開明心中,有一桿鐵秤是永遠不會失衡也永遠不會彎曲的。那就是——革命利益的天平。


但人的心中不可能只有一桿秤。當革命暫時淡出心中的某些時候,情感的天平便會不失時機地潛入人的心底,并不懷好意地把人心鉤在秤桿上不停地蕩秋千。當時的湘贛特委書記楊開明,就在堂姐楊開慧和曾經(jīng)的堂姐夫毛澤東之間來回搖擺,在理智與情感的兩頭時高時低、時重時輕。


對于遠在故鄉(xiāng)的那位堂姐,楊開明可是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一位清純得不惹一絲塵埃的女人。而且在楊開明的心目中,堂姐楊開慧甚至比親姐還要親。在長沙讀書的那段時間,住在長沙的他們一家對他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仍然歷歷在目,姐姐是把他視為至親啊。后來的楊開慧在料定生命無多之時,把自己的三個孩子托孤給楊開明,足見姐弟之間的那種親情非同一般。楊開明不敢想象,一旦得知毛澤東生活變化的真相,清純?nèi)缤该魅艘话愕慕憬銓霈F(xiàn)怎樣的狀況。


最讓楊開明糾結(jié)不已的是,在天平另一頭的毛澤東也是讓他難以釋懷的人。在楊開明的心目中,毛澤東不僅僅是他曾經(jīng)的堂姐夫,也是他的同志和戰(zhàn)友。毛澤東還是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是他學生時代所崇拜的偶像。


可以想象,楊開明見毛澤東無疑是理性的。那種理性可能不僅僅來自于革命利益的原則,也許還來自于毛澤東身邊的那個女人賀子珍。


身在井岡山上的楊開明,自然有機會耳聞目睹賀子珍的處事與為人。在井岡山根據(jù)地,那是個有口皆碑的女人。


楊開明就親眼見識過賀子珍讓人為之一動的另一面。那次,楊開明正與井岡山的幾位領(lǐng)導開會研究工作,突然得報敵人的部隊正向這邊摸來。已有身孕的賀子珍一聽,想都沒想便摸出雙槍沖了出去,竟憑兩支手槍逗著敵人追著自己滿山跑;楊開明自然也聽說,賀子珍與毛澤東結(jié)合后,備有個隨時準備離開的行包。說是一旦開慧姐姐上山來,她就背上行包讓位走人。取代堂姐的竟然是這么一位有膽有識、有情有義的女人,楊開明還能怎樣?他除了沉默只能還是沉默。


身在井岡山的楊開明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毛澤東與賀子珍在眾人面前的避嫌和收斂。對此,著名作家王行娟在她的《賀子珍的路》一書中,曾對毛澤東的心理負重有過細膩的描述:


有一次,毛澤東要到下面視察工作。臨行前,他深情地看了看剛剛給自己收拾好行李的賀子珍,柔聲地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好嗎?”


賀子珍答應(yīng)了。馬夫牽著馬在前面走,他們兩人在后面慢慢地跟著,一面走,一面聊。僻靜的山路上沒有行人,走了一段路以后,毛澤東忽然說:


“我先走一步,在前邊等著你。”


他上馬走了。賀子珍莫名其妙,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能按他的意思,繼續(xù)往前走。好一會兒,她看到毛澤東果然在前邊等著。毛澤東迎上來解釋說:


“剛才要經(jīng)過紅軍醫(yī)院,我們走在一起,怕影響不好,所以我先走一步!


賀子珍理解地點點頭……


從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這時的毛澤東已經(jīng)不像正常狀態(tài)下的那個毛澤東。但正是這種看似不合毛澤東性格的拘謹與避諱,讓人感覺到了毛澤東內(nèi)心深處那種難以言狀的心理負重。


對毛賀之戀,《毛澤東傳》的作者特里爾對此作了一種中國式的解讀:


“這一點很合毛的脾氣,他篤信誠實的鄉(xiāng)土美德。他不同于那些‘五四’型的知識分子,在他們看來,大膽的社會實踐有其自身的合理性。他和開慧及子珍的婚姻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都是穩(wěn)定的。確實,毛澤東并不看重結(jié)婚的儀式。然而,一旦確定這種關(guān)系就會穩(wěn)固地保持下去,直到因外部因素而發(fā)生突變。”


我由此想起了井岡山上的另一位年輕女戰(zhàn)士曾志。這位后來擁有三座雕像的紅色夫人,晚年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那個時候我們有今天沒明天,我們沒有時間卿卿我我,我們是大情大愛,愛得更熱烈,也只能愛得更直接,愛和生命每時每刻都連作一起,如果說男人革命是用生命,那女革命者是帶著情和愛投身革命,直至獻出生命在所不惜。因為,女人的生命和愛是同時存在的,一方面消亡,另一個必定跟著去了!


第三章 傷心的日子依然來了


1.毛澤東托吳福壽長沙找尋楊開慧


這一回,我是第三次到井岡山,專為毛澤東與賀子珍的情路探訪。


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我們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一個健在的知情人謝美華。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次毫無發(fā)現(xiàn)的探訪。不管我多么用心良苦地啟發(fā)誘導,上了年紀的謝美華仍然像背書一樣的給我們講述了一個眾人皆知的老故事:


謝美華的姑父吳福壽,當時跟井岡山上的毛澤東住得很近,一來二去,比毛澤東大29歲的吳福壽,與毛澤東成了忘年交。


許久得不到妻子音訊的毛澤東,想派人去長沙尋找妻子,探實情況。思來想去,“闖蕩江湖”的銀匠吳福壽成了他物色的合適人選。


吳福壽受毛委員之托向湖南方向去了。沒過多少時日,他回到茅坪,當夜來到八角樓向毛澤東復命。在毛澤東幾次急迫詢問下,吳福壽才說了一句:“毛委員,看來你們很難相見了。”毛澤東聞言大驚,問到底怎么回事,吳福壽只是難過地搖頭,并不言語。


毛澤東明白了,當時呆若木雞,痛苦地流下雙行淚水……


謝美華老人講這個故事時講得很流暢。不難想象老人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對人講過這個故事。在老人的講述中,我?guī)状蜗氩逶捥岢鑫业馁|(zhì)疑都不被老人理睬。老人只是執(zhí)著地按照她的故事走向講下去,直到故事結(jié)束,老人不回答任何質(zhì)疑。


我沒有再為難老人。告別老人之后,一個久已在心里的疑問再次冒出來:毛澤東既然委托吳福壽尋找楊開慧,那么吳福壽回來之后,不管結(jié)果如何,是不是應(yīng)該把尋找的過程與結(jié)果認真告訴毛澤東才對?但是我發(fā)現(xiàn),到處傳揚的這個故事,都無一例外地忽略了吳福壽尋找楊開慧的過程和結(jié)果。吳福壽究竟找了楊開慧沒有?怎么找的?過程怎樣?結(jié)果如何?所有類似的故事都避而不談。吳福壽只對毛澤東說了一句話:“毛委員,看來你們很難相見了!本瓦@么一句話,吳福壽就把尋找之行對毛澤東交代了?


按照常理,毛澤東既然要吳福壽去找楊開慧,就不可能不告訴吳福壽去哪里找。既然告訴了,吳福壽就不可能不去板倉。既然去了板倉,就不可能找不到楊家老宅。既然找到了楊家,就不可能找不到楊開慧的家人。因為當時的楊家老宅從來就沒有空過人。楊開慧的母親就一直住在家里,楊開慧的堂妹也經(jīng)常過來。楊開慧的哥哥嫂嫂也經(jīng)常回家看望老母。楊開慧本人也偶爾回家看望兒郎。找到了楊開慧的家人,吳福壽不可能打探不到楊開慧的行蹤。吳福壽找到楊家人,更不可能無法取信楊家人,因為取信于楊家的辦法應(yīng)該早已經(jīng)想好。


但是,吳福壽回來的復命卻只有極為簡單的一句話:“毛委員,看來你們很難相見了!蹦茄酝庵鉄o疑是說,楊開慧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是,如果吳福壽真的到了板倉,他絕不可能得到楊開慧已不在人世的誤傳。


因為這一連串的不合情理,讓我禁不住做出一種自以為是的推斷:吳福壽有可能根本就沒有去找楊開慧,或是去了,回來也是善意“撒謊”。


作為毛澤東的近鄰,也作為賀子珍的遠親,吳福壽不可能對毛賀之間的暗戀甚至明戀視而不見。吳福壽也不可能不明白,毛賀之間那種退不得進不得的戀情,全因為在毛賀之間還隔著一個楊開慧。于是,善解人意的吳福壽假意受命去找楊開慧,在外面虛走一趟后即回來向毛澤東復命。也許,望著毛澤東黯然神傷的樣子,用心良苦的吳福壽想著,先為眼面前的兩個有情人做件好事再說。


不必諱言,毛賀之戀一直是井岡山歷史研究中繞不過去的結(jié)點。也是世人眾說紛紜的敏感處。對毛賀之戀的各種看法與見解,甚至早已跳出了歷史的范疇,而直接指向倫理道德的層面。


2.井岡山的政治聯(lián)姻?


我注意到,一些研究資料都為毛賀之戀找出了嚴肅的背景鋪墊,甚至挖掘出了毛賀聯(lián)姻的現(xiàn)實無奈與歷史必然。那些用心良苦的解讀與詮釋,皆為了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井岡山上的毛賀之戀,不止是情感的使然,也是政治的必然。


關(guān)于那些解讀,下面的說法恐怕是人們最熟悉的:


自工農(nóng)革命軍進駐茅坪以來,井岡山上的兩個山大王跟毛澤東一近一遠,一親一疏。袁文才認定毛澤東的確是個“中央才”,很想將他長久地留在井岡山。而一向疑心很重的王佐,卻擔心毛澤東想吃掉他的隊伍當山大王,一直對毛澤東若即若離,心存戒備。而勢單力薄的毛澤東如不能盡快與王佐的部隊聯(lián)手對付敵人的圍追堵截,井岡山這塊根據(jù)地將朝不保夕。要想讓心存戒備的王佐放心,最好的辦法就是他們提出的讓毛澤東成為井岡山的女婿。于是,一個聯(lián)姻妙計似乎是順其自然地出籠了。這條妙計的始作俑者自然是王佐和袁文才,主角自然是毛澤東與賀子珍,而與工農(nóng)革命軍剛剛會師的朱德與陳毅則成了這段婚姻的推波助瀾者。


那些眾所周知的說法還告訴我們,毛澤東開始自然是本能地推擋著這樁婚事。推擋的理由自然也合情合理。因為山外還有毛澤東割舍不下的妻兒。然后井岡山上的幾個婚姻說客繼續(xù)對毛澤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后把毛賀婚姻與革命前途聯(lián)在了一起。于是毛澤東在猶豫再三之后,為了聯(lián)手王佐,為了鞏固井岡山根據(jù)地,為了井岡山的發(fā)展出路,毛澤東與賀子珍結(jié)合了。


但是,這個故事中的毛澤東,真的是世人所了解的那個毛澤東嗎?


單看毛澤東在黨內(nèi)地位中的那些起起落落,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每當毛澤東的思路決策與黨中央領(lǐng)導的思想相左相悖之時,毛澤東的思想堅持與行為堅定從來沒有動搖過妥協(xié)過,哪怕毛澤東深知自己的堅持會給自己的政治生涯帶來什么后果。毛澤東素來反對沒有愛情的結(jié)合,以他決不屈從的性格,他會為了兩個山大王而讓自己的婚姻打上政治功利的烙印?


其實,對毛賀之間的這段姻緣,完全沒有必要去刻意放大或刻意縮小或刻意遮掩。在毛賀之戀的故事中,我們可能無法淡化一個特定的歷史背景:當時的井岡山根據(jù)地,正處于革命的低迷階段。當時的工農(nóng)革命軍,并不是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而是從一個挫折走向另一個挫折。在前有豺狼后有虎豹的險惡環(huán)境里,同志之間的相幫相扶已成最后的生之希望。在那艱苦卓絕的歲月中,在毛澤東身體衰弱情緒低迷之時,一位純潔深情的女戰(zhàn)士來到了被開出黨籍的毛澤東身邊,對落魄的毛澤東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對當時的毛澤東而言,賀子珍的出現(xiàn),猶如沙漠旅人在干渴之時看見了一泓清泉。其實這就夠了。毛賀結(jié)合完全沒有必要再去尋找愛情之外的理由。


其實,在當時的共產(chǎn)黨人中,類似毛賀之戀的情感故事并不鮮見。歷史的看,如果用移情別戀或另結(jié)新歡來表述這類故事,顯然是片面的。在共產(chǎn)黨人艱難而漫長的革命生涯中,曾經(jīng)離得很近的人走遠了,曾經(jīng)相隔很遠的人走近了。在一遠一近的情感困惑中,如果苛求他們?yōu)榘V等遠水而忍受近渴,恐怕也是某種矯情的詩歌。其實,瀏覽那些已成過去的情感故事以及故事后面的故事,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人的情感世界里,情感的負重與情感的灑脫總是那樣如影隨形,難以剝離。在那特定的年代,他們的情感故事已然成為那段歷史的一部分。不管人們怎樣看待那些故事,都無法忽視一個事實:那些看似有違傳統(tǒng)道德的情感故事,不但滋潤了故事主角的精神與生命,甚至可以說,那些故事滋潤了一段歷史。


又何況,當時并不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家里一個顧老小,身邊一個知冷暖”更是普遍。


類似情形也發(fā)生在毛澤東在井岡山上的戰(zhàn)友朱德將軍身上,他在跟第四任妻子伍若蘭結(jié)婚時說:“這不是常規(guī)的婚姻。我在四川有妻子,自從1922年以來沒有見過面。我們有時通信,她早就明白我的生命是屬于革命,我不可能再回到家里去了。伍若蘭和她的家庭對此是全部知道的,但他們并不受傳統(tǒng)禮教的束縛。當然,像其他婦女一樣,她還保持自己的姓名,在政治部做自己的工作,她大部分時間是在村子里!


前中央文革的戚本禹說:“1966年夏天我曾向周恩來詢問過這一段歷史,周恩來的答復是,當時井岡山的人聽說楊開慧已經(jīng)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了。朱德將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當時中央對這些問題已有過解釋!


賀子珍晚年時,曾這樣回憶井岡山的那段時光:“物質(zhì)生活雖然貧困,但我們的精神生活卻是富有的。毛澤東博覽群書,夜深人靜,他寫累了,就給我講他讀過的故事,講他的詩文。他的話,把我?guī)胍粋五光十色的世界。常常是一個講著,一個聽著,不知不覺迎來新的一天!


我想,讀到晚年賀子珍這段樸實無華的追憶,那些聚光在毛賀之戀的一雙雙眼睛,會不會突然收回追光,在沉默中設(shè)身處地、將心比心……


第四章 最美麗無上的愛


1.自從聽到他的許多的事,看了他許多文章,我就愛了他


漫漫等待中,回憶,就成了楊開慧時間大餐中的最精美的主食。


自從聽到他的許多的事,看了他許多文章,我就愛了他。


手稿里的這句話,背景是1917年。那年,楊開慧正好十六歲。


十六歲少女的眼睛正是極端敏感的時候。月亮可以照出她的憂傷,太陽可以點燃她的燦爛。甚至,在十六歲楊開慧的眼中,太陽可能被她讀成月亮,月亮也可能被她讀成太陽。


這一年,毛澤東已是湖南第一師范三年級學生。


在長沙瀏正街曾經(jīng)赫赫有名的李氏芋園內(nèi),住著湖南第一師范學校的幾位名師。學校倫理學教員楊昌濟的家也在其中。


毛澤東早已是李氏芋園的?。他和蔡和森、蕭子昇的哲學小組就躋身于此。李氏芋園中的幾位名師對這三個不太安分的學生似乎帶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偏愛與放任。老師們有空的時候,甚至會有意無意地參與到他們的討論當中,陪著三個學子深刻一番或者幼稚一番,竟然感到別有一番意趣。


那段時間,楊昌濟一撥弟子們經(jīng)常在他的飯桌上口若懸河慷慨激昂。從弟子們口中跳出來的話題不外是國家民族或是國運民生,以及那些與此相關(guān)的各種各樣的主義。他發(fā)現(xiàn),弟子們口中的各種主義就像三月的春草,比著勁兒地在他這間陋室中瘋長,且互不相讓互相爭風。每當這個時候,楊昌濟總是靜靜地在旁聽著,很少評點,更不輕易裁判。每當這個時候,楊昌濟都會得意于自己當初的一個重大決定:放下省教育廳廳長不做,而做了湖南省第一師范學校的一名教員。


這位游學四國的杰出教育家,從來就不反對教育救國。但他同時也冷靜地看到,教育家不可能直接救國,可以直接救國的是教育家培養(yǎng)出來的國之棟梁。這位學貫中西的學者,總是時不時請弟子們到家中一坐。名義上是請弟子們吃飯,但最享受的是他自己。因為弟子們的慷慨激昂,就是他最好的精神大餐。


書生們在先生家的高談闊論,先生的女兒不可能視而不見。少女楊開慧發(fā)現(xiàn),那個經(jīng)常出入楊家的書生毛潤之,簡直就是父親楊昌濟臉上開不敗的笑容。崇拜父親的楊開慧當然相信,學貫中西的父親所喜歡的得意門生自然是非同一般的青年俊才。


于是,情竇初開的楊家少女開始自覺不自覺地關(guān)注著有關(guān)毛潤之的一切。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在家外,只要碰到毛潤之的文章,楊家少女的眼睛就會閃閃發(fā)亮。只要聽到毛潤之的逸聞軼事,世上所有聲音便不再美妙。


“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干,誰干?”


寥寥數(shù)語,不是社會就是國家,不是國家就是天下。要是換了一般的少女,也許聽一聽笑一笑就過去了。但那些激揚的文字跳進楊開慧的眼里,就過目不忘。


偏偏諸如此類的句子在青年毛澤東的文章中比比皆是。于是十八歲的楊開慧總有看不完的激揚文字,總有靜不下來的少女心事。


那個時候,大約是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對于結(jié)婚也已有了我自己的見解。我反對一切用儀式的結(jié)婚,并且我認為,有心去求愛,是容易而且必然的要失掉真正神圣的不可思議的最高級最美麗無上的愛的!


