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夢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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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黃金明
無法還鄉(xiāng)
跟中國南部無數(shù)個村莊的命運相似,村莊十室九空,人都進城了。去城市找生計,或干脆遷至城鎮(zhèn)定居。溪流、田垌、森林、莊稼、祠堂、井臺、戲臺、池塘、屋巷、房舍、牛棚和豬欄,人、雞和狗,野生的草木,野獸、蛇蛙、鳥雀和各式各樣的昆蟲……這一切在流失和消逝。不用多少年,人們遠走他鄉(xiāng),村莊只剩下墓地及遺址。三十年前,盡管遭遇了難以計數(shù)的天災(zāi)人禍,村莊仍生機勃勃,一度在20世紀(jì)80年代中后期達到了史上的繁榮。中國南部有無數(shù)個村莊跟鳳凰村有相似的命運。這一切只活在我的記憶中,但也不斷遭到磨損、削減并最終墜入遺忘。我在紙上建筑另一個村莊的妄想顯得徒勞,但對抗遺忘的想法讓人安慰。
每年三四月間,鶯飛草長,春暖花開,我都返回村莊看一看。每一次,我都發(fā)現(xiàn)村莊少了一些東西。上次是戲臺坍塌了,這次是井壁傾圮了。最讓我憂懼的是,人氣越來越淡了,只剩下幾個老人和小孩,難得聽到雞鳴和狗吠。河流逐漸枯缺、萎縮,它干涸到幾乎斷流了。憑吊的意味越來越濃。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村巷上行走,風(fēng)從遠處的荒山吹來,從黑屋子的角落吹來,夾著荒寂的滋味。我走到山間和田野,那種“生”的、荒涼的感覺愈來愈濃,在過去,山坡和田畝因為有人侍弄,有六畜的走動和人氣養(yǎng)著,就顯得很“熟”。每一隴柴火都有人用鐮刀去割取,每一株青草都有牛羊去啃食,每一株野果樹都有人在攀摘。即使是一些雜樹野木,也有孩子在攀折或挨擦,染上了人間的氣息。那是一種家園的氣息,而這種氣息已喪失殆盡。村莊以及村邊四周的山野,顯得越來越生了。那種“生”的感覺,像石頭郁積在我的心上,硌得我不舒服。很難說清楚,村莊是從哪一刻走向生的,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村莊在不可避免地崩潰時,卻悚然一驚。也正在那一刻,我才清楚它在心中的分量。我對它的了解,太過膚淺及模糊。我對村莊的歷史毫無頭緒,我對村名“鳳凰村”之由來乃至“鳳凰樹”一無所知。當(dāng)我想到要寫它時,已是寫作十八年后的事了,這也是我離開村莊的時間。在十八歲之前,“走出故鄉(xiāng)就是最大的勝利”(葉賽寧語)成了我的信念,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好是壞,但我知道這個地方不值得留戀,不會有比這個村莊更糟糕的了。
隨著年歲增長,我發(fā)現(xiàn)人是無法離開出生地的。你的軀體離開了,你的心仍留在那里。你會通過各式各樣的路徑無數(shù)次地返回那里。坐汽車是一種方式,倒提皮鞋跋涉在泥濘的小徑是一種方式,做夢肯定是最常見也最直接的方式。在少年時代,我無數(shù)次通過夢境的魔法逃離村莊;有朝一日成了城里人,卻一次次通過夢境回到故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當(dāng)你以為你離開了,其實你是將故鄉(xiāng)帶在身上,你到了哪里,故鄉(xiāng)也跟著到了哪兒。你通過某種神奇的方法,將故鄉(xiāng)折疊在身體的某處,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尤其是半夢半醒之際,在煙霧繚繞之間,故鄉(xiāng)就如卷軸在你的眼前展開,山水,草木,人畜,以及相關(guān)的一切。它既是一個夢幻般的畫面,也是真實的圖景。你走在村莊的小路上,跟來往的人說說話,也跟路過的雞和狗打招呼。你有點興奮,有點悵然。你就這樣一次次沉湎于故鄉(xiāng)的風(fēng)與物而無力自拔。
每一個人都是出生地所孕育和養(yǎng)大的。這個意義對于鄉(xiāng)村長大的人愈加凸顯。尤其是在鄉(xiāng)村長大的詩人、畫家和音樂家。我朋友中就有這些人。他們跟鄉(xiāng)村的關(guān)系恐怕更夾纏不清。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就像一棵在出生地長大的樹木,無論成年后走到哪里,都無法帶走樹根。一個成年人,就像是一件家具的成品,涂上油漆,用砂紙打磨,看上去神氣活現(xiàn),并在嘈雜的市場被買主慧眼識珠,繼而在歲月中遭受漫長的磨損而最終報廢。所有的家具都曾經(jīng)是木頭,它即使被斧砍,被鋸開,被刨削,被拋光,最終不可能遺忘掉樹根的記憶,不可能忘掉身上開出的小花。枝頭掉落的果子,不會忘掉綠葉及吹動葉片的鳥鳴與風(fēng),更不可能忘掉源源不斷地通過樹根施送的汁液以及星空隱秘的召喚。那是生命的根基,也是自由的全部。生命在于運動。樹木的生命在于一動不動。也許,人終究不是樹,而更像蒲公英,他成熟了就到處飛。但是,鄉(xiāng)村的孩子要飛出去、飛到城里去,他必須脫胎換骨。這就是樹木變成家具的秘密。大多數(shù)的樹木都想成為雕像,但結(jié)果只能成為家具。只有少數(shù)的樹木想成為煤炭。一個家具想返回樹木,樹木想返回種子,種子就沉睡在黑暗而混沌的泥土中。它從未萌芽,也就不必擔(dān)心砍伐,但它從沒有放棄生長的想法。光是這種拱出地面、抽出嫩芽的想法,就讓人情不自禁了。種子遲早長成小苗,除非它已窒息。我寧愿相信,即使一棵被肢解并制造成家具的樹木,也夢想回到家鄉(xiāng)。何況是一個鄉(xiāng)下人。
但是,你真回得去嗎?
