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陽關三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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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江少賓
他就哭了兩聲
那個5月的傍晚,天空布滿陰霾。病房里空蕩蕩的,三張病床擠在一起,逼仄的過道剛夠放下我們的加床。三個女人都是剖腹產,不能開空調,不能開窗戶,室內彌漫著一股咸澀的魚腥氣。
臨床的那個孩子比兒子早出生兩天,每隔一個小時她就要哭一次,仿佛不愿降臨這個不堪的人世。好在,喂過奶粉的兒子始終在熟睡,偶爾會有些驚悸,片刻之后,便再次沉入夢鄉(xiāng)。十點多鐘的時候,妻終于睡過去了,甚至起了輕微的鼾聲。我睡不著,讀汪曾祺,《晚飯花集》,幾乎一目十行——思維實在是太跳躍了,想起妻子十月懷胎的艱難,想到自己初為人父,還想到古稀之年的父母終于圓了一個期盼多年的愿望……臨近午夜的時候,我忽然胸悶,心慌,汗水從后背洶涌而出,仿佛身體內部的液體都要漫出來。我輕輕地推開門,走廊里的燈光亮得炫目,地上橫七豎八、男女混雜地躺著一些人,一些家屬則靠在墻上,眉頭緊鎖,面目模糊。在醫(yī)院里,人都是中性的,沒有多少人會在意自己的隱私和身體。
走廊里的空氣好了許多。新生兒的哭聲此起彼伏,產婦揪心的呻吟從病房里魚貫而出。不時有產婦被推進來,不時有產婦被推出去,人影在地面和墻壁上亂晃。走廊的盡頭,一個黑而且胖的男人坐在地上,眼里遍布血絲,深重的疲憊堆滿了他黎黑的臉龐。他的妻子躺在一張逼仄的加床上,腹部高高隆起,宛如一座小山。男人似乎憋壞了,我乍然現身于深夜,大約幫了他的大忙。他逮住我說,女人懷的是三胞胎,鄉(xiāng)下的醫(yī)院居然一直沒有查出來。鄉(xiāng)下的女人皮實慣了,懷了三胎的女人依舊像往常一樣做著粗活,還挑過一百多斤的稻谷,走到五里之外的糧站。更令他自責的是,他們依舊同房,因為沒有醫(yī)生告誡過他……誰知道孩子剛到五個月,女人的羊水就破了,他想保胎,但月份太淺,費用也過于高昂,而且,保住的可能性也不大。他們已經在走廊里躺了十三天,在女人呼天搶地的十三天里,婦產科的床位騰空了若干次,每一次,他們依舊只能躺在人來人往的走廊里,后來的反倒先搬進了病房。他和護士為此發(fā)生過幾次激烈的爭吵,然而爭吵能解決什么問題呢?一點兒問題也解決不了。相反,他已經明顯感受到了自己的冷遇,幾個年輕的小護士踢踏著駭人的高跟鞋,在他們面前旁若無人地踢過來,又旁若無人地踏過去。女人一直沒有停止過呻吟,她太痛了,撕裂般的痛,然而那些美麗的天使們卻不愿意主動詢問一聲……他絮絮叨叨顛來倒去地訴說著,在難得一次的停頓里,他向我要了一支煙。走廊里貼有“禁止吸煙”的標志,但在那一刻,我實在不忍心說明這一點。我看見,一團接一團煙霧從他的鼻孔里噴薄而出,那雙煙霧纏繞的眼眶里,盈滿了兩汪渾濁的淚。
我蹲在地上,陪他抽了兩支煙。接過第二支煙時,他的心情終于平靜了一些,甚至沒有對我說一聲“謝謝”,仿佛我們已是舊相識,客套都是多余的。在不著邊際的閑聊里,女人時常會發(fā)出一陣銳利的叫喊,這時候他便立即蹦起來,握住女人的手,湊近她的身邊。我無法聽清他們的耳語,只看見他一個勁兒地點頭,偶爾也會撫摸一陣女人的肚子;貋淼臅r候,他經常滿頭大汗,經常會深深地吁出一口長氣。我知道他依舊沉陷于深長的自責,依舊在擔心著三個剛滿五個月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怎么勸他,面對一個疼痛了十三天的孕婦,面對三個即將夭折的五個月大的孩子,勸慰其實無濟于事。
凌晨兩點的時候,睡意終于襲上我的眼瞼,我正思慮著如何和他告別,那個膚色蠟黃、腹大如鼓的女人忽然哭了起來。他看了看我,緩慢地挪動著身子,直接跪到女人的床邊。女人一邊哭一邊捶打著他的腦袋,他默默地承受著,頭埋進了褲襠里,直到我獨自默默離開……