不知道究竟是先注意上那些文章,才注意上了寫文章的書生,還是先注意上了那個書生,而后注意上了那些文章?傊切┪恼潞臀恼卤澈蟮臅,不知不覺間已在情竇初開的楊家少女心中揮之不去。


最要命的是,有關(guān)毛潤之的那些逸聞軼事,總能在楊家少女的心中樂出會心的一笑:


毛澤東可以跟人打賭,一餐吃下三碗紅燒肉;


毛澤東可以不帶一分錢就悠哉游哉地走訪民間,一走就是一個月。回來時,那帶回來的一大袋社會調(diào)查筆記,讓楊家少女的父親看后贊不絕口;


毛澤東可以在冰天雪地的冬天跳進河里,并在冰涼的水里游出響當當?shù)拿细裱裕何拿髌渚瘢靶U其體魄!


而他一次次慷慨激昂的論述,更是多了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聽眾。


“俄國革命成功后我在思考:究竟怎樣才能改變千瘡百孔的社會、拯救這個內(nèi)憂外患的國家?過去,是讀書、求學,F(xiàn)在,俄國革命的經(jīng)驗是走進工農(nóng)中間,團結(jié)他們、影響他們,甚至改造他們!暑假那次游學,給我的觸動很大,一個資本家,就能讓多少窮工人幾代人給他賣命;一個土財主,能騎在那么多佃戶頭上為所欲為。為什么?因為他們手上有權(quán)有錢,還依仗著沒落的政府、混亂的社會,欺世盜名。老百姓沒文化,愚昧到只相信自己苦命,他們老實,他們動不起來。讀書人能明白,可讀書人才幾個?何況,你書讀得再多,一幫學生翻不了天。你讀一萬本書,擋不住湯薌銘的那一營兵。真正多的,是農(nóng)民工人老百姓。那么,走進工農(nóng)中間,讓他們覺悟,喚他們覺醒。一個人不行,我們結(jié)交朋友,我們組成團體。要解決中國的問題,喚醒民眾,肯定是件非搞不可的事。我們這些熱血青年,也只有眼睛向下,盯著最廣大、最底層的民眾,團結(jié)他們才能真正成就一點事情!


在這個憂國憂民的書生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不知不覺間,喜歡讀書的楊開慧把眼中的書生當成了一本從未讀過的圣書,雖然眼中看不懂,但心中已經(jīng)放不下。


2.我雖然愛他,卻絕不表示


那時,楊家少女對毛澤東的這種關(guān)注,充其量不過是懷春少女的一首朦朧詩。


直到1917年年底,發(fā)生在毛澤東身上的一件事情,讓楊家少女心中的那首朦朧詩不再朦朧。


這年年底,命運似乎有意給青年毛澤東提供了一次豪賭的機會,而且,那機會似乎是專門為毛澤東而準備的。


在護法戰(zhàn)爭中被擊潰的三千北洋殘兵敗逃長沙。敗兵臨近長沙城外時,城中卻空無一兵可資防守。似乎一場滅頂之災將從天而降。消息傳開,整個城區(qū)陷入一片恐慌。


就在人們爭相逃命的慌亂時刻,毛澤東仿佛從天而降。只見他登高一呼,滿場為之震撼:“不能撤!難道三千敗兵就嚇壞了偌大一個長沙城嗎?!難道三千敗兵就嚇壞了岳麓山下成百上千的熱血男兒嗎?!我中華之病根,民族之悲哀,就是千人怕一個!萬人怕一人!面對區(qū)區(qū)一群殘兵敗將,人人喪膽,全城變色!這是岳麓山下千萬學子的恥辱!這是長沙全城的悲哀!我毛潤之在此毒誓:這條命,我賭定了!不怕死的,站出來!跟我走!”


所有在場的聽者都被那陣氣急敗壞地狂吼燒得熱血沸騰。人們很快站到了毛澤東身邊。


那場戰(zhàn)斗似乎解決得過于簡單。簡單得讓那些準備赴死一戰(zhàn)的學子們覺得很掃興很不過癮。在長沙郊外一個名叫猴子石的地方,那一撥殘兵正在山洼里心灰意冷地似睡非睡。突聽一陣槍響,然后就有人喊他們投降。那些殘兵一看,見暮色中的四面山上,全是拿著槍的圍兵。又有槍聲大作,火光沖天。早已沒有斗志的那些殘兵馬上意識到,他們的氣數(shù)是真的盡了。于是,他們按照職業(yè)軍人的投降慣例,以最快的速度交槍。


這次戰(zhàn)例,成為湖南第一師范引以為豪的校史佳話。在湖南第一師范的陳列室里,至今存有詳細的記載。


毛澤東當然不知道,他那次氣沖云天的冒險勝利與豪賭險贏,在楊家少女心中激起了怎樣的波浪……


然而,為之震撼的楊開慧是心里愛了,嘴上卻絕不說。像她手稿上說的:


我雖然愛他,卻絕不表示。


哦,絕不表示?這的確像是楊開慧的性格。但是,絕不表示的楊開慧卻差點在愛情上讓別的少女捷足先登。


那位少女名叫陶斯詠。這位比楊開慧大五歲的學姐,當時已是湖南學界鼎鼎有名的“江南才女”。才女偏偏還兼得一面如花的容貌,加上富甲一方的家庭身世,陶的麗影便免不了常常飄逸在精神的高坡上,讓人只能望之,不能近之。


當時的毛澤東與當時的陶斯詠并不在一個學校。但是,作為湖南學界有名的活躍分子,兩人見面的機會卻多之又多。兩人同為湖南學界的靈魂人物,在眾多聯(lián)手組織的活動中,他們彼此之間的熟悉程度,甚至不用睜眼看,只用鼻子聞就能把對方聞出來。


出色的男女對愛情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從容不迫的。當時的毛澤東與當時的陶斯詠恐怕就是這種心態(tài)。在密切的接觸中,也許兩人之間的相互欣賞常常潛入夢中,但是一夢醒來,毛澤東還是那個高傲的毛澤東,陶斯詠還是那個高傲的陶斯詠。


毛陶之戀的公開化,那位“絕不表示”的楊家少女自然有所耳聞。但楊開慧對這一次的毛陶之戀并無太多的失落。因為楊開慧并沒有對毛澤東表示什么,毛澤東也沒有意識到什么。在毛澤東心目中,先生的女兒楊開慧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師妹。楊開慧對毛陶之戀的另一個無奈的感覺又是:那個陶斯詠太出色了。她明白,要是站在比她大五歲的陶斯詠面前,那她楊開慧只能算是一枚澀澀的青果。


青澀少女的這種短暫暗戀還來不及在心中刻下很痛的痕跡,楊開慧就隨父母到了北京。時空阻隔讓少女楊開慧漸漸弱化了對湘江岸邊那位青年才子的依戀。如果命運的瓜葛到此終結(jié),那么,毛澤東可能還是毛澤東,但楊開慧肯定不是后來的楊開慧了。


第五章北京之戀


1.他那生活終歸是要使我憂念的


楊開慧隨父母到北京之后不久,命運的推手就再次把毛澤東從千里之外推到了楊開慧面前。


1918年8月,毛澤東千里迢迢來到北京,只為一件事:為湖南學子赴法勤工儉學爭取經(jīng)費資助。


對毛澤東的到來,素來自尊的楊開慧開始并沒有想得太多。自從得知父親的得意門生跟那個出類拔萃的陶斯詠好上之后,楊開慧早已把那段青澀的暗戀埋在了無人知曉的角落。然而毛澤東無意中對父親說出的一個情況,卻讓心如止水的楊開慧又蕩起了心之漣漪。


毛澤東無意中告訴恩師,他跟陶斯詠鬧翻了。鬧翻的直接原因與感情無關(guān),卻把感情傷得鮮血淋漓。兩人鬧翻的直接原因緣自信仰的分歧。陶斯詠主張教育救國,她對毛澤東改造社會的暴力主張素來嗤之以鼻。戀愛之后,當初戀的狂潮歸于平靜,思想的交鋒便成了家常便飯。兩個出類拔萃的有志青年在信仰的分歧上要想一方說服另一方,恐怕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兩人的個性都沒有遷就別人的習慣。在毛澤東這邊,信仰的堅守是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泰山。陶斯詠的那張利口自然不會老是吃素。當這對戀人為信仰之爭互不相讓的時候,陶斯詠口中的那些犀利的言詞就像一枚枚鋒利的鋼針,直刺毛澤東最要命的地方。


毛陶情變的故事在楊家少女的心中再次激起了莫名的漣漪。本來,對曾經(jīng)蒙朧在心中的那段青澀的暗戀,楊開慧早已把它當成了斷線的風箏,并確信那只風箏已然飄到了她找不到的地方。理性告訴她,她沒有必要再癡望那風箏消失的天空,并傻傻地等著那斷線的風箏再度飄回來。


但是,曾經(jīng)讓她惆悵不已的那只飄遠的風箏竟然又飄回來了,還就落在她身邊。這究竟是命運恩賜還是命運捉弄?楊開慧再次陷入了少女的煩惱之中。


好在楊家少女不會在湘江才子面前失態(tài)。北方的冬天讓這位南國的少女在一年之間仿佛長大了十歲。面對從天而降的愛情機會,“絕不表示”的楊家少女仍然在嘴上絕不表示,但在行動中卻不失時機地表示著她想表示的一切。


楊開慧開始摻和毛澤東為赴法勤工儉學而進行的“化緣”活動。說到這“化緣”,自然不是毛澤東和他的學友們的拿手好戲。毛澤東和他的學友們很快發(fā)現(xiàn),籌資的難度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他們拜會的那些達官貴人社會名流們,對他們說起赴法勤工儉學的意義來,比他們這些即將赴法的學子們還要談得深刻?梢徽劦藉X,就開始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了。


為了省錢,幾個學子們擠在一個頂上漏雨四面漏風的破房子里,八九個人擠在兩張床上,只好長床短睡,并排橫躺在床上。八九個年輕人的腳便露出一大截在冷風中。楊開慧知道后,只在那間破屋里忙活了一天,那間破屋床也有了、屋也不漏了,窗也不進風了。不僅如此,楊開慧每次一來,總會帶來大包小包好吃的。這對于餐餐吃窩頭就酸菜的學子們而言,楊開慧帶來的無異于美味佳肴。只要楊開慧隔一天未到,學子們就會問:小師妹今天沒來,是不是病了?聽到學友們對小師妹的贊譽,毛澤東似乎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小師妹長大了。從前那個蹦蹦跳跳的青澀少女已然出落成一位楚楚動人的大家閨秀。


然而,他那生活終歸是要使我憂念的。


像楊開慧手稿里說,她總是默默地擔憂著毛澤東,悄悄地關(guān)注他、暗暗地幫助他。在此期間,楊開慧不經(jīng)意間一次斷言,在毛澤東心中喚起難以言狀的觸動。


那是湖南學子準備動身赴法留學的前夕。按照事先的約定,毛澤東也是準備與學友們一同赴法留學的。眼看著啟程的日期一天天臨近,楊開慧竟然非常肯定的對父親說,毛澤東絕不會出國,他一定會留在國內(nèi)。隨后的變化果然被楊開慧言中:在學友們即將出行之時,毛澤東突然宣布:他不出國留學了。


而且,毛澤東并沒有對學友們作過讓人信服的解釋。


一種難以言狀的失望與落寞寫在幾個好友臉上。他們突然想到,該找個什么人勸勸毛澤東。這么一想,就自然想到楊昌濟。要勸毛澤東回心轉(zhuǎn)意,除了他的恩師楊昌濟,沒有什么人更合適了。


讓大家倍感意外的是,楊昌濟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楊昌濟笑著說:“赴法勤工儉學,是一條路,有和森、子升和你們大家去探索,很好了。但是,它并不是尋求真理、改造中國的唯一出路。潤之決定留下,一定有他深刻的考慮。我深以為然,非常贊同。新民學會讓一些人留在國內(nèi),讓一些人走向世界,蓄才積能,多方求索,將來兩股力量合在一起,中西合璧,如虎添翼,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如果這些讓大家吃驚,更讓毛澤東吃驚的是小師妹早就斷定他不會出國,毛澤東這才真正注意上楊開慧,這位從前忽略了的難得的知音。


后來,黨史專家對毛澤東留在國內(nèi)有許多的說法,但不愿對外詳說心底秘密的毛澤東還是有說法的。當時,毛澤東只對他的另一位恩師黎錦熙寫信詳說過個中緣由。毛澤東在給黎錦熙的信中寫到:


“……因此我想暫不出國去,暫時在國內(nèi)研究各種學問的綱要……老實說,現(xiàn)在我于種種主義、種種學說,都還沒有得到一個比較明了的概念,想從譯本及時賢所作的報章雜志,將中外古今的學說刺取精華,使它們各構(gòu)成一個明了的概念。有工夫能將所刺取的編成一本書,更好。所以我對于上列三條的第一條,認為更屬緊要。”


如此復雜隱秘的心底秘密,連熟悉他的學友們都看不透,而楊開慧卻能一語道破天機。知己深到入骨,那個曾經(jīng)不起眼的小師妹突然讓毛澤東刮目相看了。


2.我遇見且愛上了楊開慧


楊開慧可能沒有料到,她無意間的一句斷言,竟在毛澤東心中引起了特別的震動。從那以后,毛澤東眼中的楊開慧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熟視無睹的小女孩了。面對難得一遇的知音,毛澤東開始有意無意地主動找楊開慧,而每次交流的內(nèi)容,都是毛澤東不常與人探討卻又很想與人探討的問題。


對毛澤東一反常態(tài)的態(tài)度變化,敏感的楊開慧自然不缺少敏感。她明白,眼前的潤之哥哥再也不會僅當她是小師妹了。而在楊開慧心目中,父親的這位得意門生似乎也越來越神秘:并不打算出國留學的毛澤東,卻是那樣投入地為勤工儉學的學子們四處游說、逢人化緣。這個人心中究竟藏著一個怎樣的世界?


毛楊之間的北京之戀雖然還沒有浮出水面,但是楊開慧的父母卻已經(jīng)看在眼里,動在心里。


作為毛澤東的恩師,楊昌濟對毛澤東這位得意門生的心志與才華自然觀察得入木三分。但是,如果要讓這位得意門生成為自己的女婿,楊昌濟卻是喜憂參半。其中之喜自不必說,而其中之憂也實實在在:楊昌濟雖然早就認定這位得意門生以后將是不可多得的濟世之才。但憂慮也緣于此,既為濟世才,毛澤東以后的生活自然免不了浪跡天涯,一生漂泊。這種漂泊不定的生存狀態(tài)自然無法給家人帶來安寧的生活。女兒一旦嫁上這種人,也就等于嫁給了漂泊一生的命運。作為倫理學家的楊昌濟非常明白,一個好學生不見得就是個好女婿。最讓楊開慧父母放心不下的是,小女楊開慧從小身體就不好,甚至哭得厲害點也會閉氣暈倒。憑女兒如此纖弱的身體,怎么敢想象她能伴夫走天涯?


也許正是基于這種矛盾心態(tài),楊開慧父母對兩個年輕人的戀情,既沒有明確反對,也沒有明確支持。換言之,楊開慧父母對毛楊之戀的態(tài)度是順其自然的。甚至可以說是放任的。


這種放任似乎不合那個年代的家長做派。但是,在特定的家長群落中,卻是一種常態(tài)。一個有趣的事實是,楊昌濟那幾個留學歸國的好友,皆無一例外地對他們的子女給予了非常寬松自由的人生選擇。更有趣的是,那些好友們的孩子,長大后都無一例外的跟中國共產(chǎn)黨生發(fā)了難分難解的關(guān)系。比如柳直荀、李淑一、李一純等人的父輩,皆是留學國外,與楊昌濟是交情甚深的好友。


在北京的那段時間里,毛澤東與楊開慧的戀情還來不及浮出水面,毛澤東就接到家信:母親病危。于是毛澤東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湖南。


毛澤東回湖南不久,北京就爆發(fā)了“五四”運動。那突如其來的運動狂潮讓驚慌失措的政府對此做出驚慌失措的反應(yīng)。陳獨秀被捕,很多學生被抓。政府的鎮(zhèn)壓行動很快引起學生運動新一輪反彈。革命的浪潮由北京迅速蔓延到全國各地。


身在北京的楊開慧,心又情不自禁地飛到了千里之外的長沙。


那個人還好嗎?那個人不會出什么事吧?楊開慧知道,在這場迅猛翻卷的洪波中,那個人是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他不但會積極參與,還會走在最前列。但是,槍打出頭鳥啊,政府連陳獨秀都敢抓,未必不敢抓他。


偏偏見不到那個人的只言片語。就忙得連寫封信的時間都沒有嗎?天天說北京有他一個家,既然是家,為什么就不能寄一紙家書報報平安呢?可見那個人也就是說說而已,其實他心里并沒有把楊家當成他的家。楊開慧這么一想,就忍不住在父親面前抱怨開了。


楊昌濟平靜地說,他現(xiàn)在還沒有平安,他又怎么報平安?再說,他現(xiàn)在事情又多又雜,要辦《湘江評論》,要領(lǐng)導湖南的“驅(qū)張”運動,那個被湖南人驅(qū)趕的張敬堯到處在找他抓他。這個時候你還要他寫信?我親愛的女兒,你什么時候變得蠻不講理了?你看看這篇文章,你就會明白,他那支筆是給你寫信重要,還是給千千萬萬的民眾寫文章重要?


一本新收到的《湘江評論》放到楊開慧面前。


楊開慧打開一看,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熟悉的文筆:“……國家壞到了極處,人類苦到了極處,社會黑暗到了極處。補救的辦法,改造的辦法,就是民眾的大聯(lián)合……”


仍然是她熟悉的那種排比句,仍然是那排山倒海雷霆萬鈞的氣勢。也許那一刻,楊開慧突然明白:指望這樣的一支筆給她寫點小詩小信,的確是暴殄天物!