我不是沒有動過回去定居的念頭。我在城市住膩了。我在付出巨大代價之后,在南方最大的城市里定居,并獲取了一份穩(wěn)定工作,娶妻生子。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終究是自然主義者,我喜歡山野溪流,喜歡泥土及草木之氣,喜歡樹林里的鳥蟲以及林間的清風(fēng),喜歡無遮無攔的天空,它空無一物或擠滿奇異的云朵并不重要……我不喜歡城市。城里人也讓我覺得市儈。他們喜歡用金錢權(quán)衡一切,乃至幸福與自由,純凈水可以用金錢換取,清新的空氣卻無法憑鈔票購買。我終究是誤入此地的鄉(xiāng)下人啊。近十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過逃離。我心目中的凈士,一定要有山與水,最好是某個山中小鎮(zhèn),不能有太多的污染,旅游區(qū)也太嘈雜,又不能太寒冷。這說來簡單,實已近于苛刻。我想過去海南文昌(2010年樓價瘋長,將我此念扼殺了)、廣西桂林的郊外(詩人安石榴一再向我推薦)、云南邊陲乃至移民海外。我既異想天開,也一本正經(jīng)?傊,我不喜歡任何一個大城市。我還沒有賺夠生活費,但對工作也沒什么留戀。我從未渴望過建功立業(yè),況且一個小職員能有什么功業(yè)?我對成功有迥異于種種流行成功學(xué)的理解。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返回出生地,不回鳳凰村,那么在化州郊外也行啊。考慮到在村莊度過的復(fù)雜歲月(快樂的童年,懂事之后飽受屈辱的少年時代,成年后在村民卑躬而惶恐的目光里,我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我的念頭略感動搖。我將怎樣跟村民們相處呢?尤其是那些數(shù)十年來欺凌我們的人,盡管我從無“復(fù)仇”之心(鄰里之間的恃強凌弱,在鄉(xiāng)村太普遍了。本不值得牢記心頭,童年時遭受的屈辱卻不可磨滅,不是要刻意記取,實際上已化為成長的養(yǎng)料),他們卻不可能忘記。村莊荒廢了,河水?dāng)嗔髁,田地飽受污染。我無須再以耕種為生,在村子卻無法找到樂趣了。我像那些在鄉(xiāng)村長大而誤入城市的人,沒有回頭路走了。我暫居在廣州城郊的邊緣之地,距市中心有數(shù)小時之遙,暫時打消了返鄉(xiāng)定居的念頭。
園 山
村莊四周多是形狀相似的丘陵,連綿起伏,或渾圓豐隆如好乳,或狹長如砥石,或山體光禿,或林木茂密。山太小了,很少能看到泉水。在兩山之間的帶狀洼地,便是田垌,常修有水渠或溪涌,一年四季,流水不斷。垌中多為水田,此乃村民安身立命之本,主要種植水稻,一年兩造,有時亦種紅薯、香芋諸粗糧。
山腳多為坡地,土質(zhì)松碎,故難蓄水,要種稻子(旱稻)或小麥亦無不可,但較低產(chǎn)。多種薯類、豆類諸作物,亦種甘蔗(糖蔗耐旱,果蔗多種于水田)、黃麻等。坡地之上,已到半山,柴草茂盛,樹木掩映,多為林地或砍柴處,村民平時所用燃料,大多出于山上的芒草及小灌木。芒草柔軟如絲,曬干后體積更小,火勢甚佳,且灰燼不多,是鄉(xiāng)間理想的柴火。當(dāng)然,芒草總雜有鐵芒箕、山稔、掃把樹等雜草及灌木,既不易采割,又不好燒,也不必清除。
山上的樹木多是桉樹、松樹、苦楝樹、相思樹等,多為前人所種。樹林多屬集體,私人亦偶在自留山地上種樹。樹葉尤其是橡膠樹葉及松針,乃是極佳的燃料,打柴火的孩子用笊籬收集回家,乃廚房的上等柴火。松樹上毛毛蟲密布,以松針為食,一旦觸及皮膚,癢痛無比。
園山在長灘的南岸,外貌像一個面包,整體渾圓,頂部隆起。它和牛洼山、馬自山之間的狹長田垌乃是村莊重要田垌江竹垌,江竹溪繞著園山流過,土地廟就在園山腳下,河流旁邊。山腳四周是稻田,稻田往山腳延伸,有數(shù)十畦菜地,一年四季,蔬果不斷,白菜、芥菜、油麥菜等輪番登場,蔥、蒜、韭菜和荷蘭豆為菜園的常見之物。這些菜地在坡地上呈梯級分布,不易被牛羊啃食,又靠近河溪,澆水便利。山腰往上,遍布著桉樹林、松樹和雜樹林,林木不算高大,倒也算枝葉豐茂。