辦理出院手續(xù)那天,除了新生兒的啼哭,人來人往的腳步,整個產科異常安靜,幾乎算得上鴉雀無聲。走廊里依舊排滿了加床,只是不見了那個女人,我在走廊里來回奔走了兩趟,也沒有發(fā)現那個男人的身影。時間才過去三天,他們就出院了么?我很詫異,便和妻子說起那天晚上的經歷,妻子始終默然不語,一直陪侍的岳母突然嘆了口氣。原來,那個懷著三胞胎的女人,幾乎整個產科都知道她的經歷,她在叫喊了十四天之后,終于永遠地停止了疼痛。當天晚上,醫(yī)院就送走了他們一家,五口人。在婦女們的傳言里,男人得了一筆錢,具體數目,岳母也說不清。還是錢好啊,岳母說,人太假了,他就哭了兩聲。
那么壯實的一個大男人,黑而且胖,我想象不出他痛哭流涕的樣子。他真是太老實了,“就哭了兩聲”,大約是已經筋疲力盡。當然,經過十四天的煎熬之后,他大約也已經懂得,自己終究無能為力,就算再鬧騰,人死也不能復生。在他的鄉(xiāng)下,應該盛行著這樣的生存哲學,媳婦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只要有錢,一切皆有可能。
漫長的等待之后,我終于辦好了出院手續(xù)。妻子和病房里的媽媽們告別,岳母握著兒子的小手,讓他和弟弟妹妹再見。兒子忽然哭了起來,病房里的人都笑了——他們的笑容多么幸福,他們的幸福多么完整。
安詳的悲傷
如今,十五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個夏天,還記得那場雨中的長途跋涉。那時候,合肥到破罡還沒有直達的客運班線,我和父親不得不頂著淋漓的大雨,先到了孔城,爾后滿大街尋找能夠帶我們回老家的營運車。然而沒有一趟車能夠直達,我們只好輾轉到了牛集,再從牛集輾轉到了掃帚溝,又在掃帚溝找到了一輛四處漏雨的蹦蹦車。
回到牌樓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好在我的小村沒有下雨,夕陽的余暉鍍亮了父親悲傷的臉。經過一座陳年的墳塋,五叔的家就到了,門楣低矮,經幡低垂,五叔安靜地躺在門板上,他再也不能樂呵呵地坐起來,笑瞇瞇地,看一眼自己的孿生兄弟。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父親的痛哭,一屋子的痛哭,我在其中,身體不斷下陷。父親跪在五叔的身邊,他輕輕掀開五叔腳邊的床單,我看見,五叔穿著一雙嶄新的黑布鞋,昏黃的燭火,在半明半暗中飛快地搖曳。這個奇怪的舉動困惑了我很長一段時間,很多次我都想問問父親,但每一次話到嘴邊,我都生生地咽回去了,直到我居然成了一個作家,父親才主動向我揭開這個謎。
五叔是個老實人,那是一種令人心痛的老實,尤其是在短暫的晚年歲月里,對于性情暴烈的五嬸,他真正做到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五嬸挑釁的時候,他總會獨自躲開,任憑五嬸吼破了喉嚨,他也始終埋著頭,沉默著,手里牢牢地握著一杯茶。五嬸罵得過分了,他也會報以一兩聲劇烈的咳嗽,他是真的咳嗽,呼吸過于急促導致的咳嗽。等五嬸的火終于發(fā)完了,他又會輕手輕腳地出現在五嬸的面前,嬉皮笑臉的樣子,依舊是一句話也沒有。這樣的好脾氣并沒有消解五嬸對他的不滿,記憶里,更年期的五嬸總愛拿他撒氣,似乎沒有任何來由,也沒有任何動機。而在那些終于平靜一些的日子里,五叔總是微微地佝著腰,自言自語地摸進我的家里。他已經習慣了向父親訴苦,向母親訴苦。在母親的勸說下,五叔很快就平復了自己的憤懣,他安詳地靠在門框上,手里捧著一杯茶,笑瞇瞇地看著門前那條凹凸不平的機耕路……他是真的安詳了下來,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很難相信他剛剛經歷了一場千瘡百孔的戰(zhàn)爭,很難相信這個靠在門框上的安詳的老人,他的內心也有一大把的委屈和無奈,悲涼與疼痛……那時候我還在念初中,還無法理解五叔的逃避,以及他對自尊的無原則的放棄與犧牲。事實上,五叔的沉默避免了無數次可能的戰(zhàn)爭,他不惜犧牲有限的尊嚴,最大限度地換取內心的安寧。
在我的鄉(xiāng)下,晚年的五叔,是一個徹底的與世無爭的老人。今天想來,五叔的與世無爭并不是與生俱來的秉性,而來自于那一場中年喪子的痛。