果然,毛澤東再次來到北京,為的是湖南的“驅(qū)張”運動。


驅(qū)張,即驅(qū)逐湖南最高行政與軍事長官張敬堯。那個湖南最高行政與軍事長官,在那塊土地上,沒有什么他不能、不敢做的,可湖南的老百姓不答應(yīng)。在湖南人民的一致聲討中,青年毛澤東恰到其時地站出來,并成為這次驅(qū)張運動的發(fā)起者和組織者。毛澤東此次來京,就是要爭取北京各界對“驅(qū)張”運動的支持和聲援。


與毛澤東一同前來北京的是一個浩浩蕩蕩的百多人的請愿團。


楊開慧弄不明白,這位普通農(nóng)家出身的窮書生,究竟用了什么魔法,能讓湖南上百名社會名流跟著他上京請愿?對毛澤東的這一壯舉,楊開慧的反應(yīng)是疑問多于欣賞:在這個人身上,究竟還有多少事情是在她意料之外的?


可現(xiàn)實中,楊開慧沒有時間去細想這個問題。因為她的父親楊昌濟已病重住院。從醫(yī)生那隱晦的口氣中,楊開慧隱隱感覺到,父親的時間不多了。


來到北京的那段時間,毛澤東只要有空,就馬上趕到醫(yī)院陪護恩師。


重病在身的楊昌濟似乎也感覺到,他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時間靜觀兩個年輕人的未來。在病重之時,楊昌濟致函章士釗,拜托他以后多關(guān)懷和提攜毛澤東、蔡和森。遺言雖短,但字字鄭重:


“吾鄭重語君:二子海內(nèi)人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已,救國必先重二子!


彌留之際,楊昌濟終于將“海內(nèi)二子”中的一子與愛女楊開慧的手拉在了一起。


楊昌濟過世后,毛澤東以親人身份在恩師的靈柩前守靈三天三夜。


埃德加•斯諾在《西行漫記》中記錄了毛澤東這么一段回憶:


“在北大圖書館工作的時候……我遇見而且愛上了楊開慧,她是我以前的倫理學教員楊昌濟的女兒!


第六章愛情再起波瀾


1.我不要人家被動的愛


過了差不多兩年的戀愛生活,忽然一天一個炸彈跌在我的頭上,微弱的生命,猛然被這一聲幾乎毀了!但這是初聽這一聲時的感覺。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她愛他,簡直有不顧一切的神氣;他也愛她,但他不能背叛我,他終究沒有背叛我……


楊開慧手稿中的這段話,其故事背景是1920年。


那一年,已經(jīng)先行回湘的楊開慧在長沙靜候著流亡上海的毛澤東。“驅(qū)張”運動勝利后,毛澤東不用再為躲避張敬堯的抓捕而四處流亡。毛澤東終于回到了長沙。


偏偏這個大名鼎鼎的“驅(qū)張英雄”回來后,毛澤東成了記者包圍的目標,更具體的是,毛澤東回到長沙到一師附小做主事,一些漂亮的女老師、女學生爭先恐后圍著他轉(zhuǎn),其中不乏長得漂亮、性格活潑、家境富有、主動示意的。楊開慧好不容易等來了日思夜想的戀人毛澤東,卻沒想到這么多“蝴蝶”蜂擁而至。


開慧特別自尊的性格讓她干脆先“退”出來。于是,她哪兒也不去,更不跟毛澤東見面。任憑毛澤東多次約她,她都編出理由不肯出校園一步。


毛澤東、楊開慧的愛情出現(xiàn)了波瀾?蛇@時的開慧發(fā)現(xiàn)自己真愛了,擋都擋不住地日夜揪心著毛澤東。像后來她在手稿中承認的:


“我是十分愛他……不過我沒有想過會同他結(jié)婚!薄耙驗槲也灰思冶粍拥膼,我雖然愛他,我決不表示,我認定愛的權(quán)柄是操在自然的手里,我決不妄去希求。我也知道都像我這樣,愛不都會埋沒盡了么?”


開慧是在深深的回憶里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在北京,他們十指相扣漫步在北國的雪地上、依偎在早春二月的梨花樹下……這些還不說,開慧記得那是1920年過完年,爸爸楊昌濟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抓緊跟女兒長談了一次,提示她選擇毛澤東就等于選擇一生的磨難和坎坷。開慧當然知道爸爸說話的分量,認真地拿出一疊毛澤東送她的書、日記和文章,告訴爸爸。從這個男人用心血凝結(jié)成的日記和文章里,看那跳躍的人生火花;在他雄才大略、卓爾超群的闖蕩中,談他的宏愿大業(yè)。開慧堅定:能與他融為一體,助他、成就他,就是自己的理想!其實,她何嘗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心騖八級、身游四海、以天下為己任的大抱負之人。她不期望富貴榮華,甚至不奢望鮮花蜜語,以后的生活也不會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而是對人生崇高境界共同的渴望和追求。這些,看起來的普通養(yǎng)料更能營養(yǎng)自己、營養(yǎng)她一輩子!


爸爸去世后,開慧跟著母親回到湖南。家境突變的,母親向振熙為女兒的婚事又有所顧慮。沒有父親照料的女兒該有個知冷知熱、生活殷實的男人照顧。毛澤東不富沒關(guān)系,動蕩、危險,今后的日子能安穩(wěn)嗎?楊母怕女兒委屈。但開慧向母親表白:


“我為母而生之外,是為他而生的!


明了女兒的心跡,母親終于放心,最終依從了開慧的選擇。


……


這些,難道你都忘了?初時的認定都堅如磐石,輪到現(xiàn)在還猶豫不定?楊開慧一遍遍地自己問自己。


2.我為母親而生之外,是為他而生的


我好像生性如此,不能夠隨便,一句恰好的話可以表現(xiàn)我的態(tài)度出來:“不完全則寧無!


對楊開慧突然變冷的臉,毛澤東又從另一角度讀出問題。毛澤東畢竟是毛澤東,他素來喜歡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


毛澤東首先給楊開慧看了一首詞。并告之,這首詞是他在上海時因為思念一個女人而作。楊開慧展開詩稿,那首《虞美人•枕上》一下就把她抓住了:


堆來枕上愁何狀,


江海翻波浪。


夜長天色總難明,


寂寞披衣起坐數(shù)寒星。


曉來百念皆灰盡,


剩有離人影。


一鉤殘月向西流,


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這是他寫的嗎?楊開慧欣喜若狂。想不到這個人還能寫出如此纏綿悱惻的艷詞。他那些慣于用排比句的文章她至今都能背出許多篇章。那些文章的氣勢跟這首綿綿長長的小詞相比,可真是判若兩人。雖然這小詞中的句子看起來有點過于幽怨綿長,對這個慣寫排山倒海詩句的男人,倒也是難為他了。


可是,這時的毛澤東還在猶豫,不進不退的毛澤東還是不進不退。只是,他絕非是有別的想法,毛澤東是站在開慧的位置上反復猶豫和彷徨。六年了,守著一朵花開,該是采摘的時候了,為何駐足不前?人道說,成就事業(yè)仗內(nèi)助,自古豪杰誰無情?自從走上這條路,也想學壯士絕柔腸。卻兩難,紅粉好遇知音難求。幾多心思,揪心纏人,罷罷罷。既無神仙緣,還宜報知音。偏又生在亂世斗巨浪,難得給她避風港,無力護愛就得放手給她平安,艱難險阻拉上一個好女子,實在是不忍不安……


開慧這段時間的避而不見,是不是真猶豫了、害怕了?記得那個周末,在文化書社沒等來開慧,他第一次沒心思做工作,沖進雨水里就往福湘學校跑。站在大門口,他又猶豫了。開慧也許真在游離動搖之中,毛澤東你是個男人,不能太自私,你應(yīng)該給弱女子足夠的空間,選擇。畢竟,她一個名教授的女兒,我一個窮書生,無財無權(quán)無產(chǎn)業(yè)。更致命的是,你日后的生活全是動蕩、艱險、坎坷,甚至犧牲。就你一個人受吧,別牽一個墊背的,會害她。


毛澤東想象著、回憶著,也猶豫著、糾結(jié)著……


另一頭的開慧,整天待在寢室睡覺,偏偏眼都合不上,望著單色的天花板和空蕩蕩的寢室,發(fā)呆或數(shù)羊。再后來,她就睡也不是,坐也不是。起身,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天啊,這怎么熬呀。


性格都要強,給這對戀人帶來了感情的波折。開慧固執(zhí)地等毛澤東追求?擅珴蓶|的不進不退算怎么回事?既然有苦難言,素來自尊的楊開慧以她沉默的方式對毛澤東表示出一種刻意的冷漠與疏遠。這里,有開慧手稿為證:


“我們彼此都有一個驕傲脾氣,那時我惟恐他看見我的心……他因此懷了鬼胎,以為我是不愛他。但他的驕傲脾氣使他瞞著我一點都沒有表現(xiàn)……”


一個外表文靜、謙和,內(nèi)質(zhì)里卻是有思想、有個性、非常解放的新女性,楊開慧不愿將就,可她又太知道,毛澤東更是心高氣傲不將就任何人的主兒。于是,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心熱口緊,互相愛戀就是不說,讓愛情僵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加之開慧對愛要求太高,甚至苛求完美,開慧等于給自己再設(shè)了一道“門檻”。


最終越過這道門檻,是嫂子李一純的功勞,她帶來毛澤東明確的態(tài)度:“心愛的人只有霞姑(開慧的乳名)”。而楊開慧一句簡單的卻透亮的回話也表明了心境,讓毛澤東最后釋懷:“不怕窮苦只怕離,不圖享樂和安逸,只圖恩愛夫與妻。”


這天,毛澤東來到福湘女中。


開慧一個人在寢室。突然,門被推開了,毛澤東一大步跨上前張開雙臂就抱住了日思夜想的女人?粗_慧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他,毛澤東動情地說:“你為何要折磨自己?”開慧柔在他的臂彎里,半天才說出她的憂慮:


“我不如別人能干富有,我不如女生們漂亮活潑……”


“可你比任何人都讓我依賴和離不開……”毛澤東打斷了她的話。


“不,我原來就說要獨身的,莫打亂我的寧靜!


“開慧,我需要你,我們的信仰多么一致。你知道的,我早把革命事業(yè)當成今生唯一追求,在我今后漫長艱辛的求索路上,困苦艱難,甚至砍頭犧牲都可能面對。誰能跟我同行?誰能與我相知?只有霞妹你。共患難、同生死,我們牽手走未來!泵珴蓶|終于說出了他的肺腑之言……


含情脈脈的開慧終于點點頭,柔在他懷里說:“其實,我從來有沒猶豫過,一生都會跟定你毛澤東。這次只是個考驗,我想探探你愛我到底有多深……”


一直到他有許多的信給我,表示他的愛意,我還不敢相信我有這樣的幸運!不是一位朋友,知道他的情形的朋友,把他的情形告訴我——他為我非常煩悶……


到此,兩人才算走出愛情低谷,一對癡情人終于變成一對比翼雙飛的同林鳥。這條九曲十八彎的情路啊,再也沒有拐彎。純凈、不慘雜質(zhì)的開慧,最后,終于等候來完美無瑕的愛情。


第七章 伴君走天涯


1.王春和那樣愛我,我連理也不想理他


1920年下半年,毛澤東與楊開慧終于結(jié)合了。但是,初為人妻的楊開慧卻沒有料到,現(xiàn)實中的家庭生活與想象中的二人浪漫相去甚遠。


如果沒有那些進進出出的朋友,他們這個小家的開銷還是從容寬松的。畢竟兩個人都喜歡簡單的生活。但這個小家每天來人不斷、成為一個免費餐館,楊開慧就很難再做一個巧婦。而丈夫毛澤東好像是沒有錢米概念的,好像一個人只要生有一張嘴,就必定有飯吃。至于那飯怎么來,他是不屑去想的。因為他要想的事情太多,要忙的事情也太多:


毛澤東忙于湖南一師附小的管理,因為他是附小的主事,這是他的飯碗;


他要忙于文化書社的部分事務(wù),因為他是發(fā)起人之一;


他要忙于湖南自修大學的工作,因為他是這所大學的教務(wù)長;


他還要忙于湖南通俗報社的指導,因為他被何叔衡聘為該報編導;


他又要忙于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和俄羅斯研究會,因為他是發(fā)起人;


而最讓毛澤東忙得心潮澎湃的,是為湖南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成立做準備。


……


對毛澤東的忙碌,楊開慧是有思想準備的。她知道,她的毛潤之先生要是不忙,那就不是毛潤之了。至于家務(wù)之內(nèi)的芝麻小事,他不理也就不理吧。


那些芝麻小事在丈夫毛澤東那頭變得越輕,在楊開慧這頭就變得越重。越來越多的朋友造訪,費力還貼補。于是,楊開慧在承擔繁重接待和家務(wù)的同時,不得不去外面找一份工作,以補貼家中越來越大的開銷。


如果楊開慧僅僅滿足于作一個賢妻良母,楊開慧也許會讓自己就這么融化在家事中,并像當時的眾多女人那樣,生兒育女,然后看著兒女慢慢長大,自己慢慢變老。楊開慧二十多年來親眼看見母親就這么過來的。但她顯然不是這種類型。否則她就不會嫁給毛澤東,而會嫁給另一個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叫王春和。


王春和的父親是長沙有名的食品大王。難能可貴的是,這位富家公子卻沒有那種見怪不怪的驕奢之氣。這,還不是王春和經(jīng)常出入楊家大門的真正理由。真正理由是楊昌濟很快發(fā)現(xiàn)王春和在倫理學方面的獨特悟性。很多倫理學的經(jīng)典著作,這個年輕人都看過,并能對經(jīng)典提出很多有理有據(jù)的質(zhì)疑。于是,那個天資非凡的高材生自然就成了楊昌濟的得意門生兼得力助手。


有趣的是,王春和不但深得楊昌濟的喜愛,連楊開慧的母親向振熙也自覺不自覺地把這個謙和的富家公子當成了未來女婿的不二人選。毫無半點紈绔子弟氣息與大富人家驕橫的年輕人,那張英氣勃勃的臉上,有的是儒雅、聰慧與謙遜。向振熙感覺,那個年輕人好像就是專為女兒而生的。最讓向振熙高興的是,年輕人對女兒的感覺非同一般,他在女兒面前竟然有幾分膽怯、幾分羞澀。


越來越熟之后,向振熙曾問過王春和究竟喜歡女兒什么。王春和的回答恐怕讓世上任何一個少女聽了都會為之一動。他說:開慧不像普通女孩是吃飯長大的。她像是吃月亮長大的,吃天上星星長大的,吃冰山雪蓮、喝天山之水長大的。


當母親把王春和的這番話轉(zhuǎn)告給楊開慧時,她瞪眼望望,啥都沒說。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王春和那樣愛我,我連理也不想理他。我真愛他呀。天,給我一個完美的答案吧!


這段話的前句是沒看重王春和,后句真愛的“他”指的是毛澤東。為什么?其實,這其中早有答案,答案就在楊開慧自己身上。


從學生時代開始,貌似文弱的楊開慧可不是一個乖乖貓。在學校,她是經(jīng)常讓那個教會學校頭疼不已的角色。在那個教會學校,最早違反校規(guī)留短發(fā)的是她;拒不參加學校唱詩班的是她;拒不參加早晚禱告的是她;最積極參加社會示威活動的還是她。到最后,楊開慧干脆從那個教會中學退學,轉(zhuǎn)到長沙岳云中學。


岳云中學是長沙第一所男女生同校的中學。由近代著名教育家何炳麟先生創(chuàng)辦。學校破例招收女生時,有勇氣進入該校學習的女生寥寥無幾。當時,與楊開慧一同進入該校的女生只有蔣瑋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女同學。其中,與楊開慧同時入校的蔣瑋成為中國著名的女作家,也就是后來被毛澤東贊為“昨日文小姐,今日女將軍”的丁玲。


在岳云中學的校史展覽室里可以看到一長串校友的名字:革命志士楊開慧、李啟漢、何孟雄、潘心源,文學家丁玲、葉紫,音樂家賀綠汀,兩院院士孟少農(nóng)、曹建猷、鐘訓正,開國上將鄧華,抗日名將廖耀湘,原中組部副部長、毛澤東秘書李銳,國民黨陸軍部長劉詠堯上將……甚至連馬英九之父馬鶴凌也曾是岳云中學的學生。


性格即命運,楊開慧有別于傳統(tǒng)女性的人生走向,從那種對傳統(tǒng)反叛和對社會關(guān)注的少女時代走過來的女人,如果要她僅僅做一個賢妻良母,無異于一種精神苦刑。


我要一個信仰!我要一個信仰!來一個信仰吧!


楊開慧手稿中的這句話和每句話后面的驚嘆號,幾乎就是一種心底的吶喊。


掙扎在楊開慧心中的那種呼喚和吶喊很快有了回音壁。


1927年7月,中國社會發(fā)生了一件具有深遠歷史意義的大事: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了。


我黨成立以后,毛澤東擔任了中國共產(chǎn)黨湖南湘區(qū)委的書記。并從此開始了職業(yè)革命家的生涯。區(qū)委辦公場所就設(shè)在楊開慧與毛澤東的小家中。楊開慧自然成為了湘區(qū)委的秘書兼湘區(qū)委聯(lián)絡(luò)員,甚至還是湘區(qū)委的后勤管理員兼廚師。不難想象,數(shù)職兼于一身的女人在當時有多么勞累。


奇怪的是,面對如此繁重工作和勞累,楊開慧卻累得兩腳生風笑容滿面。仿佛那累的本身就是一種美妙的享受。


這個積極奉獻、用行動書寫自己承諾的優(yōu)秀青年,那一年,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楊開慧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的第二位女黨員。


細讀楊開慧的手稿,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呼喚信仰的楊開慧,選擇共產(chǎn)黨人的主義作為自己一生的信仰,是與楊開慧少女時代的某種精神特質(zhì)極其吻合的。


那時我同情下層生活的同胞,我忌(嫉)恨那些穿華服只顧自己快活的人。我熱天和下層生活的人一樣,穿大布衣。


一個生于名門世家的大家閨秀,在這種簡樸的生活習慣背后,無疑蘊含著與下層勞動者的情感親切。也許,正是從共產(chǎn)黨人的主義中,楊開慧找到了情感與思想上的默契與共鳴。


2.我一定要同他去共這一個運命!