我曾反復(fù)夢見園山的每一處地方,菜地、山村及柴草中隱藏著的鷓鴣,還有無數(shù)件稀里古怪的事。夢境是如此神奇、廣博和飄忽,無法準(zhǔn)確地描述,連夢的大概也講不清楚,但仍能感覺并在臨睡前通過回想而浮現(xiàn)在眼前。夢境是另一個維度的世界,它偶爾跟現(xiàn)實交叉,但大多數(shù)時候保持著平行或處于另一個天地。越是超越現(xiàn)實的夢境越難捕捉,一個孩子的夢幻更具有夢本身的色彩和性質(zhì),神奇,變幻,無從捉摸,即使可以再一次將夢境重現(xiàn),而一旦回到現(xiàn)實,已不知所終。譬如我能想起園山的每一樣事物,我知道我夢見了它,卻將事件及場景一一遺忘。只有極少數(shù)時刻例外;蛘,我通過誘導(dǎo)在夜間反復(fù)做同一個夢(人可以兩次做同一個夢嗎?有兩個夢是完全一致的嗎?)來加強對其挖掘和追憶。只有那些模仿現(xiàn)實的夢境容易記住,但是比生活本身更單調(diào)、枯燥和冗悶。夢與現(xiàn)實的界線混淆不清而難以區(qū)分。一個人在睡眠中到了另一個世紀(jì),他在奔跑、跳躍,或像鳥一樣飛翔,甚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淳于棼那個進入了大槐國的神奇之夢,就高度概括了無數(shù)人的夢境及人生。
關(guān)于園山,我能大略記述的夢境有幾個。
其一,園山在我的夢境中具有崇山峻嶺的高大和廣博(也許,中火嶂在夢中巧妙地覆蓋了園山并一再放大?),山中峽谷密布,飛泉流瀑在嶙峋山石間傾瀉,而山峰之上修筑的城墻綿延數(shù)里,城墻里面有一個繁榮而自由的國度,沃野千里,屋舍無數(shù),層層疊疊,店鋪林立,到處有鳥語花香,屋頂上的青瓦如鯽魚的鱗片一樣細密和合乎秩序。城垣上掛著一面大旗,寫著這個國家的名稱,但這已無法記起。那是一個孩子在最大程度上所能想象的理想國。然后是外敵入侵,無數(shù)敵人乘坐大船往山城進攻。一時間,飛矢流石,血肉橫飛。在夢中我并不驚詫大船如何能順著山坡往上前進,因為夢境中的山城迅即變化成了一座龐大的海島,敵人的船隊在波濤怒海中瘋狂進攻。夢境自動修正著其合理性。在跟敵人的無數(shù)次攻守拉鋸戰(zhàn)之中,我儼然是大將軍,白袍銀甲,白馬銀槍,披掛上陣,身先士卒,率眾擊退了外寇。夢境宏大、瑰麗及慘烈的程度,當(dāng)然不可復(fù)述于萬一,而我在夢里度過的神奇生涯跟淳于棼亦有相似之處。當(dāng)我醒來,并沒有因為失去夢中世界而悲傷,只是感激園山給我的夢境提供了模具和器皿,讓我醒后仍興奮不已。不是說我有什么做大人物的愿望(恰恰相反,我隨著年齡的增長更趨向于厭惡任何形式的權(quán)力,而享受于一個人的孤獨與安靜),而是我于平庸瑣碎的日常經(jīng)驗中有了一次神奇的經(jīng)歷,它改變了我在生活中的單一和平面,使我在無法變改的鄉(xiāng)村生涯中出現(xiàn)了深度乃至神奇的陌生國境。當(dāng)然,夢境中各類事物的意義是不可拆解的,也未必有什么意義。你永遠無法解釋一個夢,就像你永遠無法抓住夢幻水底下的一尾金色大魚。它不是真實存在的,也難以被清晰地言說。在這個意義上說,弗洛伊德建立在空穴來風(fēng)和捕風(fēng)捉影之上的精神分析學(xué),就比夢幻本身更顯得虛無和飄忽。
其二,園山是一條通天大路,路面全由淺藍冰雪堆積而成。大路的兩邊全是懸崖,而這條路如此寬闊,簡直像有邊界而無窮伸展的平臺,它指向無限和神秘,我不知道路前頭到底有什么(也許什么也沒有,遠方的前面仍是遠方,道路的盡頭仍是道路)。我瘋狂地奔跑,路上只有我一個人。路面像鏡子映照著我的影子,而后頭的道路融化于瞬間,我仿佛像火把穿過冰層。我永遠不可能到達終點,我也無法停頓下來,沿著大路最終能跑到地球的外面去?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在上面奔跑。我也無法從路上逃離。不斷地奔跑,奔跑,那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不吃不喝,沒有休息,沒有睡眠。我的任務(wù)就是不間斷地奔跑下去。這甚至談不上是一種懲罰,而那種奔跑本身沒有任何隱喻性及形而上的東西。直到我被清晨的雞鳴驚醒,我才得以在無窮盡的奔跑中脫身而出。那個無限伸展的道路,曾是一座大山幻化而成的景象,已牢牢地占據(jù)了我的記憶。