我依稀還記得三坡堂兄。他生著一張鄉(xiāng)下極為少見的白白凈凈的臉,身材瘦削,身高大約一米七二,更難得的是他的言行和舉止,總是那么溫和。在鄉(xiāng)下,這樣的男子無疑是出色的,五叔也以三坡為傲,每次說起,總會喜形于色,眉開眼笑。
三坡是服毒自盡的,那年夏天,三坡還不到二十歲。輟學的三坡鬼使神差地迷上了“搖單雙”,而且輸的多,贏的少,更令五叔和五嬸無法接受的是,三坡竟然學會了夜不歸宿,像一只斷線的風箏,短暫地丟下了五叔和五嬸。除了喝茶,五叔一生沒有什么別的嗜好,他無法容忍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居然淪為一個不爭氣的賭徒。那個夏天的早晨,三坡大概又輸光了,他踩著軟綿綿的步子,從我家門前慢慢地走過。那一刻的三坡大約沒有料到,迎接他的,不僅有五嬸的咒罵,還有五叔的萬丈怒火。那大約是五叔一生唯一一次動怒,但那一次,五叔的火發(fā)得怕人,甚至還對三坡動了手。現在,我已經無法完全還原那場災難,面對堂兄的死亡,我也不忍發(fā)揮自己的想象。當天上午,三坡堂兄就服了毒,他居然喝下去半瓶農藥!搶救無濟于事。五叔五嬸驚覺的時候,三坡正歪歪倒倒地奔向門前的機耕路,他痛苦地蹴著一根細長的柳樹,臉色黑里泛紅,嘴里漫著難聞的白沫。母親抓著三坡的右手,我看見,三坡很想說些什么,但他最終什么也沒有說。那一刻的三坡想來是后悔的,但有些錯誤注定無法挽回,三坡的決絕,讓五叔墜入萬丈深淵。
五叔一下子就老了,鄉(xiāng)親們都不能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坐著,或是聽他祥林嫂一樣重復地訴說。
五叔后來很少出門。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陰雨天的時候,堂兄祭日的時候,我們總能聽見五叔大放悲聲,那種響遏行云的哭號,多年之后,依舊讓我黯然動容。那段時間我格外同情五叔,有時也在五叔的悲涼里悄然落淚,但畢竟年歲尚小,就是想去勸慰,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開口。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站在五叔的旁邊,聽他絮絮叨叨地女人一樣地哭訴。五叔陷在深長的懊悔里,一直無法原諒自己——他沒有料到,自己唯一的一次動怒,竟然是對自己最寵愛的兒子,而自己最寵愛的兒子,竟然能夠如此決絕。
三坡堂兄的決絕,也將五嬸推進了一個漫長的更年期。在更為漫長且又無法宣泄的壓抑里,五嬸積累了過多的怨氣,她像一包移動的火藥,一句話就能點燃,一分鐘就能爆炸。五叔不是她唯一的燃燒的對象,很多熟悉的鄉(xiāng)鄰,都曾經遭遇過她無端的攻擊與謾罵。在深長的歲月里,五叔摸透了五嬸的脾氣,他比誰都清楚地知道,五嬸何以會淪為一個潑婦,蠻不講理,人見人怕。在五嬸的燃燒里,五叔選擇了無原則的逃避,放棄自尊的忍讓。五叔的選擇雖然有些窩囊,但時間已經證明,五叔的選擇其實是理智的,如果他不選擇沉默而是選擇了對抗,五嬸或許很難度過漫長的更年期,即便是安全地度過了,也會千瘡百孔,遍體鱗傷。
讓五叔始終沉默的,其實還有那些一直潛伏著的自責,他樂意接受五嬸的攻擊和謾罵,或許在他看來,這是他應該接受的懲罰。他在五嬸的詛咒里,終于慢慢地安詳了下來,而五嬸的詛咒,也在慢慢地撫慰著他內心的創(chuàng)傷。晚年的五叔過早地學會了樂天知命,成了村里為數不多的閑人。
后來隨著我外出求學,對五叔的記憶也只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陪五叔下下象棋。五叔是個臭棋簍子,下得奇慢,而且時;谄。但五叔卻不允許我菲薄他的技藝,每次贏我,便樂得合不攏嘴,張著空洞的牙口,像個孩子……可惜這樣的機會也并不常有,幾年之后,五叔的耳朵就聾了,和他說話,很少應答,臉上堆滿了不明所以的憨笑。
再后來,五叔就一病沉疴,終于撒了手。那個端午的前夜,小村下著淋漓的大雨,五嬸恍惚聽見五叔在叫著堂兄的名字,但竟沒有在意,一早起來的時候,五叔的身體已經涼了。也就在那天晚上,遠在合肥的父親第一次夢見自己的孿生兄弟,在夢里,五叔穿著一雙黑色的布鞋,遠遠地站著,笑瞇瞇的。