婚后的楊開慧伴隨丈夫毛澤東四處漂泊。


有趣的是,已是職業(yè)革命家的毛澤東,起初并不覺得妻子楊開慧的伴隨有什么必要,甚至在心底認為是一種累贅或羈絆。毛澤東第一次被黨中央機關(guān)調(diào)到上海,楊開慧就想跟著去,毛澤東不答應(yīng)。還有意給楊開慧抄錄了元稹的《菟絲》以提醒妻子擺正位置:


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


君看菟絲蔓,依倚榛與荊。


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縱橫。


樵童砍將去,柔蔓與之并。


楊開慧一看就明白了:丈夫在借這首元稹的《菟絲》來委婉地暗指她像一根纏樹的菟絲蔓。楊開慧自然要討個說法,討來討去卻討出了毛澤東一首即興而就的《賀新郎•別友》:


揮手從茲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云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重感慨,淚如雨。


今宵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恁割斷愁思恨縷。我自欲為江?,更不為昵昵兒女語。山欲墮,云橫翥。


毛澤東把心中想說的話濃縮在短短的詞句中——雖有斷腸的汽笛撩撥起天涯孤旅的傷感,但無法改變職業(yè)革命者的宿命——我自欲為江?停粸殛顷莾号Z。


一點就透的楊開慧自然無需說太多。特別是那句“算人間知己吾和汝”,已經(jīng)讓楊開慧滿足得不能再滿足。


據(jù)說當時的楊開慧特別問了一句:為什么不題別妻?而題別友?


毛澤東的回答輕得像是自言自語:革命伉儷,既是夫妻,又是戰(zhàn)友。如果二者相沖,夫妻輕于戰(zhàn)友,戰(zhàn)友重于夫妻。


毛澤東沒有想到,這句不經(jīng)意間的感慨,成了楊開慧后來的人生指路牌。


毛澤東去上海不久,楊開慧接到了組織通知:命她速去上海工作。


楊開慧一到上海,便很快發(fā)現(xiàn)丈夫不對勁。不但精神落寞沉郁,連說話都有氣無力。最讓楊開慧束手無策的是,連醫(yī)生都說不準毛澤東究竟生了什么病。


楊開慧突然想起了母親的一句話:妻子是丈夫最好的醫(yī)生。很快,楊開慧從向警予那里摸清了丈夫的病因:原來黨內(nèi)高層人物中,不止一人對毛澤東所執(zhí)著的農(nóng)民運動不屑一顧。思想的孤獨給毛澤東帶來一連串的冷寂。楊開慧知道,對丈夫毛澤東而言,那種孤獨無異于一劑毒藥,難怪丈夫出狀況了。


等到兩人獨處的時候,楊開慧給毛澤東開出了一個治病良方:回故鄉(xiāng)韶山去,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還有那里的鄉(xiāng)親,都是我夫君的補藥。毛澤東聽后豁然開朗。楊開慧繼續(xù)說:你的病不在身體在精神,別人對你的思想不以為然,何不丟開這些不快與失落,去看看你難以釋懷的土地和土地上的農(nóng)民。那是你思想與智慧的土壤,是你指點江山的靈感源泉,當然是你養(yǎng)病的最好地方……


也許從那以后,毛澤東再不把相伴同行的妻子當一種累贅或羈絆。


3.他愛我的時候,他真是個有福的人


偕夫回鄉(xiāng)的楊開慧雖然明白此行的目的是陪伴丈夫回鄉(xiāng)調(diào)養(yǎng)身心。但是楊開慧更明白,回到故鄉(xiāng)的毛澤東,還沒有從上海的政治失落中走出來。對生病的丈夫而言,最好的靈丹妙藥不是藥片,而是心療。向來執(zhí)著于農(nóng)民運動的毛澤東,如果能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看到一出農(nóng)民運動的鄉(xiāng)土大戲,這對毛澤東而言,無疑是最好的心靈雞湯,最好的靈丹妙藥。


于是,毛澤東為農(nóng)民運動跳躍出來的任何一個想法和主意,都成了楊開慧為之奔忙的理由。而毛澤東似乎總有出不完的主意,于是楊開慧總有停不下來的奔波。初回韶山的毛家媳婦,楊開慧以“走人家”的借口在韶山?jīng)_里來回走訪。就是這奔忙中,韶山農(nóng)民夜校成立了,雪恥會成立了,秘密農(nóng)會和改進教育會成立了,韶山黨支部都秘密成立了。


黨支部成立不久,韶山因干旱而陷入了夏荒。市面上60文一升的米漲到120文,見利忘義的財主們眼見鄉(xiāng)親餓著,就是不肯出倉賣米,一心想等米價再漲。


對此情況,韶山黨支部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因為毛澤東與楊開慧的參與,這場較量自然融進了更多的智慧含量。心領(lǐng)神會的楊開慧把毛澤東的斗爭智慧細化成詳盡縝密的行動方案。因為斗爭背后那兩雙智慧的推手,韶山平糶救災的斗爭,沒流一滴血,沒抓一個人,以廣大農(nóng)民的全勝而告終。


楊開慧發(fā)現(xiàn),那天似乎是毛澤東來韶山后最為高興的一天。楊開慧還發(fā)現(xiàn),來韶山養(yǎng)病的毛澤東已然不見半點病態(tài)。


也許不能絕對地說,楊開慧所執(zhí)導的那一幕幕鄉(xiāng)土大戲,完全是為了丈夫毛澤東。因為楊開慧也是共產(chǎn)黨員。對下層勞苦大眾的命運關(guān)注與覺悟啟發(fā),也是她之己任。但是,農(nóng)民運動并不是楊開慧熟悉的工作范圍。如果不是為了給毛澤東制作一道精神大餐,楊開慧恐怕不可能在農(nóng)民運動中奔走忙碌。


在韶山宗祠的墻上有一幅畫,畫作取材于楊開慧跟毛澤東回韶山。


畫面上,毛澤東手牽岸英,身形飄逸地走在故鄉(xiāng)的山道上。并肩而行的楊開慧,抱著岸青,面如朝霞。身后,頭纏布巾的韶山?jīng)_農(nóng)民,挑著籮筐,臉上滿是純樸的笑。畫面上的開慧,明媚的臉上春光燦爛,宛如韶山?jīng)_里那遍地燃燒的映山紅。在有關(guān)楊開慧題材的畫作中,這幅畫似乎是唯一沒有憂郁色彩的畫。韶山人民對這位唯一回過婆家的毛家媳婦,給予了中國民間最高的禮遇:畫像放入毛家宗祠。


他愛我的時候,他真是個有福的人。


手稿中這句貌似自夸的話,其實含著一位賢妻良母自鳴得意的欣慰與幸福。事實上,在愛情上“絕不表示”的楊開慧并非沒有表示,更不是不會表示。只是,她的表示不是用她的語言,而是用她的行動。甚至,用她的生命。


韶山之行以后,毛澤東不管到任何地方,稍事安頓之后,便會馬上把楊開慧母子幾人接過去。在毛澤東的心目中,妻子楊開慧再也不是那個纏人的菟絲蔓了。


在毛澤東以后的漂泊歲月中,楊開慧就像丈夫人生之船上的一只鐵錨,毛澤東停在哪,楊開慧就拋在哪。兩人相互之間那種須臾難離的感覺,已經(jīng)跳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夫妻之情,而更豐富地指向革命伉儷的事業(yè)默契。


楊開慧常常不動聲色的一些舉動,讓毛澤東耳目一新刮目相看。


1926年,楊開慧隨毛澤東輾轉(zhuǎn)幾地之后來到了中共中央的總部機關(guān)武漢。來到武漢后的毛澤東更忙了。楊開慧注意到,毛澤東經(jīng)常拿起又放下的那幾本厚厚的筆記,是毛澤東來武漢之前,在湖南五縣考察農(nóng)民運動時記下的。那次考察歷時六個月,行程千余里,可以想見毛澤東對那次考察的重視程度。毛澤東工作繁重分身乏術(shù),他每天回家都已是深夜。于是,已到臨產(chǎn)期的楊開慧不動聲色地接過了整理工作。


楊開慧發(fā)現(xiàn),丈夫的那些筆記寫得極為簡潔又極為細膩。簡潔處一字帶出許多思想的飛白。細膩處洋洋灑灑極盡思想的開闊與深刻。楊開慧看著看著,突然起了一種沖動,她要讓這些思想的金礦石閃出它奪目的光芒。


在經(jīng)過了不長不短的白天黑夜之后,一篇字跡工整的文稿就擺在了毛澤東的面前。這時,只有近在咫尺的毛澤東,才能明顯感覺到身邊的妻子不僅僅是一位賢妻良母,同時也是一位非常默契的戰(zhàn)友。


很快,中央政治局委員瞿秋白看后大為贊賞,并表示要為此文作序;


很快,中共中央宣傳部把《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印成小冊子在黨內(nèi)發(fā)行;


很快,瞿秋白的序言里,稱毛澤東、彭湃為“農(nóng)民運動之王”;


很快,《共產(chǎn)國際》先后用俄文和英文發(fā)表了《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


難怪,后人說,毛澤東的早期思想,都有楊開慧的思想在閃光。


《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問世不久,楊開慧到醫(yī)院生下第三個孩子岸龍。妻子產(chǎn)后三天,毛澤東才趕來探視,一聲長嘆又似乎含著無邊無際的心事。


楊開慧明白,當時的國共合作已像開了條條裂縫的玻璃,一碰即碎。黨內(nèi)一些明智之士,已經(jīng)有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安感覺。


果然,接踵而至的一連串政治突變,讓中國共產(chǎn)黨人猝不及防。


1926年3月18日,蔣介石策動震驚中外的中山艦事件,并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了中山艦艦長,共產(chǎn)黨員李之龍。至此,蔣介石排共反共的真實面目大白于天下。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


4月15日,廣州發(fā)生反革命政變,逮捕殺害共產(chǎn)黨員和國民黨左派兩千多人。不久,李大釗也在北平慘遭殺害。


自此以后,國民黨右派的反共惡浪在血雨腥風中愈演愈烈。昔日的政治盟友瞬間成為政治死敵。中國第一次國共合作宣告破裂。


在這危急關(guān)頭,黨中央的主要負責人陳獨秀與國民黨的合作幻想仍然揮之不去,而應(yīng)有的危機意識卻老也呼之不來。


那天,楊開慧把毛澤東帶到了黃鶴樓附近一個臨江的酒樓,楊開慧告訴了毛澤東一個決定:目前形勢下,她想帶著孩子離開此地回到老家,免得毛澤東牽絆太多。


毛澤東以難言的沉默表示了認同,只是這種選擇從楊開慧的口中說出來,自然讓毛澤東平添了幾分感動。臨江樓上,相對無言的這對革命伉儷都似乎預感到前路漫漫,命運難測。


仿佛是為了回應(yīng)夫妻倆那無邊無際的心事,窗外的天空突然雨聲嘩嘩。


此刻,司空見慣的江景被濛濛細雨一罩,仿佛一下就罩住了人間千般感慨萬種心情。窗外的那山那水那樓,被如煙如霧的雨幕一罩,頓然蒼茫一片。蒼茫得讓人不想分辨,而只想融進那蒼茫一片。就連蒙朧在煙雨之中的黃鶴樓,此時此刻也淡然在煙雨之后,似樓非樓,與那些蒼茫淡成了一片虛無。


望著毛澤東滿眼的迷蒙,楊開慧知道,那位久違的青年詩人又回來了。于是楊開慧把點菜單推到了詩人面前。菜單上,龍飛鳳舞的狂草頓時狂瀉出毛澤東按捺不住的詩情: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這首《菩薩蠻•黃鶴樓》,應(yīng)該是毛澤東政治詩中,寫得最壓抑最凝重的一首。他后來在解釋這首詞的時候,毫不掩飾地說:“1927年,大革命失敗的前夕,心情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是那年的春季。”


幸好啊,毛澤東有善解人意的楊開慧陪伴左右,總算給他蒼涼的心境平添了幾分溫暖。


1927年無疑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多事之秋。風云突變的政治迷局迫使中國共產(chǎn)黨不得不認真反思黨的從前與未來。


這年的“八•七”會議之后,總書記陳獨秀讓位,主持中央工作的瞿秋白,希望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的毛澤東到上海當他的左右手,被毛澤東拒絕。他堅持做中央特派員,返湘發(fā)動秋收起義。


關(guān)于毛澤東為什么沒有去中央機關(guān)工作,毛澤東還就此試探過妻子,楊開慧的回答讓毛澤東再次對她刮目相看。楊開慧說,你如果跟瞿秋白到上海中央機關(guān),充其量是個高級幕僚。你對中國革命的思考與見地,要是能跟他對接還好,要是對接不上,你就只能在一旁干著急。但是一旦離開中央機關(guān),你就像龍游大海,虎歸南山。更何況,中央已經(jīng)看到了武裝斗爭的必要性與緊迫性。其實你早已看透,在中國革命的前途問題上,筆桿子說話說不響,槍桿子說話才靈。


楊開慧的一席話,讓毛澤東半天沒做聲。他曾經(jīng)做出的幾次人生選擇,每一次都難逃妻子的法眼。藏在背后的深層原因可以說知者無幾,而妻子楊開慧卻常常能一語道破天機。毛澤東只能在心中感慨,繼而倍加珍惜。


其實,楊開慧對毛澤東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洞悉之所以入骨三分,原因也并不那么玄奧。以楊開慧做女人的悟性,她不可能對自己的愛人漠不關(guān)心視而不見。從她的手稿中可以看出,她敏感的特質(zhì)幾乎滲透在每一行文字中。而楊開慧對毛澤東的癡愛程度就像恨不得讓自己融化在毛澤東身上。愛夫至此,對丈夫的關(guān)切自不必說。對善解人意的楊開慧而言,拿準丈夫的思想脈搏與情感脈搏,自然是楊開慧不能不重視的功課。


更何況,對楊開慧而言,毛澤東就像一本她翻讀了無數(shù)遍的書。楊開慧從少女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偷窺那本書,到后來從容不迫地研讀。就算那本書是世上最偉大的經(jīng)典,也早已被楊開慧讀懂了十有八九。所以,要楊開慧說出那本書上某頁某段某句寫的什么內(nèi)容,已經(jīng)不是什么難事。


第八章 我在做一個噩夢?


1.我疑惑他已把我丟棄……


我疑惑他已把我丟棄……我真的在做一個噩夢呀!


楊開慧的這段文字,看似來自女人的直覺,但又絕不僅僅是一種直覺。


從史料上看,這個時期的楊開明給堂姐楊開慧通過兩封信。對此,楊開慧不可能不冒出一個問號:丈夫與堂弟同在井岡山,既然堂弟楊開明可以想法給她來信,為什么丈夫毛澤東就沒有信來?


好在楊開明給楊開慧的第二封信提到三件事:一,毛澤東近況有好轉(zhuǎn),知道你們母子都平安后非常高興,但他的雙腳因只穿草鞋,又爛了,久治不愈;二,毛澤東生活已有人照顧,請姐不要掛念;三,自己正在努力工作,也告訴姐姐及家人不要牽掛……信是從井岡山茅坪寄出的,兩個月后楊開慧才收到。


毛澤東生活已有人照顧?對冰雪聰明的楊開慧,堂弟的這句暗示幾乎不算暗示。更何況,來自井岡山的信中,只見堂弟楊開明的文字,卻看不到丈夫毛澤東的只言片語,這事實本身已然說明問題。更何況,作為井岡山上的靈魂人物,毛澤東的一舉一動,無論是他的敵人還是他的朋友,都會備加受關(guān)注。毛澤東有妻室兒女早已不是秘密。那么井岡山上毛澤東的變化也就自然成為不脛而走的傳聞。對此,楊開慧不可能一點沒有耳聞。


不至于丟棄我罷……或許有他不寄信給我的道理。


不寄信有不寄信的道理?手稿中的這句話,寥寥幾字卻透出難言的疑惑與迷惘。毛澤東不是無法寫信寄信,而是有其他原因。


可關(guān)山遠隔獨步難行啊。收不到信的楊開慧開始自己給自己寫信。寫信人是她,收信人也是她。每當夜深人靜時,那些寂寞的心語擠在她的喉嚨口,欲說無聲。無聲的心音便從筆下流出,變成了一個個沉默的文字,在稿紙上時走時停。


在文字寂寞行走之間,那并不久遠的時光好像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遙遠。


他會丟棄我嗎?回望曾經(jīng)相伴的那些歲月,那曾經(jīng)的浪漫,那曾經(jīng)的默契,那曾經(jīng)的難分難舍……那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難道只是一簾幽夢?當回憶的碎片在腦海中紛紛飄舞,慣于自省的楊開慧仿佛覺得每張碎片上都劃著一個個問號。


楊開慧就先問自己:在那些相戀相伴的日子里,她曾經(jīng)有過不當之處或者失職之處或者令人討厭之處嗎?


也許,初戀時的她,愛得過于被動?絕不表示的她,會不會讓他以為自己不在乎他?


也許,結(jié)婚后的她,又愛得過于放任?楊開慧記得,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毛澤東去上海時,曾經(jīng)有意去南京看過他的女同學。但她真認為那是順其自然的自然之事,沒有多說半句酸話。他是不是以為自己不懂嫉妒?都說女人沒有嫉妒就沒有愛,他是不是以為自己不愛他?


也許,在他面前,自己是不是顯得有些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地斷定,他不會出國留學,自以為是地認定他不會到中央機關(guān)工作。雖然那些斷定都成為了事實,但是他會不會以為自己太自以為是太自作聰明了?都說聰明的女人最善于裝傻。世上有哪個男人愿意自己在女人面前一覽無遺、無可隱藏呢?


也許,自己對他的關(guān)心顯得過于瑣屑,以至于讓他生出了某種厭煩?他喜歡吃的紅燒肉和辣椒總是經(jīng)?梢栽谧郎峡吹;他不喜歡吃的醬油在桌上總是看不到;他出門前總要過一下她這面活鏡子,他回家后總有擦臉的濕毛巾;他不回家,再晚她都不會睡,他還來不及敲門,她已經(jīng)給那陣熟悉的腳步打開了家門……這些過于瑣碎的關(guān)愛是不是讓那個人覺得煩不勝煩?都說男人不喜歡被管得太細,自己是不是管得太細了?