有一個夢是這樣的,村里來了一個考察隊(我乃其中一員),將踏勘、整合村里的文化旅游資源。在牛洼山的坡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廁所遺址,雖然墻垣坍塌,柱梁斷裂,灰沙剝蝕,但仍從其巍峨如宮殿般的高墻想見當(dāng)日之氣勢,而那個糞池寬廣如湖泊。更難得的是,它有數(shù)百年歷史了。這就成了文物?疾礻牭娜伺d奮不已,認為這將是村子的文化名片,有待包裝、開發(fā)。這個夢略顯古怪,我不知道所從何來,又隱喻著什么,也許它無關(guān)指涉,一個夢幻而已?疾礻犜趯⒔S昏時跋涉到了園山腳下,這是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奇峰如柱,山尖堆滿積雪(我可能受到第四套人民幣十元面額圖案珠穆朗瑪峰的影響,在夢中,園山的高度和形狀完全模仿了這座世界第一高峰),輝煌的晚霞打在山上,將群峰染得金光燦燦,神奇的事情出現(xiàn)了——這座高不可攀、聳入云際的大山布滿了雕像,與其說山上的每一座山崖都被雕成了神像(人像),毋寧說這座山由數(shù)不清的雕像所組成。那些雕像面目不同,形態(tài)各異,或蹲或站,有的作勢欲奔,有的在踱步或歌吟。這仿佛是諸神的樂園。事實上,我記不清任何一個雕像的面目,只記得山上金光閃耀,跟天上的彩霞融為一體。這讓考察隊欣喜若狂,紛紛爬上山去。這樣一座布滿了雕像的高山,無疑是世界奇跡。有人大膽假設(shè),這片土地在洪荒年代乃神奇之所,曾經(jīng)生活過史前時代的一個巨人部落,而那些雕像乃巨人的化石,就像恐龍的化石一樣,這些巨人的遺跡正好解釋那個廁所何以如此巨型。然后,考察隊成員之間、考察隊與村民、考察隊與當(dāng)局發(fā)生了無數(shù)糾葛及離奇之事,我大多忘了。我只記得當(dāng)我將報告遞給市長時,市長也喜出望外,派了一個施工隊準(zhǔn)備開發(fā)景區(qū),山還是那座高山,卻怎么也找不到那些雕像了(這無疑在潛意識中抄襲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并摻雜了卡夫卡《城堡》的某些情景)。那些場景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個夢境最有價值、最奇異的部分在于考察隊成員之間的糾葛,但我全忘了。我只記得我在夢里寫出了一部杰出的小說,但我馬上醒悟,我不是真的寫下了這個故事,而是在夢見我完成了它。因此,必須馬上起床將故事概要記錄下來,我就有望在醒后抓住它。于是我克服了睡眠的惰性,披衣而起,將故事完整地記述,并回頭過了一遍,對自己的記憶力深感滿意。然而,這一切只在夢中發(fā)生。當(dāng)我徹底蘇醒后,我依然無法抓住一鱗半爪。類似的事情,我重復(fù)過多次,但沒有一次在現(xiàn)實中成功地將夢境記錄或復(fù)述。
關(guān)于以夢幻為題材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很少人能像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做得那樣出色(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當(dāng)然是不朽之作,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亦多有述夢之名篇)。此書以辭典的方式,講述了剽悍的游牧民族哈扎爾在“宗教大辯論”之后改變信仰,于中世紀(jì)突然消失的謎團。內(nèi)容豐富博雜、包羅萬象,將神話與真實、幻想與現(xiàn)實、史實與偽經(jīng)相互纏繞,盤根錯節(jié),完全拓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線性敘述。讓人嘖嘖稱奇的是,詞條并不是孤立的,它們之間的拼嵌、互文組合成了有跡可尋的完整畫面。詞條既相互支持,又相互拆解,從而使小說具有多重闡釋的可能,呈現(xiàn)出迷人的開放性結(jié)構(gòu)。那些詞條像蛛網(wǎng)一樣交織,縱橫交錯,有著隱秘而驚人的內(nèi)在秩序。詞條之間的交叉、呼應(yīng)和補充,使其成為一部元氣充沛、渾然天成的小說,毫無割裂感。就小說中對于夢中人、夢中事和夢中世界跟捕夢者的對峙關(guān)系來看,又堪稱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夢之書,窮盡了夢的各種形態(tài)及夢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小說學(xué)術(shù)性著作般的嚴謹姿態(tài)及故事上的詭異離奇,構(gòu)成很大的張力。敘事上的變幻莫測和語言上的錘煉精妙,也跟本書夢幻般的氛圍相契合,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既如墜入色彩斑斕的夢幻世界,又如乘坐時空穿梭機穿越于歷史與當(dāng)代。
園山上棲息著不少鳥類,鷓鴣能賣到一個好價錢,所以常有人追捕。