也許,自己對那個人過于寬容了?為他生了三個孩子,每到臨產(chǎn)時,他都不在身邊,但是自己卻毫無半句怨言。據(jù)說適當?shù)臅r候,妻子是應(yīng)該對丈夫發(fā)發(fā)牢騷,這樣才能讓對方經(jīng)常感覺到妻子的存在,也讓對方感覺到做丈夫的職責。自己把什么都做完了,他是不是覺得,就不用他理解什么了?


也許,自己為了他,早已把自己弄丟了。在那些相戀相伴的日子里,他的得意就是自己的得意,他的失意就是自己的失意,他的煩惱就是自己的煩惱,他的快樂就是自己的快樂,他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他的失敗就是自己失敗。連母親都曾經(jīng)提醒過自己,一個女人不要融化在男人身上。記得那次,他辦文化書社缺錢,她竟然要母親把父親的奠儀費拿出來,實在不行把自己的嫁妝提前支出來,給他辦文化書社。從小到大很少挨罵的她,那次被親愛的母親臭罵了一頓。也許,母親罵的那些話是對的?她的確是融化在那個人身上了。既然融化成了一體,他又怎么能夠看見她呢?


楊開慧就在那一個個問號中反思出一個個的“也許”,但她思來想去卻仍然想不出確切的答案。


于是,楊開慧又把問號推到毛澤東面前。他真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嗎?


楊開慧想起了相戀時的一件小事。那一年,毛澤東得知韶山的母親病得不輕,卻死活不愿意到省城醫(yī)院治病。最后被毛澤東左說右勸請到了長沙醫(yī)院。楊開慧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人對她說的那番話:“太多的下層的百姓,都像我娘一樣,從早累到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中國最苦的莫過于我娘這樣的窮人家的婦女,一輩子不會為自己清閑,就是苦熬苦做,省吃儉用。一直做到累出一身病痛,都還不舍得看醫(yī)生……”


毛澤東的母親過世后,楊開慧看過毛澤東為母親寫的那篇《祭母文》。那篇長長的極為工整的四字祭文,讓楊開慧讀后淚流不止。


楊開慧還記得,毛澤東回鄉(xiāng)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父母的墳上掃墓。作為毛家媳婦的楊開慧自然陪同前往。可毛澤東在掃墓時所做的一件事,卻讓楊開慧感慨萬千感動不已。


在毛澤東父母墳塋的旁邊,緊挨著還有另一座墳塋。毛澤東告訴楊開慧,說這是他的原配羅文秀的墳。


毛澤東說完,就開始給羅文秀的墳上清理雜草雜樹。楊開慧發(fā)現(xiàn),毛澤東清理雜草的動作很慢很細心。那樣子看起來,既像是在清理雜草,又像是在清理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些東西。毛澤東一邊清理一邊像是在喃喃自語:“文秀呀,你是個好女人,你也是個可憐的女人;槿⒒榧薇緛硎羌檬,沒想到這件好事卻把你我給害了。但不管怎么說,是我對不住你。你空守毛家那么多年,是我讓你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我今天看你來了。我來向你賠罪來了。過幾天,我去看看二老一家人。我只能做這些了!


……


就是這些不經(jīng)意間的小細節(jié),讓楊開慧看見了丈夫內(nèi)心深處那難以言狀的情感負重。如果不是一個有良知的人,那些言行能裝出來嗎?


楊開慧還記得,1927年8月底他們最后一次分別。丈夫連夜把她們母子幾人送回板倉老家。那正是到處抓殺“紅腦殼”的非常時期,丈夫那是“紅腦殼”之王啊,那次相送他是冒了多大的風險。當時,她曾勸說丈夫不要送,可他堅持要送,說不送不放心?梢杂蒙嗨偷恼煞,他可能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嗎?


更何況,楊開慧知道,在她與毛澤東之間,既是知心知音,也是知交知己。如此多的相知,含著的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解,而是相知后才意識到的無數(shù)的相似和相同:


她與他對弱勢群體都有一種深長的惻隱之心。楊開慧小時候就常常幫助寡居阿婆做家務(wù),還常常把家里的好吃東西拿給那個可憐的阿婆過年過節(jié),而毛澤東小時候也經(jīng)常幫助鄰居的毛四阿婆干重活。甚至下雨時,毛澤東丟開自己家的谷子不收,先幫毛四阿婆搶收谷。


她與他的生活習慣那般相似,都喜歡簡樸簡單。楊開慧的一件粗布衣服可以穿幾年,毛澤東的一件長衫可以成為他年年不變的禮服。兩人對生活各個方面都簡而又簡。缸中有米即為滿足,屋頂不漏即是安康。


她與他對知識都充滿著永遠追求的熱望。哪怕是雙雙為妻為夫為人父母的時候,兩人的手頭總也放不下書本。


她與他對婚姻都有相同的認知,都“反對一切用儀式的結(jié)婚”。他們結(jié)婚,楊開慧僅提個簡單的文件箱,叫了一輛人力車,就把自己送給了新郎;她與他都認為對方是自己生命中的唯一。她婉拒了富家公子王春和的癡情,他告別了江南才女陶斯詠的一往情深;她與他都有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理想,并抱定為此奮斗一生,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正憂郁時,楊開慧遇見自己的好友李淑一,她問:如果設(shè)身處地,你作何感想?沒想到李淑一的一番話又讓楊開慧驚為仙語。她說,如果她的那位在外面有人代她盡人妻之勞,她不認為是壞事。在天各一方的特殊日子里,在丈夫的部隊天天被打得屁滾尿流的時候,作為愛莫能助的妻子,有個女人能替自己在丈夫身邊代為照顧,也省去她很多心疼的牽掛。夫妻之間的善待,無論聚時別時,都應(yīng)該是一致的。


李淑一的一番話,如醍醐灌頂,久久回響在楊開慧的耳邊。


2.只要他是好好地,屬我不屬我倒在其次


只要他是好好地,屬我不屬我倒在其次。


這句話告訴我們,在情感的心路上迷不知返的楊開慧,已經(jīng)找到了心靈的歸途。其實,人生的走向永遠擺脫不了心靈的暗示,而心路的歷程永遠走不出人生的河床。


在楊開慧的精神特質(zhì)中,善良是楊開慧從小到大難以改變的情懷。心中有愛天地寬,愛與寬容從來都是人間如影隨形的精神天使。正是楊開慧心中那揮之不去的悲憫情結(jié),讓她面對情感的變故表現(xiàn)出有悖常理的寬容與善意。


如果把楊開慧面對情感變故而表現(xiàn)出來的寬容與惻隱,僅僅歸因于天性的善良,當然有嫌簡單。其實,在楊開慧的人生閱歷中,她親眼目睹的情感故事不可能沒引發(fā)她對人生、對愛情的深層思考,并在思考中領(lǐng)悟到人生的某種境界。


楊開慧的好友向警予和李一純的情感故事,就曾經(jīng)在楊開慧的心中產(chǎn)生過不小的沖擊,并讓楊開慧思緒萬千感慨非常。


1925年年末,向警予跳躍式地給楊開慧講述了“她出事了”的大致經(jīng)過。


原來,身為黨中央宣傳部長的蔡和森因病離開上海到外地休養(yǎng),一個與蔡和森完全不同的風格的男人闖進她的生活。向警予終于不能把持地跟他好上了。


可不久,向警予就深深地愧疚與后悔。


偏偏,向蔡婚姻破裂后,兩人的關(guān)系并非形同陌路。


1928年3月,當蔡和森聽到向警予被捕的消息時,已經(jīng)與李一純結(jié)婚的蔡和森心急如焚,情急之下,竟然懇求已經(jīng)鬧翻的老同學蕭子升,望其營救。得知向警予犧牲的消息,蔡和森含淚親撰《向警予同志傳》。篇末悲呼:“偉大的警予,英勇的警予,你沒有死,你永遠沒有死。你不是和森個人的愛人,你是中國無產(chǎn)階級永遠的愛人!”泣血之辭,讀后令人為之動容。


蔡和森與向警予的情感變故,曾對楊開慧產(chǎn)生過不小的沖擊。偏偏這時候,另一位閨蜜的故事令楊開慧瞠目結(jié)舌,感慨萬千。那就是她曾經(jīng)的嫂子李一純。


僅因共同的一段旅途,嫂子李一純就跟當時的工人領(lǐng)袖李立三好上了。李一純再沒回夫家板倉,而跟著李立三雙雙到了安源參加革命,成為一對事實夫妻。


從前的閨密后來的嫂子突然變成了他人婦,楊開慧發(fā)誓今生今世永不再見李一純?膳既恢械谋厝,她們還是見面了。


貌似尷尬的見面被李一純幾句淡淡的心語柔化為如煙如霧的回憶。楊開慧終于明白,她這位曾經(jīng)的閨蜜和曾經(jīng)的嫂子。仿佛又是她永遠揮之不去的精神伴旅。但是,楊開慧萬萬沒有料到,李一純后來竟然又愛上了蔡和森,也正式結(jié)為夫妻。


兩人再次見面,楊開慧毫不客氣地對李一純問了無數(shù)個為什么。


李一純告訴楊開慧,蔡、向婚姻出現(xiàn)裂痕后,組織為挽救這段的婚姻,有意安排他們?nèi)ツ箍乒ぷ鳎c李立三夫婦在一起?蓛扇顺4蟪,向警予傷心之余先行回國,蔡和森一人留在莫斯科。蔡和森后來病倒了,李立三叫李一純抽空多去照顧自己的同志。一來二去,蔡和森的依賴,讓李一純無法分離……


當李一純把真實感覺告訴李立三,說蔡和森像個孩子,他一天不見她,就生氣,甚至不吃藥不吃飯。李立三反問她的感受,李一純就坦白承認,她被一個優(yōu)秀男人依戀,很受用、很幸福,她感覺才真正活出一個女人……偏偏,這事得到李立三匪夷所思的理解與支持。李立三說,革命者不濫情,但革命者也不會為情所困。和森同志是我黨不可多得的棟梁材,在他情緒低迷時,你能把他帶出來,也實屬一件善事好事。


當時的楊開慧聽完李一純的講述,久久沒吭聲,她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也許,正是幾位好友的情感糾結(jié),觸動了楊開慧對人生與愛情的再度思考。流轉(zhuǎn)在幾位好友之間的情感故事,貌似隨意隨性,但那些故事和故事背后的故事,卻遠遠不像故事的表面那樣淺俗。特別是她的前嫂子李一純,在她幾度移情的背后皆含著一個女人對完美愛情的不倦追求。正因為如此,楊開慧對這位背叛了哥哥的前嫂子不但敬意有加,而且親密無間。那種知己般的親近在楊開慧的手稿中有著明明白白的文字流露:


滬有一純姊,思伊展我懷。能識我衷腸,能別我賢愚。


楊開慧當然也不會忘記,李一純當年與哥哥分手以后,李一純把自己的親妹妹介紹給哥哥做了妻子。與李立三分手以后,李一純又把她另外一個親妹妹介紹給了李立三。在這個女人謎一樣的情感世界里,又怎是一個情字了得?


在耳聞目睹了幾位好友的愛情故事之后,從小喜歡思考的楊開慧,不可能沒有新的感悟。


“只要他是好好地,屬我不屬我倒在其次!逼鋵,在這句看似豁達仁厚的話里,同時還隱隱流露出楊開慧對這段感情的釋然與淡然。


因為,楊開慧始終是個完美主義者。


楊開慧的手稿上,完美主義情結(jié)總是在字里行間時明時暗時隱時現(xiàn)。


小時候的楊開慧天生病弱。為了擺脫身體的病弱,楊開慧竟然從少女時代就開始在冬天洗冷水浴。以病弱之軀在大冷的冬天面對刺骨的冰涼,如果不是追求生命的盡善盡美,恐怕不是每個病弱的少女都能做到的。


事實上,楊開慧對生命的完美追求遠不只是強身健體,而是更廣面地指向她所承擔的一切社會角色。為人女,為人母,為人妻,為人友……楊開慧似乎想把每一個角色都做到盡善盡美。


我覺得我為母親而生之外,是為他而生的。


我必定要打起精神,把一切煩惱丟開。不然,將來小孩怎樣生活?并且,母親跟著受苦。


小孩,可憐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


我的心挑了一個重擔,一頭是他,一頭是小孩,誰都拿不開。


很明顯,為人女,為人母,為人妻……楊開慧對落在頭上的每個角色都難以輕放,都傾盡全力將每一個角色做到位,做到盡善盡美。


從前,楊開慧曾經(jīng)“挑了一個重擔,一頭是他,一頭是小孩”,而現(xiàn)在,楊開慧似乎不用再心挑兩頭,因為,有一頭已經(jīng)有人替她挑上了。


“天保佑他罷”,她仍然遙祝遠方的愛人,但是,從語感上感覺,那種祈禱與祝愿沒有從前牽腸掛肚愁腸百結(jié)的要命感覺。但這句良好的祝語背后,還牽著楊開慧割舍不下的濃濃的夫妻情。


完成了一次心靈涅槃、精神洗禮的楊開慧。在情感上,仿佛重獲新生。楊開慧,會用新的手筆濃墨重彩描畫生命的另一個高處嗎?


第九章 聽見死神在呼喚


1.殺!殺!殺!人為什么這樣獰惡


在楊開慧的手稿中,愛與死的字眼俯拾皆是。


愛的字眼頻頻出現(xiàn)在一個春花怒放的少婦心中,可能不足為怪。但死的字眼頻頻出現(xiàn)在一個正當華年的女人心里,難免令人詫異。


其實,那種死亡的陰影不只是罩在楊開慧的成年,也早早地罩在了楊開慧的童年。


……那時候,我還不大知道人的事,但我已知道人是要死的……


這段文字憶及的是童年的楊開慧。從文字中可以看出,死亡的陰影是如此濃重地罩在楊開慧幼小的生命中。


我的身體生下來就弱得非常,一哭就要暈的,一切和平常小孩不同,小孩是好活動的,我不愛活動,小孩是不能深思的,我能夠深思。


思想是人間最痛的精神苦旅。生來羸弱的小開慧不喜多動卻喜多思,那種敏感的精神特質(zhì)注定會賜給她如影隨形的精神孤獨。


到了和毛澤東這樣的濟世之才相識、相知,情竇初開的楊開慧對于死亡的認識發(fā)生了變化,也導致她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根本轉(zhuǎn)變。還記得在一師的教室旁聽的那堂關(guān)于“大我”、“小我”的討論課……


毛澤東回答提問:“古圣賢們舍生取義而不悔,至今是我們的榜樣。像孔子困于陳匡、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蘇格拉底被毒死……圣賢們不惜犧牲自己肉體的小我,而取以天下蒼生利益的大我為己任,圣賢們舍生取義、舍己殉國,至高至美的境界,應(yīng)該是我們的楷模!


記得開慧回到家告訴父親自己的體會:“‘小我’不是我、‘大我’才是我。一個有抱負的人,要犧牲小我,成全大我。女人也一樣!”博得大教授的爸爸一番贊許。


這個大境界再一次升華是爸爸楊昌濟病危的時候,楊開慧的一番話,讓毛澤東吃驚不小。“每個人總有一死,這沒有區(qū)別。區(qū)別在于死的價值不同,有的人死后無聲無息,有的人死得別人拍手稱快,有的人死得被人無限懷念。幾十年,上百年,千秋萬代,人們都懷念他。他是永生的。因為,他永遠活在人們心里!”


死亡,如此沉重的話題,只有對世界大慈悲、對人世至深眷戀、對親人懷有感恩之情、內(nèi)心又格外細膩多情的人,才會有這番深刻的感觸。開慧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敏銳的內(nèi)心從一開始就在替自己規(guī)劃未來做最重大的抉擇——


生與死的意義!


毛澤東清醒地看到這一點,這又是否是毛澤東最終選擇楊開慧做終身伴侶的一個重要緣由?因為,他看清了、認定了,在他毛澤東充滿艱險的革命征程中,只有這個女子會不怕犧牲,與他榮辱同擔、生死與共。


殺!殺!殺!人為什么這樣獰惡?


這明顯是成年楊開慧無奈的困惑?赡苓有她對人間暴行的反感與厭惡。事實上,在這段文字形成之前,楊開慧已經(jīng)耳聞目睹了太多的殺戮與血腥。特別是那些慘死的好友們的影子,無論醒著還是夢著,都令她難以忘懷。


從黃愛、龐人銓被槍殺,尤其黃愛被砍三刀后仍奮力高呼“大犧牲,大成功!”她第一次親歷革命斗爭伴隨著付出生命和血的代價,這種死亡,讓她悲痛、震撼,也讓她開始把革命、生命與死亡聯(lián)系起來,久久地思索著……


隨著斗爭的深入和慘烈,一大批戰(zhàn)友、同志甚至親人被敵人殺害。


1928年3月29日,毛澤東與楊開慧的好友郭亮被殺害于長沙司門口,劊子手將他的頭顱掛在長沙定王臺的高墻上示眾,再把人頭運往不同的城市巡回“展演”。


1928年5月,楊開慧的好友向警予在歷盡種種酷刑后被押赴刑場。在赴死的路上,向警予試圖完成她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演講。極端惱怒的憲兵們在她嘴里塞滿了尖利的小石子,并用皮帶縛住她的雙頰,向警予的臉立刻變形紫脹。目睹慘狀的市民們一個個都含淚低首,不忍多看。


1928年8月,楊開慧的閨蜜鄭家奕在經(jīng)受種種酷刑后,敵人把已經(jīng)不成人形的鄭家奕用籮筐抬到刑場,再一排槍口對著籮筐頻頻點射……


楊開慧從流淚痛哭到化痛苦為仇恨,化仇恨為燃燒烈火。她開始對死亡沒了恐懼,而是一種英勇的敬仰、高尚的重生。


像她對戰(zhàn)友張瓊說的:有思想的人執(zhí)著于自己的理想,對于死亡也有充分準備。像犧牲的我們的戰(zhàn)友我們的英雄,他們已經(jīng)覺悟到生之價值與死之玄妙,從而能坦然地笑望新生。


人們面對死亡的正常反應(yīng)是恐懼,仇恨和憤怒的楊開慧卻明顯對死亡抱有一種莫名的淡定,甚至期盼。這不僅僅緣于她年少時的敏感特質(zhì),更緣于革命者生死難料的人生宿命。因為她絕不會忘記,她是一位共產(chǎn)黨員,是一位隨時準備為信仰而獻身的革命者。


有了對理想生命的大徹大悟,一如理智提前穿透時間和肉體,預先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楊開慧對人生清晰認識和堅定判斷之后,無所畏懼地面對隨時而來的死亡。


2.我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死神


我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死神——唉!它那冷酷嚴肅的面孔,說到死,本來,我并不懼怕,且可以說是我喜歡的事。


死是楊開慧喜歡的事?這句看似匪夷所思的妄語,到這里,我們也明白了藏楊開慧思想背后實實在在的心路走向。


當時的楊開慧,面對一個個倒下的戰(zhàn)友,心中所引發(fā)的絕不僅僅是悲傷,應(yīng)該更多的是仇恨、憤怒與抗爭。


楊開慧初聞向警予犧牲是在平江舅舅家躲避時,當時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半天不出來。等她再開門出來,行裝已經(jīng)帶在身上。舅舅向明卿一看就被嚇。和馍兞艘粋人,完全變了一個人。可變在哪兒,向明卿說不清楚。但可以肯定,頓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外甥女從此一別,可能不會再回來。


楊開慧一回到板倉,就開始向地下縣委討要工作任務(wù)。


縣委楊書記一下就犯難了。這位女共產(chǎn)黨員,是有著特殊身份的同志。記得湖南省委的領(lǐng)導同志早就提醒過他,不要給她安排工作任務(wù)。開慧同志最大的任務(wù)就是保護好自己和孩子,平平安安等著毛澤東回來。


當楊書記說出這個意思,楊開慧就火了,毫不客氣地頂上楊書記:我的工作就是保護自己?那郭亮呢、向警予呢?有誰告訴過他們,他們都只要保護好自己?那么多的好同志為了黨的事業(yè)前赴后繼,英勇犧牲……如果大家的任務(wù)都是保護好自己,黨的工作誰來做?!只要開展工作,就會有危險和犧牲!


楊書記苦笑著說,我得承認,你說的有道理。但是,板倉熟悉你的人太多。你在板倉開展工作,太引人注意了。


楊開慧不依,我記得向警予同志在武漢黨中央機關(guān)工作多年,中央機關(guān)撤走以后,她卻堅決請求留下來。在已經(jīng)成為白區(qū)的武漢,難道認識她的人會少嗎?她怕過嗎?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們不就是怕哪一天敵人把我抓住了,敵人會拿我當誘餌當砝碼來要挾井岡山上的那個人嗎?你們想錯了。山上的毛澤東絕不會拿山上的一條槍甚至半條槍來交換我楊開慧。因為槍不但是我黨的生命,槍也是他毛澤東的命。你們更不用擔心我會在牢里挺不住給他丟臉,給我黨丟臉。女人是不叛變的。我可以告訴你,從我入黨的那天起,就沒準備活著看見革命的勝利!


楊開慧說完就氣沖沖地走了。


楊書記望著楊開慧的背影,感慨萬千地嘆口氣:看不出,也是個烈性子……


很快,楊開慧就在板倉發(fā)展了一股召之即來的革命力量。他們隨時準備著,在黨最需要的時候,沖上去。


曾有人提出一個疑問:楊開慧突然一反常態(tài),由東躲西藏到坦然復出在白區(qū)的地下戰(zhàn)線上,是不是因為傷心的情變已使她萬念俱焚?是不是因為被丟棄而萌發(fā)了赴死的念想?


不必諱言,情感變故可能會使楊開慧產(chǎn)生一種難以言狀的輕松感與解脫感。因為她生命中所擔當?shù)囊粋重要角色演完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幕戲提前謝幕了。但是,楊開慧如果就因此去赴死,就是你太不懂楊開慧。


從小到大,楊開慧對生命的態(tài)度都是積極的,這是個不爭的事實。


少女時代,她挺著羸弱之軀在冬天洗冷水。凰跓o奈停學之后重又入校學習;成為母親之后,仍然孜孜以求人生的信仰并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第二位女黨員;她能歷盡艱辛帶著三個孩子伴夫走天涯;她能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燃燒著求知的熱望,即便為人妻為人母的繁忙中,仍手不釋卷……她在女人的多重角色中,能做好每一個角色。如果沒有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會這樣嗎?又做得到嗎?


其實,對生與死的感悟,早在楊開慧的少女時代就得過一次難得的點悟。點悟她的是她親愛的父親楊昌濟。


那是楊昌濟病危期間與愛女楊開慧的一次深談。那一天,病中的楊昌濟似乎敏銳感覺到了女兒那藏在心中的悲傷。于是,他把話題主動引到了死亡。


楊昌濟說,生命不過是一個過程,死亡就是這個過程的最后一個句號。這個過程的意義不在于長短,而在于深淺。人在臨死之前,更不必忐忑于那虛無的地獄與天堂。其實,在上路之前,人的靈魂早已在天堂或地獄中流連。因為人世間的每一個腳印,都是天堂與地獄的精神標簽。我走以后,你不必悲傷。人人都有的悲傷,那不是真正的悲傷。生者對逝者的懷念太短,而人間的苦旅卻太長。我希望那種矯情的悲傷不要顯現(xiàn)在我女兒身上。我走之后,我希望我的女兒為我祝福,因為我已經(jīng)問心無愧地完成了我的人生旅程,當我從容閉眼的那一刻,我的人間征程結(jié)束了,我解脫并升華了……可以想象,父親楊昌濟那番通透人間萬象的驚人仙語,對敏感多思的楊開慧將產(chǎn)生怎樣強烈地觸動。


父親死了!我對于他有深愛的父親死了!當然不免難過,但我認為父親是得到了解脫,因此我并不十分悲傷。


深愛的父親走了,楊開慧卻并不十分悲


傷。這種對死亡的淡然與超然,源自于楊開慧人生經(jīng)歷中的獨特感悟。事實上,那種感悟并沒有誘導她消極地走向死亡,只是暗示她從容淡定地面對死神。


人,一旦達到這個境界,方寸無所亂,心中無所懼。


第十章 情在大義中升華


1.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格外的不能忘記他


楊開慧重返地下工作以后不久,就接到了一個重要任務(wù):給井岡山秘密運送藥品。


這免不了讓楊開慧感慨萬千。她終于可以為那個曾經(jīng)夢魂牽繞的井岡山出力了。但是,楊開慧沒有隨同押送藥品的同志一同順工作之便上井岡山。這本來是一舉兩得的事,一個多好的借口去看井岡山上的那個人。


一個合情合理之舉被從小到大極度自尊的楊開慧放棄了。其實,這又是從小到大善解人意的楊開慧。因為她太明白,這個時候上井岡山,等著她的將是難以言狀的尷尬。不只是她一個人、更是山上那個人、還有他身邊那個她的尷尬。


我認定愛的權(quán)柄是操在自然的手里,我決不妄自希求。


決不妄自希求的楊開慧也許曾經(jīng)想過,要不要在那些藥品中夾帶點情感的示意,就像當年她捎上井岡山的那兩雙布鞋。不,楊開慧什么都沒做。楊開慧照樣明白,她已經(jīng)沒有理由再給那個人做鞋。雖然,鞋子對東奔西跑的他肯定是多多益善。但是,感情的位置恐怕不能多多益善。在這點上,無論是自尊的楊開慧還是善解人意的楊開慧,都不會給自己定位錯。


這又絕不是楊開慧的漠然。在她天性敏感的心中,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并非像飄到眼前的煙霧,揮手即去。恰恰相反,那段銘刻在情感深處的記憶,宛如夏夜里的螢火蟲,總是在寂寞的夜里時遠時近,時明時暗。那些寂然在墻洞中的文字,就是明證。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格外的不能忘記他。我暗中行事,使家人買了一點菜,晚上又下了幾碗面。媽媽也記著這個日子。


記得那天,楊開慧叫孫嫂買回一斤肉,她親自下廚做起紅燒肉,下著長壽面。


三個聞香而來的孩子,早就趴在了鍋臺邊。岸英是學生了,說話就到位些:“媽媽,吃爸爸的長壽面,我們多吃,爸爸就平平安安、無病無災,是吧?”老夫人向振熙也說:“紅燒肉是潤之的最愛,能應(yīng)驗的,能應(yīng)驗的。”


晚上,窗外一頭皎潔的月亮,幾個孩子背著詩、唱著歌,楊開慧不禁在心里說:潤之啊,潤之,我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你可記得今天是你三十六歲生日!如果你忘了,誰會幫你想起?如果你記得,誰又陪你度過?現(xiàn)在,你三個兒子在遙遠的家鄉(xiāng)為你唱著歌,給你過生日,你聽到了嗎,看到了嗎?如果真像我哄孩子的,你是孫悟空的眼能看十萬八千里,你看到我們?yōu)槟愠蚤L壽面、唱平安歌了嗎?


一切盡在不言中。那頓沒有主角在場的生日宴,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女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福宴。楊開慧啊,愛沒走遠,親情依舊。尤其是她虔誠盼望毛澤東平安、健康,完成他的大業(yè),實現(xiàn)他倆共同的理想,早已跨越愛情,超越現(xiàn)實……


2.為什么人家欣喜的事,我卻要悲傷呢?


遠在山上的毛澤東不會想到,遠方的家人竟然會為他準備一頓不能到場的生日宴。越來越嚴酷的斗爭形勢,讓他無暇顧及這些情感上的細節(jié)。


在此期間發(fā)生的一件事情,竟然同時刺痛了山上山下的相關(guān)人。


1929年2月1日,井岡山紅軍途經(jīng)江西尋鄔縣吉潭,遭國民黨軍一個團包圍。為掩護部隊轉(zhuǎn)移,朱德妻子伍若蘭率警衛(wèi)排同敵人展開激戰(zhàn)。最后,子彈打光了,身負重傷的伍若蘭被俘,押往贛州。敵人誘其同朱德脫離關(guān)系,自首投降。伍若蘭的回答斬釘截鐵:“要我同朱德脫離,除非贛江水倒流!”


1929年2月8日,伍若蘭被殺于贛州。又因她是湖南人,伍若蘭被殺后,敵人將她的頭顱押送長沙,掛于城墻示眾。暴行傳開,舉國震驚。


身在長沙的楊開慧當天就耳聞,井岡山紅軍軍長朱德的妻子被砍頭示眾,頭顱就掛在長沙定王臺。開慧心中仇恨升級,也知道這是自己最后的死亡信號。


從戰(zhàn)友閉眼的容顏上,開慧找到一種陌生的熟悉,那是共同宿命的靠近,死亡將離自己不遠了。井岡山的首領(lǐng)“朱毛赤匪”是國民黨反動派多次下令捕捉的要犯,朱德之妻已先行一步,毛澤東的結(jié)發(fā)妻、他三個兒子的母親,楊開慧是不用多想的,厄運遲早會降臨,楊開慧告誡自己:坦然面對,時刻準備著。


看完欣賞人頭的文章,楊開慧的熱淚早已被文中的那股惡風吹干。隨后不久,楊開慧給當時的《莫愁》女刊寫下了一段怒不可遏的文字:


對于殺人的事實,常常是這樣說:殺人是出于不得已的。‰m然事實常常不是這樣的……可是啊,這一次殺朱德妻的事,才把我提醒過來!原來我們還沒有脫掉前清時候的文明風氣,罪誅九族的道理,還在人們心里波動……


作為井岡山朱德軍長的夫人,伍若蘭似乎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軍長夫人。這些,楊開慧盡管不詳知,但真能猜出個一二。這個紅軍高級干部的夫人,一定是個沖鋒陷陣的勇士,一定是個為愛人守護尊嚴的斗士。要不,二十六歲的如花生命怎會這么早就凋零?而且,她在敵人那里,不屈服、不投降,如此英勇的小妹呀,她就是我們共產(chǎn)黨人的楷模,也許,還是我的前奏?


楊開慧在后來的牢獄中,一定想象著小她三歲的伍若蘭如何與敵人斗爭,如何英勇和頑強。在朱毛紅軍征戰(zhàn)井岡山時,兩位高級將領(lǐng)的夫人應(yīng)該同他們一樣英勇頑強、可歌可泣。如果,毛澤東、朱德他們的豐碑立在井岡山,那么,楊開慧、伍若蘭同樣讓人高山仰止!


賀子珍、伍若蘭、曾志等幾位知名的紅軍女戰(zhàn)士,她們是當時那個年代無數(shù)革命女戰(zhàn)士的縮影。


在她們燦爛的生命底色中,積淀了一代代中華女性堅貞不渝的精神傳承;


在動人心魄的愛情絕唱中,展現(xiàn)的是對愛情和信仰的難分彼此無限堅貞;在她們?nèi)崛鯆赡鄣纳碥|里,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甚至連敵人都匪夷所思;


在她們難以摧毀的意志中,流溢出來的是古老的中華女性的高貴與忠貞!


我想,在歷史的原野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那些驚心動魄的較量與搏殺,可能終有煙消云散的一天,唯有那些曾經(jīng)怒放的女人花,可能將永遠芬芳于歷史的原野,日久彌香。從精神的層面看,她們就是中華民族永遠的母親。


3.不能不早作預備


伍若蘭之死,自然讓楊開慧想到了她自己。那尊高懸在長沙定王臺上的頭顱,完全應(yīng)該是她楊開慧的頭顱。民間傳說中的朱毛紅軍,朱與毛的命運是唇齒相依的。同理,朱德的妻子可以被砍頭示眾,作為毛澤東的妻子、他三個孩子的母親,能被敵人漏掉?她楊開慧的腦袋總歸會被敵人取下來大做文章。


這一個遺囑樣的信,你見了一定會怪我是發(fā)了神經(jīng)?不知何解,我總覺得我的頸項上,好像自死神那里飛來一根毒蛇樣的繩索,把我纏著,所以不能不早作預備!……


這個時候的楊開慧似乎顯得出奇的冷靜。楊開慧接下來的一連串舉動,好像已經(jīng)在為后事做準備。


最讓楊開慧放心不下的自然是她的三個孩子。楊開慧很快給三個孩子改了姓,其用意不言而喻:不讓三個孩子因為毛澤東的名字受株連。仿佛仍然還放心不下,楊開慧還專門給遠在武漢的堂弟寫了一封信。那是一封揪心的托孤信。


只有我的母親和我的小孩呵!我有點可憐他們……我決定把他們——小孩們——托付你們;經(jīng)濟上只要他們的叔父長存,是不至于不管他們的……但是倘若真?zhèn)失掉一個母親,或者更加一個父親,那不是一個叔父的愛可以抵得住的,必須得你們各方面的愛護,方能在溫暖的春天里自然地生長,而不至受那狂風驟雨的侵襲!


楊開慧的信還未及發(fā)出,就接到了楊開明的一封信。信中告訴楊開慧,他可能會回長沙一趟,諸事到時再面談。于是,楊開慧的那封信沒再發(fā)出,最后存進了墻洞里。但是,楊開慧卻給堂弟楊開明寫了另一封信:


那封像遺囑的信,沒有發(fā)來,你能回家一轉(zhuǎn),極所盼望。他未必能來上海吧?我到(倒)愿意他莫來上海哩,我又要不放心了呵!


在這之前,楊開慧在另外的手稿中早有類似的話:


我的心挑了一個重擔,一頭是他,一頭是小孩。


小孩,可憐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


這些話,其實還可以這樣理解:與其說小孩拖住了楊開慧,倒不如說楊開慧舍不下孩子。


那段時間,楊開慧的心情就像一架蹺蹺板,一頭是丈夫,一頭是兒子。哪一頭都輕不得,哪一頭也重不得。這頭起來那頭下去,這頭下去那頭起來。


說到小孩,楊開慧從做母親的那天起,似乎注定要比一般的母親付出更多。


楊開慧從小體弱多病,加上生活顛沛流離,每一胎孩子生下來都不足月。孩子體重不正常,帶養(yǎng)起來自然不省心。大兒子野,二兒子弱,三兒子整天不笑不說。有時候,抱著孩子想把孩子哄睡的楊開慧,往往手中的孩子還沒睡著,自己卻累得先睡著了。


面對三個情態(tài)不一、體重偏輕的孩子,楊開慧硬是憑耐心細心把三個孩子帶成了正常:體重跟正常孩子一樣了,不愛說的愛說了,不愛笑的愛笑了。


命運也許真要把這個女人逼到絕境。就在楊開慧給堂弟楊開明寫好那封托孤信不久,楊開明卻不幸被捕。像無數(shù)英勇的共產(chǎn)黨員一樣,楊開明在過完那些免不了的嚴刑拷打之后,就在口號聲和槍聲中倒下了。


對堂弟楊開明的死,楊開慧為家中幾位崩潰的老人強忍悲痛。但是,一個可以托孤的人,竟然先她而去,堂弟之死帶給楊開慧的傷痛,當然是可想而知的。


最放心的托孤人突然離世,楊開慧最大的一塊心病變得更沉了。三個兒子以后怎么辦?母親年事已高,根本不敢指望她帶大三個孩子;托給哥哥嫂子,突然給他們增加三個梯形大的孩子,不現(xiàn)實;托朋友?聽起來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集中托顯然不近情理,分開托?三個孩子怎分開?