我曾看到園山出現(xiàn)了一頂雪白的蒙古包狀的捕鳥網(wǎng)。它在山坡上緩慢地移動,它的中軸是一根竹竿,被獵鳥者牢牢掌握在雙手之間。他舉著那面大網(wǎng),一只狗跟在身邊跑來跑去,吠叫不止。遠遠望去,那面大網(wǎng)就像是一朵白云,或一團霧狀之物,那個情景契合我夢中出現(xiàn)的事物。當(dāng)獵鳥者遇到鳥雀,就會將大網(wǎng)像鍋蓋罩下來,直到將獵物捉住放入竹籠中。這種捕鳥法比用獵槍優(yōu)勝之處在于可以捉到活鳥。竹籠里已有兩只鷓鴣,它們在不安地跳動和鳴叫。
那個捕獵者是一個陌生人(很有可能是外地人),他不因為有斬獲而欣喜,他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闖入的人,他的憂郁幾乎將草木染上了灰暗的色調(diào)。
中火嶂
中火嶂是粵西名山,氣勢雄偉,奇峰羅列,主峰海拔近三百五十米?缭焦贅、石灣、新安等數(shù)鄉(xiāng)鎮(zhèn),離我村只需步行半小時,越過數(shù)座丘陵及田垌即到。父親常說,如果迷路了,就朝著中火嶂的方向走,中山嶂是我們家鄉(xiāng)。山上林木幽深,泉水叮咚,四面八方都有山澗流泉,是無數(shù)條小溪及河流的源頭。鳳凰村邊的小河,有一條支流亦發(fā)源于中火嶂。山上野果叢生(夏秋二季,山稔果遍地皆是),野獸出沒,登高望遠,視野開闊,可望遠處大河波濤閃光。四周的水庫如都坑、灣頭、六蓄等多處,如明鏡晃動,清風(fēng)徐來,心曠神怡。山下屋舍如火柴盒般大小,田疇亦不過如作業(yè)本般寬闊。
據(jù)說解放前尚有老虎出沒。山腳下的龐村,有一戶地主雇了兩個傭工,三月時毛薯藤蔓繚繞,要上籬樁了,便到中山嶂砍雜樹做樁,忽聞一陣惡臭襲來,一人擔(dān)心地問:“不會有事吧?”一股旋風(fēng)出沒,一人當(dāng)場嚇暈在地,一人拔腿就跑,邊跑邊喊:“有老虎呀!”他回去一說,大隊人馬拿起鳥銃,敲鑼打鼓沖上山去。眾人都看見老虎金黃的身影了。老虎一溜煙跑了。那暈過去的人,背部被老虎撕去了一大片皮肉,血肉模糊,卻撿回了性命。
山上又有野貓、野豬和龍狗諸物。龍狗最愛偷雞喂小龍狗,它用嘴叼住雞,如果有人看見了,就拼命追趕,去撿龍狗雞。按鄉(xiāng)間慣例,誰撿到就歸誰。有時,龍狗被趕得緊了,就將雞扒土掩埋,但匆忙間埋得不深,被人找到又刨將出來。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了龍狗的巢穴,那就發(fā)財了,劈幾片松木樁插在洞口,母狗進不去,小狗出不來。母狗只好不斷地去叼雞,拋在洞口處,以讓小龍狗充饑,卻被人們不斷撿了吃。發(fā)現(xiàn)了龍狗窠,就好比發(fā)現(xiàn)了一個聚寶盆,可以不斷地吃雞。在鄉(xiāng)間,沒有比雞更好吃的了。直至吃膩了,才下手去捕小龍狗。
山上野禽亦多,山雞(茅雞)、田登雞、野鴨、鷓鴣等很多。我曾在山上跟一只大鳥遭遇。它從松樹上振翅飛起,轉(zhuǎn)瞬間即沒入了草叢,不見蹤影。它有著五彩繽紛的羽毛,光華奪目,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鳥,卻在記憶中留下長久的印象。
中火嶂野果種類繁多,數(shù)以十計,野山竹、布渣子、山蕉果等隨處可見,最多的是山稔子。清明過后,山稔開花,漫山遍野都是粉紅粉白的山稔花,清淡素雅,略帶土氣,仿佛每一朵花都帶著鄉(xiāng)村姑娘的羞怯和謙卑,談不上天香國色,也不算特別鮮艷,卻自有幾分質(zhì)樸和清新,讓人感到親切。六七月間,山上山稔成熟,由青轉(zhuǎn)紅,繼而發(fā)紫,汁多味甜。
山稔果遍地皆是,多如海沙,無窮無盡,采之不竭。中火嶂四周的數(shù)十個村莊,都有孩子頭戴草帽、臂挎竹籃前去采摘。我多次跟同伴或獨自上嶂摘山稔果,一邊摘果,一邊登山,先填飽肚子,再裝滿籃子提回去。這種山稔是粵西最常見的野果,遍布兩廣,每一座丘陵乃至田頭坎坡都能見到蹤跡。鳳凰村的馬自山、園山、鬼落山、門星嶺諸山亦盛產(chǎn)此物,卻不如中火嶂更密集。這種小灌木又名桃金娘,在嶂上長到三四米高,粗如兒臂,有的老樹怕有上百年了。今年砍伐,明年又抽枝散葉,照樣開花結(jié)果。
在中火嶂東南向一個山麓的谷地上,有一溪水流過,山坡上有一大片野生山竹林,鄉(xiāng)人稱之為“蓮芽”。林中藤蘿繚繞,果樹茂密,旁邊的山溪水流擊石,聲音悅耳,溪畔葦草如旗,隨風(fēng)招搖。在七八月間,樹上碩果累累,生果子呈青色,熟了表皮澄黃,果肉分瓣,亦黃澄澄,跟我多年后在省城超市見到的山竹差別甚大,盡管果肉形狀相似,但果實外表及顏色都迥然不同。山竹呈黑褐色,果肉白色,使我疑心“蓮芽”并非如別人所說的就是野生山竹。山竹果肉清甜,“蓮芽”雖有甜味,卻奇酸無比,不敢徑直咬食,只能囫圇吞棗,骨碌吞下腹中。饒是如此,吃得多了,牙齒仍酸得連豆腐也咬不動,連牙刷也不敢碰。
來采摘野生山竹的人不多,樹底下密密匝匝地鋪了一地金黃,猶如金錠遍地,空氣中彌漫著又酸又甜的氣味。我第一次潛入果林,乃獨自一人。林中幽靜無比,林子狹長而寬廣,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嶂坡,怕有好幾百畝。而四周草樹繁茂,澗水淙淙,不聞人煙,仿若置身于世外桃源,又或九重天之上,似誤闖入王母娘娘的蟠桃園,既興奮又略有忐忑。
中火嶂腳下頗多村莊,村頭地尾亦多見大榕樹,以供村民遮蔭休憩。榕樹村在嶂坡上辟有茶園,所產(chǎn)“榕樹茶”,名聲在外。北麓山腳(處于鳳凰村之南)有數(shù)道山溪匯聚成一處大山塘,堤壩高筑,出水口修有水渠,舊時供水磨及灌溉之用,20世紀(jì)80年代,磨坊已廢棄,水面頗開闊,清洌見底,有幾分“天池”之氣概。中火嶂地形險峻,乃兵家必爭之地,解放前亦為革命老區(qū),山上活動著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
父親跟我說過,游擊隊晝伏夜出,神出鬼沒,讓駐扎于石灣一帶的國民黨及鄉(xiāng)兵聞風(fēng)喪膽。而雙方交戰(zhàn),又每以鳳凰村為分界線,他多次目睹雙方槍戰(zhàn)。有一次,石灣鄉(xiāng)兵到鳳凰村收稅,遭到共產(chǎn)黨伏擊,他們從中火嶂下來,埋伏在馬自山、園山林木深處,搶占了制高點,而鄉(xiāng)兵即在門星嶺上對峙。父親當(dāng)時跟幾個小伙伴在村邊的裂坑里捉魚,忽聽得橋拱上傳來炒豆般的槍聲,子彈在門星嶺、馬自山和園山之間如飛蝗般穿梭。游擊隊的人勇猛異常,而國民黨從村中撤出,直退至門星嶺,又招架不住,只好且戰(zhàn)且退,往石灣鄉(xiāng)撤退。游擊隊大呼酣戰(zhàn),直逐到佛子村,鄉(xiāng)政府派出增援,方才撤回。雙方你來我往。鳳凰村中筑有碉堡,里面守著十幾個保安兵,收稅前必出來放哨,于鬼落山、馬自山布防,就是要防止中火嶂上的游擊隊來襲擊。鳳凰村是雙方勢力的中間地帶,又是雙方駁火的戰(zhàn)場。游擊隊勇猛撲擊,沖鋒陷陣,而國民黨的鄉(xiāng)兵就常作臥倒?fàn),情形狼狽。游擊隊常殺過鳳凰村直到佛子村,而國民黨就不敢去中火嶂。村民皆為國民黨治下順民,雖無幾人參加鄉(xiāng)兵,保安隊長卻是村中首領(lǐng),又兼當(dāng)時“禁頭”之職,以維護村中治安。村中沒人參加游擊隊。
在20世紀(jì)80年代到90年代,我十多次爬到中火嶂上去,每次沿不同路徑,盡得登山之樂。我發(fā)現(xiàn)上山的道路不止一條。每走一條新路,都會有不同的收獲。山上曲徑通幽,野果飄香,最常走的還是沿著那段盤山公路,長約三四公里,走完公路,又得越上數(shù)座山峰,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沿著高陡的羊腸小道,抓住路邊的灌木,一步一個腳印,一個多小時的攀登,就可上到嶂頂,視野極為開闊。山下村舍田疇,猶如縮微景觀。山坡上有幾塊巨石,平整光滑,猶如石臺石床,沒聽到相關(guān)的民間傳說,頗為可惜。據(jù)說在90年代中期,山上修建了登山石階及幾個涼亭,是謂旅游風(fēng)景區(qū),不知游客幾何。
1960年前后,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我方大量修筑防御工事,在中火嶂亦建了多個防空洞,公路兩旁有多個洞口,從洞口探頭望入,里面潮濕黑暗,但洞內(nèi)幽深,時聞滴水聲,青苔礫石密布,看來廢置多年。據(jù)說里面洞府寬廣,幽深,有廳堂、臥室乃至廁所,既可貯糧,又能住人。其中一洞橫貫嶂坡,從東面進去,可以從西邊出來,怕有十幾公里,說得神乎其神。我一直深感好奇,也曾經(jīng)跳入洞中,臭氣熏天,黑咕隆咚,終究不敢往深處走。過了數(shù)年,又約了好友拿電筒、火把以防二氧化碳,準(zhǔn)備來一趟探險,卻發(fā)現(xiàn)洞口被軍隊用水泥封閉了。這是90年代初的事了。我有二十多年沒上中火嶂了。我少年時上中火嶂,純粹出于實用目的,乃是為了采摘山稔、“蓮芽”等野果,竟無多少觀賞風(fēng)景的閑情逸致。一直想過重返中火嶂,至今仍未成行。