楊開慧幾乎是神經(jīng)過敏地想象著三個兒子將會遇到的最壞遭遇。并開始給孩子們進行各種境遇中的應(yīng)急教育。那些設(shè)想出來的各種情況,現(xiàn)在聽起來可能是好笑的:三兄弟走散了怎么辦?沒吃了怎么辦?有病了怎么辦?沒地方住了怎么辦?怎么去找家中親人?怎么去找媽媽的朋友?怎么回答生人的問話。楊開慧要求三個孩子把那些問題及對策統(tǒng)統(tǒng)牢記在心,并一個個通過她的考試……


第十一章 移動的井岡山


就在楊開慧為自己的身后事作安排的時候,在井岡山上,一場滅頂之災正悄然逼近。


井岡山淪陷的消息自然傳到楊開慧耳中。從知情那一刻起,楊開慧已然明白:從此以后,失去根據(jù)地的紅軍將在中國更廣闊的崇山峻嶺中輾轉(zhuǎn)奔襲。紅軍中那一位馬背詩人,也將會在她的生命中漸行漸遠,化成報紙上的一個名字。


但楊開慧萬萬沒有料到,那位馬背上的詩人會突然帶著部隊打到長沙城外。


1930年7月,彭德懷的紅三軍團乘虛一舉攻下了長沙。輕取長沙城的事實,讓遠在上海的黨中央負責人李立三產(chǎn)生了極大的錯覺。一月后,李立三命令毛澤東率領(lǐng)紅一方面軍從贛南長途奔襲,二攻長沙。


第一個回合打下來,紅一軍團和紅三軍團就戰(zhàn)死三千多人。


前來督戰(zhàn)的周以栗是個不乏軍事悟性的人,兩人當機立斷地做出了決定:立即撤離長沙。撤離之前,周以栗有意地問了一句毛澤東:據(jù)說你的妻子楊開慧就在長沙城里?


毛澤東的回答極為簡明:我沒有權(quán)利讓成千上萬的紅軍戰(zhàn)士為了我們夫妻一見把命丟在這里。


周以栗一聽,再也沒碰這個話題。在革命者的心目中,革命利益高于一切。在這點上,革命者彼此之間的默契也是不容置疑的。


其實,毛澤東率部攻打長沙城時,楊開慧就在長沙縣板倉老家。其中有一路攻城的紅軍正好就經(jīng)過板倉。紅軍經(jīng)過板倉時,自然少不了圍觀的群眾,但楊開慧沒有出門。


她是怕見到那個人?那個曾經(jīng)讓她日思夜想、讓她夢魂牽繞、讓她愁腸百結(jié)的人……


攻打長沙的紅軍突然撤離,讓國民黨湖南省主席何健倍感惱火。那種惱火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下,等回過神來,那人卻跑掉了。要是毛澤東不跑,何健的心里可能要平衡得多。但是,那個毛澤東打他一下就跑了。這讓何健感到很窩火,感到一種有氣無處撒的煩躁。何健明白,要把那個溜走的毛澤東再抓住,那無異于在大水塘里抓一條泥鰍。何健還有一個惱火的原因是,那個毛澤東也太不知趣了。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兒老小就在長沙城里,還那么無所顧忌地再三騷擾長沙,投鼠忌器的道理難道你毛澤東不懂嗎?那個朱德老婆伍若蘭的下場難道你毛澤東還不警醒嗎?


其實,毛澤東的那個堂客楊開慧始終都在他手下的監(jiān)控之中。他之所以沒有輕易動那個女人,是因為還不到時候。何健明白,想要拿一個楊開慧來要挾毛澤東,無異于癡人說夢。像毛澤東那樣聰明的男人,不會只要美人不要江山。


但是現(xiàn)在的情形非比從前。何健突然想在毛澤東的女人身上作點文章了。那個讓他顏面丟盡的毛澤東,那個跟他沒完沒了的毛澤東,他何健要不能一禮還一拜,那他何健就不是何健了。既然毛澤東把他何健搞得有氣不能出,他何健不要說動毛澤東的女人,就是挖毛澤東的祖墳,他何健也照樣做得出。


1930年10月,也就是毛澤東率軍攻打長沙后不久,楊家老宅周圍突然多了一些形跡可疑的生人。


望著屋外那些閑游的生人,楊開慧馬上明白:意料之中的那一天要到了。


望著窗外那些閑游的生人,房中的楊開慧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墻上的某個地方。在那個地方的墻里,藏著她后來補寫出來的一篇篇心靈筆記。她早已把墻縫巧妙封好,恐怕連神仙都難以發(fā)現(xiàn)。


當時的楊開慧從臥室出來,走到了母親向振熙的面前,平靜地說,媽,我要走了。向振熙的話也是出奇地冷靜:我早知道有這一天。


外面的人很快就闖進來。荷槍實彈的兵痞們不僅帶走了楊開慧,同時帶走的還有保姆孫嫂和楊開慧八歲的兒子毛岸英。


第十二章 用生命續(xù)寫情書


1.意想不到的勸降


囚車上,自以為可以坦蕩面對這一天的楊開慧,卻突感憂心忡忡。敵人把孫嫂和兒子捎帶進來,這是楊開慧始料未及的意外。她知道,敵人既然把孫嫂和小岸英抓進來,就一定有陰謀。她雖然暫不知敵人會借此玩什么花樣,但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敵人要借孫嫂和小岸英做什么文章,那將是她最難過的一關(guān)。


楊開慧的確猜對了。楊開慧的主審官李瓊之所以不急于提審楊開慧,就是想在提審前把功課做足。他的上峰何健親自交代他:審毛澤東那個堂客,東拉西扯的事情懶得來,跟她就提一件事:跟毛澤東斷絕夫妻關(guān)系。何健還特別交代李瓊,對付毛澤東的那個堂客,要多動腦子少動刑。那女人的父親楊昌濟生前有不少朋友,他們大部分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做得太過后面不好應(yīng)付。


李瓊第一次提審楊開慧顯得很客氣也很直率。主審官李瓊直截了當?shù)馗嬖V楊開慧:這次請你來,別的不想為難你,只要你寫個聲明,聲明跟你丈夫毛澤東斷絕夫妻關(guān)系。你就可以出去了。


楊開慧的回答自然直截了當:做不到。


接下來的對答,簡直不叫對答。勸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跟丈夫脫離關(guān)系,自然不缺少充足的理由。李瓊原本是習慣用槍說話,但勸說楊開慧卻極其投入地越說越來勁,甚至把自己感動了。楊開慧聽著聽著,突然忍不住笑了。


楊開慧說:“白癡豬玀竟然也想學講人話。在這個慘無人道的刑訊室里,你們殘忍地殺害了我無數(shù)的同志和戰(zhàn)友,再裝模作樣的嘴臉實在令人惡心。你我都明白,在此時此地,我們誰也沒有興趣討論什么道德倫常夫妻情分。你們需要的是我送你們一把軟刀子,你們自以為拿著這把軟刀子就可以把毛澤東刺得渾身不自在。你們想錯了。有一點是你們永遠理解不了的:革命伉儷,既是夫妻,又是戰(zhàn)友。當兩者相沖,夫妻輕于戰(zhàn)友,戰(zhàn)友重于夫妻。在革命者的心目中,革命利益高于一切。請你睜開你的狗眼瞧瞧,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一個被人拋棄的怨婦,而是一名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是一個與你們不共戴天的死敵。我勸你不要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了。你們這點政治上的雕蟲小技,只配哄哄三歲小孩。別浪費時間了,給我上刑吧。既然進來,就沒指望舒舒服服地去死……”


李瓊那番自以為聲情并茂的勸告,被楊開慧錐子一樣的犀利之言給中止了。這自然讓李瓊感到很尷尬,但李瓊沒有馬上就給楊開慧動刑。他明白,那是不得已的下下策。真到動刑的時候,已經(jīng)不指望對方開口了,特別是女共產(chǎn)黨員。


在他審訊的經(jīng)歷中,他見過不止一個男共產(chǎn)黨員在他的刑訊室里乖乖就范,但卻沒見過一個女共產(chǎn)黨員在他的嚴刑拷打下投降。他曾經(jīng)審過一個叫鄭家奕的女共產(chǎn)黨員,那個女共產(chǎn)黨員最后被他的手下折騰得不成人形,兩腿被打斷,雙手被抽筋。身上沒有一寸完膚?赡莻女共產(chǎn)黨就是不供出她的同伙。


這曾經(jīng)讓李瓊感到一種難以言狀的疑惑與迷惘:女共產(chǎn)黨真的是女人嗎?在那看似柔弱的身上,究竟藏著什么樣的意志與力量,可以支撐她們抗住那些人間酷刑。李瓊心中甚至生出一種難以言狀的惻隱和敬意,因為堅貞不屈的女人讓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的忠貞與高貴。如果丟開敵對立場,他愿意這樣的女人成為他家中的任何一個角色,并為之驕傲。


為此,女共產(chǎn)黨不叛變的現(xiàn)象還成了他難以放下的研究課題。那種研究興趣絕非僅僅緣于職業(yè)的需要,還緣于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某種情結(jié)。


暫時沒有受刑的楊開慧自然不會因此而感到輕松和慶幸。恰恰相反,對意料中的那一坎沒有及時到來,讓楊開慧生出某種難以言狀的煩躁。她曾刺向李瓊的那番錐子一樣的犀利之詞,其實就是想激怒李瓊來得干脆點。


這種貌似不合情理的想法,其實正合當時楊開慧的某種心態(tài)。耳聞目睹了那么多同志慘死之后,她對自己的東躲西藏已經(jīng)產(chǎn)生難以言狀的厭惡,甚至是羞恥。特別是自己的兩位好友,向警予與鄭家奕在犧牲之前所受的折磨,無疑對楊開慧產(chǎn)生了極度憤怒的刺激。她甚至覺得自己不配做她們的朋友和同志。有一天在另一個世界與她們相見時,她將無顏面對親愛的戰(zhàn)友。而現(xiàn)在,同樣的考驗來到了她的面前,她楊開慧要讓人看看,她是個什么樣的女共產(chǎn)黨員。對即將到來的嚴刑拷打,楊開慧不但毫無半點畏懼感,甚至還充滿了一種難以言狀的迎接感和自罰欲。在這一點上,極度自尊、追求完美的她完全統(tǒng)一在了對信仰的忠貞上。


但是,李瓊好像并不急于要對楊開慧動刑。李瓊知道,他自己已經(jīng)不適合對楊開慧勸降。他甚至敏感到,楊開慧對他說的那些極不入耳的話,像是成心刺激他對她動粗。于是,他把希望放在了要求探監(jiān)的人身上。


在那些紛紛要求探監(jiān)的人中,李瓊瞄準了兩個人。一個是李淑一,一個是王春和。不能不說李瓊挑選的勸降人選用心良苦:李淑一作為楊開慧的發(fā)小和閨蜜,她會在難舍中千方百計勸楊開慧回頭,再引動心中一些莫名的感慨,李瓊想要的變化沒準就有了。


至于那個王家大公子,李瓊原來并不知道他跟楊開慧有什么瓜葛。李瓊問他為什么想看楊開慧?沒想到那個王家大公子竟毫不掩飾地說,他是楊開慧的初戀。李瓊一聽,差點笑出聲來:哪里送來的這么個寶貝?這位衣冠楚楚英俊儒雅的大家公子,不知能否喚起楊開慧心中的某種追懷甚至追悔?


首先跟楊開慧見面的是李淑一。她自然不是李瓊希望的那種說客,但她想勸楊開慧走出牢獄是真的。


見面的寬松環(huán)境是李瓊特意安排的。此時此地,素來不善言辭的李淑一毫不客氣地指穿楊開慧,說你至今不愿跟他斷絕關(guān)系,不是出于你的什么革命大義,你是想用你對愛情的堅貞、對革命的堅定,用你如花的生命和承受生不如死的精神與肉體的痛苦折磨,讓你的潤之哥哥為你后悔一輩子,思念一輩子,痛苦一輩子。他以后無論經(jīng)歷多少女人,都比不上他心中永遠不死的女人——楊開慧。


楊開慧笑笑:“如果我不是個革命者,不是個共產(chǎn)黨員,我可能會如你所想?上移褪恰!


“可母以子為貴你總該知道吧?你只要把命留著,帶好毛澤東三個兒子,無論怎樣,都沒人廢掉你第一夫人的位置!跟敵人不就是虛虛假假地繞圈子。關(guān)鍵,是你們孩子的未來……政治斗爭,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戰(zhàn)場上,血雨腥風,白骨遍地。這些,都不是你一個女人能改變的,讓男人們?nèi)幐呦,你只管帶好兒子等待將來,犯得著拿自己的生命去鋪墊?”


“人心哪不是肉長的?我知道,生命的燈火一旦熄滅,一切物質(zhì)和精神隨之消亡?墒,我是妻子,要保存我志存高遠的愛人;我是黨員,當災難來了就當叛徒,至少是逃兵,我還是人嗎?你用這些言辭去跟向警予、郭亮、夏明翰他們說去,如果能喚回他們,我跟你走。你,能嗎?”


仿佛是為刺醒執(zhí)迷不悟的楊開慧,貫來寬厚的李淑一,竟然說女人要有起碼的自尊吧。


楊開慧這次不笑了。她說,你錯了。說到女人的自尊,我的眼睛比你更摻不得沙子。但我不能讓我的敵人在我跟他的情感問題上借題發(fā)揮大做文章。在他和他的部隊被追得東奔西逃的時候,他怎么好,我就應(yīng)該怎么高興。不僅因為我是他的妻子,還因為我是他的戰(zhàn)友,是他的同志。在共產(chǎn)黨人艱苦卓絕的苦難歲月里,情感的哀哀怨怨悲悲戚戚不但是可笑的,也是可恥的。我要是在這個時候聲明跟他斷絕夫妻關(guān)系,那恰恰是我最大的不自尊。無論作為一個女人,還是作為一個革命者。淑一,早不久,你還勸我要給男人寬松的環(huán)境……我知道你想激我出去……


李淑一還能說什么,只能默然沉寂地流淚抽泣。心疼不已的楊開慧反倒從另一個角度安慰她——


還記得和森與警予嗎?警予移情別戀之后,和森雖然也一時難以釋懷,但是,當警予被捕之后,和森卻是竭盡全力在營救她。為了救警予,和森甚至去懇求已經(jīng)鬧翻了的蕭子昇。還有我那個前嫂子李一純,跟和森好上后,一純跟警予仍然是好朋友。在牢里的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他們。我曾經(jīng)以為他們愛得有點隨性,甚至愛得有點亂,現(xiàn)在我理解他們了。因為,對革命者而言,戰(zhàn)友之情永遠重于夫妻情,重于男女情。


無論楊開慧說什么,好朋友總是難舍這個奇女子可能的轉(zhuǎn)身消失。李淑一轉(zhuǎn)而打起親情牌:孩子總是現(xiàn)實而不可回避的吧?潤之臨走時肯定反復交代要你帶好他三個孩子。在無奈之下你有點退讓,也是為了這個家。跟潤之暫時解除一下關(guān)系不就是權(quán)宜之計?他日后也能理解。相反,幾個孩子沒了娘、沒人管,毛澤東才會怪罪于你……都說人人心中有個天平,到你這里怎么就邪門了,整個一個歪傾斜,你那個什么理想信念,怎能壓過你的孩子、青春、愛和未來。你還懂不懂平衡?


可是,楊開慧的一番回答又讓李淑一啞言了。


我和潤之你是知道的,我所有的特質(zhì)潤之都有,我所有的夢想,都能通過他實現(xiàn)。他就是我的追求,就是我的未來,就是我實現(xiàn)理想的夢!即便自己走了,追求的事業(yè)還在,理想的愛人還在,未來的夢想還有人替我去實現(xiàn)。可如果保全自己的性命與潤之脫離,背叛了愛情,也背叛了革命,其實就是背叛了自己!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淑一啊,我只能說你不懂我們的婚姻,或者是,我不能當它是一般的婚姻。寧愿一死,我決不背叛我的理想、我的婚姻!


“人都沒了,你還有什么理想、完美可言?脫離關(guān)系不只是換自由,那是換你三個孩子的前程。出去了,帶著兒子再等毛澤東,怎么就不行?”


“不,我和潤之是夫妻、更是戰(zhàn)友,是生是死,就不能分開。哪怕小小的退讓,都是信仰的背叛、情感的褻瀆。你也別勸我了,今生今世,我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有十年心滿意足的婚姻,有一段刻骨銘心、溫潤永遠的生活,夠了,足夠了!一個女人,真正的愛,一瞬間都是永恒!我也無憾了,愛了一個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英雄!我們在一起,留下一段完美的愛,寫下一個無暇的故事,我不想、也不能給這完美的故事?lián)桨朦c雜質(zhì)、留一絲遺憾!


李淑一啊,這時也許才徹底明白,當年的毛澤東為什么沒選擇別人而選擇眼前這個女人。那個男人是早看懂了,只有這個小女人一輩子能死心塌地跟定他,到死都不改變!


可是,自己到死也不明白,就這么個和自己差不多文靜的知識女性怎會有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英勇?怎會有如此撼不動、攻不破的精神堡壘?再想想,她身上,有著父親從小植入的強大思想基礎(chǔ),有著“五•四”時期和毛澤東共同堅定的理想信仰。她向往社會改良,追求民主自由,崇尚眾人平等。她的渴望毛澤東最了解,她的心和毛澤東靠得最近,兩人的情操志趣也最相投。他們的愛情注定是高尚精神的契合、真摯情感的共鳴!即使生命將到達終點,她也會——


用鮮血澆注對理想的無私和忠誠;


用生命托起對丈夫的希望和信賴!


再說也是多余,李淑一最后只能是一步三回頭地掩面痛哭而去……


錢,有時真是萬能的。


為了探監(jiān)的這天,王春和重金鋪路讓他獲準來看這個揪心的女人。偏偏在之前,他還買到一個絕密情報。手握殺手锏,王春和對后面的勸說總算有了一份把握。


在牢獄門口,王春和巧遇一男一女楊開慧的兩個親戚探監(jiān),他遠遠地看著。


女親戚說:“我們這些親戚朋友全想不通,前面你死心眼也算了,現(xiàn)在,毛澤東死了,你搭上性命為一個‘死人’扛名節(jié),不值也沒有意義吧?”


男親戚接著說:“蔣介石動用中央軍二十萬,圍剿井岡山,朱毛紅軍才兩萬人。第一次圍剿毛澤東幸運逃脫了,這一次,十倍的懸殊力量,毛澤東兇多吉少,也難怪……唉,人死不能復生,好在你還活著,幾個孩子還有點指望……”


隔著鐵欄的開慧顯然傷得太重,又被巨大的噩耗摧殘著。只見她抓住欄桿吃力地挪挪身子,才說:“六舅媽、六舅公,你們就莫勸了,我死活不會跟潤之脫離。他死了,紅軍隊伍還在,一個紅軍領(lǐng)導的家屬說變就變,所有的紅軍將士怎么辦?他們還怎么在一線安心戰(zhàn)斗?家,都是前方將士的精神支柱啊……”


楊開慧反過來還勸兩長輩:毛澤東為廣大的勞苦大眾死了,我為他犧牲,值得!孩子是我最難舍的,但向警予、鄭家奕他們這些革命者,犧牲時哪個沒有孩子和親人?再想想,敵人為什么非要我和潤之脫離關(guān)系,他們要打這張王牌,煞共產(chǎn)黨的威風。我若貪生怕死、只顧自己而聽他們擺布,絕不是小背叛啊……敵人這一招看來是生活小節(jié)、一家私事,一旦崩潰,滅的不只是毛澤東的威風,那是打擊所有共產(chǎn)黨人的士氣!