小時候,我時常于夢中登中火嶂或做過相關(guān)的夢境。要講述或描繪夢境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用的是夢幻般的語言。講述或談?wù)撛娨彩侨绱,除非你用的是詩的語言而非日常用語。重現(xiàn)夢境或追憶夢幻都有其可能性,只是你仍然無法形諸于筆端。我常于夜深人靜之際,于半夢半醒之間,努力在腦海里搜索往日那些關(guān)于中火嶂的夢境,正如人不能兩次涉足于同一條河流,卻能在最大限度上逼近那個夢,正如一條河流對另一條河流的模仿,總能獲得很大的成功。我反復(fù)使用這個方法,將自以為重要的夢幻捕捉并一次次強化,其中有中火嶂的相關(guān)夢境。當(dāng)我試圖用語言去講述其大概時就略具可能性。
其中一個夢是這樣的,中火嶂像一艘藍色的大船航行于浩瀚的海面上,轉(zhuǎn)瞬之間又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城堡,在城墻外面,有一支軍隊在攻打,而我則指揮城里的人防守,畫面在不斷地急劇地變幻,人臉像走馬燈地轉(zhuǎn)換。我的身份也在變化,城堡成了一只巨桶,城墻成了桶壁,而無論怎么變化,做夢者永遠是主角。我時常夢見我騎著高頭大馬躍上中火嶂,率領(lǐng)千軍萬馬,這不是所謂建功立業(yè)的想法,而純粹是受木偶戲或小人書中趙子龍白馬銀槍的影響,我太喜歡這個人物了。有時我騎著大鳥在嶂頂?shù)谋炭丈巷w翔。有時我像鳥一樣飛。
我夢見中火嶂變成了一座晶瑩剔透的玉石之山,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光,因為四周都是低矮土山,這座大山就顯得太過神奇,太過重要。而山腳下的湖水倒映著云霧繚繞的刀刃般的山峰。我跟一幫人走在山路上,路邊的石頭都是寶石,沒有一棵樹,沒有一根草,開始時,我們在山邊上穿行,后來發(fā)現(xiàn)竟置身于山體內(nèi)部,整座大山猶如一座玉石建筑和雕琢的宮殿(2005年7月,我在甘孜稻城上看到亞丁神山,那座山上雪峰巍峨,山尖如錐,覺得似在夢中見過)。夢境在不斷繁衍、流動,猶如河水在變換著不同的浪花,要講述夢境何其艱難,只能約略說過大概。那些情景,人物的臉龐和四周的事物都顯得飄忽莫測,不可捉摸,瞬息萬變。畫面、時空和人的想法及行為,都像河流上聳起的浪花,于頃刻間涌現(xiàn)而又破碎。我在睡醒之后,就遺忘得差不多了。后來的捕夢或追憶只能影影綽綽地記得大致的輪廓,這足以讓人心神俱醉,要形諸筆墨或語言,卻無能為力,亦無法保留夢境的神奇之萬一。那座龐大的水晶或玉石宮殿,忽然又變成了一座普通的大山,而山尖被一把無形的龐大的鋼刀攔腰削去,是誰在虛空中揮舞著那把鋼刀?中火嶂的橫截面成了一個無限寬闊的運動場,上面橢圓形的石灰線在標(biāo)刻著跑道。四野岑寂,山風(fēng)吹拂,我獨自一人,在沿著跑道奔跑。沒有觀眾,沒有裁判,沒有競爭對手,但我在不斷地奔跑。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我只在天穹下的這個無邊無際的運動場奔跑,沒有目的,沒有計劃,不斷地跑呀跑,仿佛一直要走到世界的盡頭。后來,我才猛然發(fā)覺,過去也做過相似的夢境,但夢中地乃是園山,如今被置換于中火嶂。山大多了,那種怪誕之感愈加強烈。
我還夢見我是一只大鳥,雙翅伸展,可以將中火嶂完全覆蓋,我的翅膀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難以飛翔,只有夏季臺風(fēng)吹刮,我才可以借助風(fēng)力扶搖直上九萬里?赡埽以趬糁懈侵簧衿娴拇篪B相遭遇,并渴望成為那只鳥;且記起了一本叫《中國寓言故事》的小冊子中的相關(guān)故事。中火嶂也是一只大鳥,它飛起來,我仿佛是它,又仿佛是另一個無形的大鳥站在云端之上注視著它。
中火嶂不僅給我的少年時代提供了野果、風(fēng)景,還給我提供了一個夢幻的場所,或夢境的容器。我做過數(shù)不清的關(guān)于中火嶂的夢,以它為舞臺,我仿佛扮演過無窮盡的角色或生活。一個人僅擁有現(xiàn)實生活是不夠的,他必須同時擁有夢幻的世界。我在夢中從事過不同的職業(yè)和生涯,甚至化身為天地萬物,中火嶂就像一個宇宙容納了這些奇異的情景和事物。要完整講述一個夢境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使用的是夢幻般的語言,看似破碎實則流動,看似模糊實乃精確,正如你要復(fù)述“大!、“宇宙”之類的全部,就得動用跟實際事物同樣繁多而寬廣的詞語。