……


一旁的王春和突然沒了信心。他明白,這位讓他永遠難以釋懷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勸回來的。他今天的結(jié)果也會如所有的勸說者一樣。


開慧啊,為理想赴死,為愛人犧牲,你何嘗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想當年,王春和第一眼見楊開慧,就被她清麗脫俗的氣質(zhì)驚住了。正是楊家少女那種超凡脫俗的特質(zhì),讓他自以為他遇上了今生今世的唯一。可奇怪的是,楊開慧對他委婉的拒絕并沒有讓他感到多少失落與不快。他甚至認為,這樣的少女天生就是為拒絕而生的。因為,她不是人間之物,她是天國的女兒。今天,已有妻兒的王春和就是想不惜一切代價救她?墒恰


近距離見到楊開慧的那一刻,不流淚的王春和,還是哽咽著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


怎么傷成這樣?怎么能……看著傷痕累累、手臂上還纏著黑紗為丈夫憑吊著的憔悴女人,王春和心里刀割般地劇痛。這是他牽掛一輩子的女人啊,面對鐵欄,面對她一身的傷痛,怎么幫她?怎么分擔她的痛?王春和是那么無助和無奈。


見到王春和,倒是楊開慧沒有料到的事情。可楊開慧又笑了,她笑自作聰明的敵人給了她一個好機會,讓她可以實施一個早已醞釀在心的對策。楊開慧拜托王春和,要他盡力多召集一些記者采訪她,人越多越好,采訪次數(shù)也越多越好。


其實,楊開慧此舉,是為了防止敵人在孫嫂和兒子身上打主意。她想當眾揭穿敵人卑鄙無恥的行徑,并迫使敵人在社會輿論的壓力之下,不至于對孫嫂和兒子有太多的傷害。對楊開慧這個唯一的要求,王春和自然不打半點折扣地應(yīng)承。辦法很簡單,用錢。


但眼下的王春和還是糾結(jié)著自己的心事,那條信息告不告訴開慧?不說,她全當丈夫死了,孩子無人照料她會因此而留下性命?說了,她會對自己畢生追求的理想更有信心。她就是為理想精神而活的女人。


猶豫再三的王春和在臨走時,還是違背了自己來時的愿望,將剛獲得的私密信息告訴了楊開慧:


——毛澤東沒死,那張報紙是假的,他們想要你的簽字……


原來,“好話”說盡,對楊開慧仍沒撬動一絲一毫的敵人,使出最損的一招:謊編一張報紙,其中一篇毛澤東在反圍剿中被國民黨擊斃的消息很是醒目!懊珴蓶|死在井岡山了,你不用再為他守了。快快簽字,帶兒子保姆回家……”敵人的咆哮,并沒模糊楊開慧的視線。痛不欲生的楊開慧,強忍心中悲痛,還是不寫那一紙脫離書……


可眼下,王春和看到了驚喜的一幕:


“岸英,兒子,你又有爸爸了,爸爸沒死,爸爸沒死啊……”轉(zhuǎn)而,她又告訴臨牢的姐妹:“毛澤東沒死,毛澤東沒死,革命又有希望了……”大牢里終于傳來楊開慧入獄后最興奮和喜悅的聲音。


幸運的王春和,也由此看到了楊開慧最后的美麗——


她嘴角掛著帶血的笑容,那是為兒子咬斷手臂上的黑紗,滲出的滴血微笑;


她臉上溢出久違的紅潤,那是為夫君重獲新生澎湃而出的喜悅;


她眼里放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芒,那是對他做最后的告別,又是充滿對救出兒子走出牢籠的殷殷希望。


王春和也笑了:毛澤東活著,開慧的精神就不會倒。即使為理想犧牲,那也是化作豐碑更高地聳立。因為,她理想的希望還在,她信仰的高山還在!此時的王春和反倒不痛不悔了,只有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對楊開慧的愛也升華了——他是愛著她的愛、夢著她的夢,他完成自己一個嶄新而崇高的——人生涅槃。


強忍心中的痛、眼中的淚,王春和臨走時給了開慧一個完美的微笑……


2.招魂的天籟之音


王春和走了以后,接連不斷地被采訪,讓楊開慧倍感奇怪:那個早已被她淡忘的王家公子,怎么能召來那么多的記者?


面對那些來路不一的各路記者,楊開慧把有限的話語權(quán)用到了極致。特別是敵人把她八歲兒子抓進來的事情,更是在記者中引起一片嘩然。果然,各家報紙上很快做出反應(yīng)。甚至連國民黨的報紙都對何健把幾歲小孩抓進大牢頗有微詞。楊開慧感覺,有各家報紙的跟蹤關(guān)注,敵人迫于輿論壓力,孫嫂和兒子可能有放出去的希望。真要這樣,她的“軟肋”就沒被敵人抓住,她最后的一塊心病也算解除了。


記者們自然免不了追問楊開慧一個問題:為什么不愿跟毛澤東脫離夫妻關(guān)系?面對那些用心不一的提問,聰明的楊開慧用一位外國哲學家的格言作了簡單的回答:“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是亙古不變的,一是高懸在我們頭頂上的日月星辰,一是深藏在每個人心底的高貴信仰!”


這些效果自然不是李瓊想要看到的。李瓊感覺自己有點不耐煩了。當李瓊感覺一切辦法都毫無作用的時候,李瓊決定:那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也不得不用了。


對楊開慧動大刑,是在楊開慧被抓進大牢的第九天。


刑訊室里,敵人開始動用酷刑。皮鞭、竹椏、碗口粗的木棍和水牢,無數(shù)次把她折磨得昏死過去,皮開肉綻、慘不忍睹……當筋疲力盡的劊子手們住手時,楊開慧已經(jīng)昏死過去。


據(jù)同獄難友楊經(jīng)武回憶,楊開慧受刑之后昏迷了幾天幾夜。一天晚上,夜很深,小岸英躺倒在媽媽和孫嫂的中間,依偎著媽媽身上的傷痕睡著了,小臉上還留著未干的淚滴……


昏迷不醒的楊開慧是被一種聲音喚醒的。昏迷中的楊開慧隱隱約約聽見耳旁有人在念一首詞: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慈f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多熟悉的詞句啊,這是她任何時候都能背下來的一首詞。不但她能背,她還要求孩子們背。每當小岸英想要討好媽媽的時候,就會在她面前背那首意氣飛揚的詞。每每聽到這首詞,楊開慧的心里總是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種女人特有的驕傲。能寫出這種壯美之詞的男人該有何等高尚的情懷、何等高遠的境界啊……


昏迷中的楊開慧終于被熟悉的詞喚醒過來。睜眼一看,見兒子小岸英正淚光盈盈地坐在身旁,泣不成聲地在給她反復背誦那首生命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美詞。


宛如天籟之音,從兒子口中背誦出來的那些詞句,不但撫慰著她身上的傷痛,也點醒了她曾經(jīng)迷惑的心靈。就在那個刑訊室里,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曾經(jīng)想尋找信仰之外的某種力量支撐,卻一直沒有找到。


現(xiàn)在她突然找到了。


這首詞,看起來像回憶新民學會那段生活,實際上,毛澤東從此為過去的書生意氣畫上了一個句號。他告別了純粹抒寫個人情感的寫作時代,從此,具體沉實的歷史使命感構(gòu)成他詩歌的主旋律。


這首詞又絕不是一首詞的創(chuàng)作,楊開慧知道,她的夫君就在寫出這首大氣磅礴的詞之后,開始了她波瀾壯闊的革命。


在楊開慧眼里,這又驗證了她非凡的眼光和獨特的追求。楊開慧從崇拜、愛慕、跟隨毛澤東,就無怨無悔地付出、心甘情愿地犧牲,因為她知道:毛澤東,是“獨立寒秋,湘江北去”中“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毛澤東;是“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里“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毛澤東。多少年后,即使她為毛澤東犧牲了,可歷史證明了她非凡的眼力:當井岡山根據(jù)地的艱苦卓絕,長征路上雪山草地的蒼茫,陜北窯洞長夜不滅的燈光,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zhàn)役的波瀾壯闊,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的風雨蒼黃和新生共和國輝煌燦爛的禮花,傳奇而完整地創(chuàng)造出一個偉大的革命家、軍事家、戰(zhàn)略家、思想家、政治家時,楊開慧當然只有欣慰:一個女人愛上一個曠世偉才,一個妻子成就一個國之棟梁。與其說,每個人都有遺憾,自己為家和民族事業(yè)吃太多苦、受太多難,過早離開人世,但相對成就偉丈夫與民族大業(yè),這些犧牲都太值得、太應(yīng)該,還有什么付出能與這些得到,抗衡!


原來,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女人。她遇上了一位了不起的男人,并有幸成為他的妻子。那個男人的生命本就不屬于某一個人,更不屬于某一個女人。那位在苦難大地上用槍作詩的男人,他的生命只屬于這片苦難的大地。自己有幸與這樣的男人結(jié)為夫妻,已是命運對她的——最大恩賜。


楊開慧突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找到了抵抗一切摧殘的力量支撐點——守護好丈夫的尊嚴!


守護這個尊嚴,就是守護一段歷史的尊嚴;


守護這個尊嚴,就是守護災難深重的民族尊嚴。


這個男人的尊嚴,像他生命軌跡必定與共和國歷史同在,與我們偉大民族的尊嚴同在!


徹底通暢的楊開慧像脫胎換骨,重獲新生。


隨后又經(jīng)歷的兩次嚴刑拷打,跟前三次受刑不同,楊開慧再沒有因為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喊。她是毛澤東的妻子,毛澤東的妻子應(yīng)該是優(yōu)雅高貴的,應(yīng)該是從容淡定的,應(yīng)該是無可挑剔的。長期以來,她一直夢想做一個完美女人,而現(xiàn)在,極端的酷刑給了她一個表現(xiàn)與展示完美的特殊機會。她不允許自己有半點失態(tài),更不允許自己有半點失格。她要讓敵人看看,毛澤東的女人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3.來不及寫出的情書


楊開慧受刑之后,李瓊特意把保姆孫嫂調(diào)到了楊開慧的牢里。并特別告訴孫嫂,楊開慧的身體要是出什么狀況,立即報告。


楊開慧這才知道,孫嫂也受了刑,但是受過刑的孫嫂并未在意到她自己。她看到楊開慧被折磨成那樣,這個淳樸的農(nóng)家婦女心像刀割一樣。


在楊開慧家當了這么久的保姆,孫嫂也早已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中的一員。自從得知井岡山的故事之后,孫嫂的難受一點都不亞于楊開慧。在她眼皮底下看了七八年的這對恩愛夫妻,就是打死她也不信,會有什么事情能把這對夫妻拆開。但是看楊開慧的樣子,開慧的那個心中人兒好像真的有新人了。


孫嫂發(fā)現(xiàn),自那以后,開慧與她談起那個好人兒的時候,總是用“他”來代替稱呼。從前可不是那樣。從前開慧一說起那個好人兒,總是稱潤之。潤之說如何如何,潤之喜歡怎樣怎樣;潤之又有心事了,潤之今天特別高興,快給潤之做一頓紅燒肉……


讓孫嫂大感意外是,從受盡酷刑的開慧口中,孫嫂又聽見了那聲好久沒有聽見的“潤之”。


當久違的“潤之”二字從楊開慧口中再次說出,孫嫂的眼睛一下就紅了。


從楊開慧被關(guān)進大牢到她英勇就義,雖然只有短短二十天。但正是這短短的時間里,在煉獄般的大牢中,楊開慧完成了她心靈中最后一次涅槃?上烂畹男囊粼僖矡o法變成心靈的文字,再也無法放進那個墻洞。否則,墻洞中的那些手稿,將會出現(xiàn)最美麗的嶄新篇章——


只有在來不及寫的篇章里,人們才能看見一個女人感天動地的愛情心音;


只有在寫不動的文字中,人們才會感受到一位高貴女人真正的高貴!


也許正因為如此,藏在墻洞中的那些手稿,楊開慧最后都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是有機會告訴他人的。比如牢中的保姆孫嫂,還有兒子岸英。還有前來探視她的親人。但是,她誰都沒有告訴。是不是身陷囹圄的楊開慧已然頓悟,那些手稿上的文字,只不過是她心路上一度迷亂的心靈碎片?那些碎片在某段時間里從心中飛揚出來、定格為稿紙上的文字,究竟是為了紀念一段心路,還是為了咀嚼一段寂寞?或者想叫家人有一天能把那些心靈文字轉(zhuǎn)交給心中喊了千萬次的人?


但是,大牢中的楊開慧已經(jīng)不是手稿上的楊開慧——


手稿上的心音不過是秋蟲般的呢喃,大牢中的楊開慧卻亮麗于信仰的高山;手稿上的楊開慧不過是一個期期艾艾顧影自憐的家婦,而大牢中的楊開慧才是毛澤東當之無愧的愛人!


也許,大牢中的楊開慧正因為清楚地看清了手稿上的自己和大牢中的自己,已經(jīng)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自己。所以,楊開慧才決定,讓那段寂寞的文字永遠寂寞在墻洞中,永不示人。


但楊開慧更沒有料到,那座堅實的楊家老宅有一天會被政府翻修。她當然不知道,八十三年后的今天,她已是中國大地上人人敬仰的英雄,她的塑像,一如永遠不倒的豐碑,生生不息聳立,千秋萬代榮光!


只是,她若知道手稿有一天會驚現(xiàn),她可能提前叫親人們把它們悄悄燒掉。因為她怕有一天會被丈夫毛澤東看見。也幸虧晚了七年,否則,毛澤東看到的就不是他真正的愛人的心曲,更不是他戀了一輩子的霞妹真正的分量。


——因為手稿中缺少了最美麗的章節(jié),在那段未及寫就的章節(jié)里,有她寫給潤之哥哥的最動人的戀歌:


今生今世,因你而生;


今生今世,以你為榮;


今生今世,為你而死;


今生今世,死也無憾!


4.愿潤之革命早日成功


楊開慧在大牢里,父親楊昌濟的好友們都在為他的女兒四處奔走游說,試圖要把楊開慧救出。以蔡元培、章士釗為首的聯(lián)名保釋信就交到了何健手上。還不放心,蔡元培和章士釗又電話告知何健,不日將親赴長沙面見何健,探望身在獄中的楊開慧。


這讓何健煩不勝煩。對那些社會名流的聯(lián)名保釋,他在心里自然是不屑一顧。但在表面上,該有的表面態(tài)度他又不得不做。但是,就憑那封輕飄飄的保釋信也想要他乖乖放人,這可不是他何健的做派。在中國,從來只有筆桿子聽命于槍桿子,豈有槍子聽命于那幾個字?這位上過三所軍校的大軍閥,一生只認一樣東西:槍。槍是他的命,槍是他的王,槍是他的爺,槍是他的天!如果就因為筆桿子弄出那么些信,他把那個毛澤東的堂客給放了,他那十幾萬條槍豈不要吃素了?


但是何健明白,他可以把那一紙廢話丟進廢紙簍,但他不可能把寫信的人也丟進廢紙簍。既然蔡元培和章士釗要親自來湘,他何健也不得不見。見了之后,要跟那些老書生比口才,肯定不是他何健的強項。左思右想,何健決定,趁那兩個老書生未到長沙之前,把那個又臭又硬的女人送上黃泉路。到那時,那兩個老書生口才再好也沒勁啰唆了。


據(jù)說何健的手下曾經(jīng)請示何。簵铋_慧的兒子殺不殺?何健想了半天,終于決定:不殺。其實,斬草除根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但是,殺一個幾歲的小孩,畢竟會引起社會輿論的一片嘩然,那些纏人的破記者,這段時間他算是見識了,麻煩。關(guān)鍵,那種輿論的壓力一旦反彈到蔣委員長那里,他何健恐怕就禍福難料了。


楊開慧似乎感覺到敵人要狗急跳墻了,她鄭重其事地給兒子岸英交代:你出去以后,記住告訴爸爸,媽媽沒有給他丟臉,只愿他的事業(yè)早日成功。


生命將盡,楊開慧提醒前來探視的親人:請給她帶點化妝品來。


楊開慧在走上刑場之前,非常精細地為自己描畫著生命中最后一次亮相。帶著妝扮過的精細與從容,帶著二十九歲的華年里最后一次亮麗。


臨刑之前,楊開慧鄭重地留下了兩句遺言:


犧牲小我,成全大我。


我死不足惜,愿潤之革命早日成功。


楊開慧被押上長沙識字嶺那個有名的殺場時,劊子手要楊開慧背對行刑隊的槍口,楊開慧沒搭理,她面朝行刑隊的槍口現(xiàn)出一種迷人的微笑。準確地說,是面對遠方的血陽現(xiàn)出一種迷人靚麗。不知道楊開慧的微笑里究竟含著什么,但是,她微笑著眺望的方向,正好指向——井岡山。


那一抹微笑隨著一聲槍響永遠留在她滿足而無憾的嘴角上……


那一年是1930年11月14日;那一天是楊開慧二十九歲生日后的第八天。


1930年11月14日,這個在中國歷史上并不起眼的日子,沒有因為楊開慧的死而顯得特別起眼。


只有板倉的鄉(xiāng)親們給那一天傳揚出一些靈異的傳說——


板倉人說,那一天的太陽紅得像血,那一天的太陽好像老也不愿下山,好久好久都掛在山上,把天上地上染得一片血紅;


板倉人又說,那些血紅的陽光是給他們的霞姑鋪成一條歸路。霞姑本來就是太陽的精靈,來人間走一趟后,就被太陽接回去了。


選自《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201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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