一個人如果只擁有現(xiàn)實世界,那么他的生活就不夠完整和美好,太單調(diào)、太蒼白了。他完全將黑夜的神秘和奇幻錯失了。一個常沉湎于夢境中的人,就擁有了兩倍以上乃至更多的生活。他在另一個世界里的生活更精彩和神奇。那也是現(xiàn)實,是另一個世界。我少年時就是這樣的人。隨著年歲增長,夢幻逐漸枯缺及萎縮,猶如星球的坍陷及死亡。近年來,所做的夢跟現(xiàn)實漸趨一致,混為一談,而缺少神秘及變幻的夢幻性質(zhì)。我將此稱之為現(xiàn)實主義之夢,它是對生活的抄襲和復(fù)制,換言之,它寄生于現(xiàn)實生活而沒有靈魂及活力,毫無創(chuàng)造性可言。夢的本質(zhì)是自由的,無中生有的,它無須附庸于陳腐破舊的現(xiàn)實圖景。一個復(fù)雜而神奇的夢,是一部巨著,是一件藝術(shù)品。夢的核心就是神秘而超越歷史和記憶,它拒絕任何形式的捕捉、凝固和闡釋。夢即詩。如果夢淪于對現(xiàn)實的復(fù)制與模仿,那就是夢想者的墮落和夢境的僵化,生命變得遲鈍和平庸。當(dāng)夢成為日,嵤碌某u和附庸,已失去了其獨立性及栩栩如真又不可捉摸的變幻性。
1949年之前,化州寺廟甚少,而庵堂頗多,這不知是何緣故;莩墙纪夂袒幱刑剖a庵,庵有佛像、尼姑及田產(chǎn)若干。再往北部近十里處,石灣鄉(xiāng)李山村處有大石庵,再十來里處到新安鄉(xiāng)榕樹村處,有一神仙庵。在兩庵之間,建有甬道,用火磚鋪砌,寬逾一米,向為交通要沖,若遇高山大丘,必開山掘路,以利通行。這庵堂倒有幾分驛站的感覺了。這神仙庵廣為人知,不為其他,乃因一口奇井。在山?jīng)_處有數(shù)丘水田,庵堂建在凹口,在水田中有一塊長三四米高逾一米的大石頭,半截埋入田中,石頭上有一細小泉眼,泉水涌流,四季不斷。尼姑在泉眼旁用磚石砌出一個正方形水池,井水溢滿,長年不息,用之不竭。這水甘甜無比,榕樹村人喝茶,用此泉水沖沏最妙。此水之妙,有人做過試驗,用碗盛了泉水,另七八個碗裝來源不同的井水,這神仙井的水七天后才有蚊蟲,而他井之水只三四天即腐敗變質(zhì)。該泉名聲大振,傳遍四鄰八鄉(xiāng),后來還引來了港商,此乃后話。
聽中火嶂老人講述,這泉水又有個傳說。據(jù)說清末民初,化州有一少年統(tǒng)領(lǐng)因清朝覆亡,遂逃入庵中,男扮女裝,得以保存性命?爝^年了,村中有個窮人去算命,算命先生說他今年必有飛來橫財。但他到了年三十晚,仍一貧如洗,閑極無聊之際,遂逛蕩到庵堂看女尼張貼對聯(lián)。只見一高大尼姑登上梯子,抬手貼那橫批。他一仰頭,就看到了該人胯下那壯觀物事,不禁驚呼出聲。那冒牌尼姑趕緊將他喚入內(nèi)室,塞了一筆錢作掩口費。飛來橫財之說,果然應(yīng)驗。1949年后,“破四舊”運動興勃,庵堂活動禁絕,尼姑被驅(qū)逐,不準(zhǔn)再念經(jīng)禮佛。那冒牌尼姑終于東窗事發(fā),屢被批斗,覓得時機偷渡到了香港,竟然如大魚脫卻金鉤擺尾去。1958年時,舉國大煉鋼鐵,村民將庵堂的磚石拆掉建高爐,至公社化時期又將剩余墻垣拆來建生產(chǎn)隊的辦公室,好端端一座庵堂被夷為平地!拔母铩焙,有工作隊入榕樹村,見村民犁田,常被田中一巨石阻隔,殊為不便,牛亦驚懼不前,遂提出平整田地。于是工作組發(fā)動群眾,用十字鎬、鷹嘴鋤之類的利器,將石頭生生砸碎清除,更有利于耕作。村民奔走呼告,都說工作隊為群眾辦了件大實事。但那泉眼就此閉塞,泉水也不見蹤影了。
誰料,到了1983年春,有個老頭從香港回來,自稱是昔日庵堂中出家人,愿意捐資二十萬元重建庵堂,只是神仙井已不見蹤跡。請了專家探勘,挖掘,將那塊田地抄了個底朝天,卻再也無法找到那個泉眼。只好在神仙井疑似遺址處挖了口新井,中火嶂山下地下水豐富,挖井不難,只是尋常井水,跟神仙泉不可同日而語。用水泥、磚頭做了假石頭置于泉水之側(cè),石上當(dāng)然沒有水流出。那出家人鶴發(fā)童顏,仙風(fēng)道骨,白須飄拂,氣概不凡,自稱有九十九歲,愿在庵堂終老,無人有異議。
中火嶂遼闊綿延,山上雜樹草木甚多,鄰近村莊的人都來砍柴,多砍灌木、芒草之類,乃無主之物,木材自不可濫伐。柴草砍伐后,就扔在山上曬干,下次才縛挑回去。外地人常來偷柴。偷得多了,當(dāng)?shù)厝司驮诓癫葜腥脞痔弥袟壷玫哪鞠衲嗯,偷柴者不察,待挑回家燒柴一看,被駭(shù)冒胨。此亦為神仙庵軼事。
選自《散文》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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