五叔過世那年,剛到六十虛歲,在我的小村,六十歲,還遠遠沒到應該享福的年紀。事實上,五叔一生都沒享過什么福,和大多數父輩的中國農民一樣,五叔有的,只是舊中國的壓迫,新中國的磨難,等改革開放的曙光終于照亮了小村,他們已經老了,兒孫們開始滿世界忙碌,空曠的小村一片荒涼。
如今,十五年過去了,古稀年紀的五嬸依然康健,她獨自生活,性情溫和了許多。我很怕陪她說話,每次說話,眼前總會浮起五叔的安詳的臉。我承認自己已經過早地邁入了中年,尤其是最近一兩年,我時常想起晚年的五叔,想起那些閑適的午后,五叔安詳地捧著一杯茶,和我面對面地坐著,專心致志地,下著象棋。
是啊!我無比懷念下棋的五叔,安詳的五叔,雖然我知道,他的安詳,潛伏著無邊的悲傷。
出沒風波里
昨夜,我忽然夢見了胡遙,夢見長江里那艘飄搖的小漁船。醒來的夜里,胡遙又鮮活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十年時間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張胡子拉碴的滄桑的臉!按蠛印币虼顺闪撕b的綽號,他的胡子,短、黑而且硬,安靜的時候,像一幅木刻。
胡遙是我的高中同學。學校離長江不遠,穿過一條逼仄而狹長的街道,一條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機耕路,長江就到了。江堤綿延數里,垂柳綿延數里。放學的時候,一些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同學,會到垂柳深處溫習功課。我們也時常裝模作樣地帶上一本書,偶爾翻翻,隨即用來墊屁股。大多數時候,我們只是靜靜地坐著,看汛期的長江濁浪滔天,看江心里緩緩駛過的輪船。船上的人影隱約可見,萬里無云的朗日,還能看見有人往水里扔垃圾,有人站在甲板上,俯身看著江面。輪船過去,渾濁的江面上一浪追著一浪,轟鳴著的交響,十年過后,依然回蕩于我的夢鄉(xiāng)。風平浪靜的日子,還能看見江豚在歡快地跳舞,它們爭相表演,像一群戲水的孩子。
那個午后,江面遼闊,素面朝天。垂柳深處的知了扯著嗓子在喊熱。岸邊泊著一只小漁船,艙里擱著兩只受傷的櫓,把手已經裂開了,綁著幾道細細的紅繩子。雖然生長在江邊,但劃船我們都是第一次,胡遙解開岸上的繩索,和我一起把船搖進了江里。一開始我們都劃不好,協調了幾分鐘之后,我們就掌握了劃船的技巧。前所未有的興奮沖昏了我們的大腦,我們甩開膀子,漁船像一支離弦的箭,在江面上犁出了一條直線。就在我們都有些忘乎所以的時候,刺耳的汽笛聲突然響起,我們這才駭然發(fā)現,下游正駛來一艘輪船,雖然還有一段距離,但江面上已經掀起了浪花,漁船開始在浪花里起伏,前后搖擺。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們的漁船實在太小了——最多只有一米寬,長度肯定不到兩米——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胡遙臉色煞白,他沖我大喊大叫,我聽見了,但雙手根本不聽使喚,F在想來,那時候我已經亂了方寸,無法聽從胡遙的指揮,也無法步調一致地搖櫓,我們雖然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但漁船始終在原地打轉。我聽見自己的心臟敲起了急促的鼓點,我想自己大約就要死了,離岸太遠,而水面上熱氣騰騰,溫度至少比岸上高出五度,在這樣的水面上浮游,本身就危機四伏,更何況經過這番折騰,我連逃生的力氣都失去了。死亡的恐懼第一次向我襲來,漁船還在打轉,輪船還在快速靠近,船頭的方向,就在我們的右側——應該不到一米!
胡遙的櫓搖斷了,我的櫓也搖斷了,所有的努力都無濟于事。輪船正在逼近,我看見烏黑的船頭,像一把銳利的犁鏵,將渾濁的江水劈成了兩半。漁船在水面劇烈搖擺,一個浪頭將我們推出去,另一個浪頭又將我們拉回來。搖擺在秋千一樣的浪頭上,我閉上了眼睛,狂亂的心里塞滿了恐懼。
謝天謝地!輪船駛過的時候,我們竟然躲過了輪船掀起的巨浪,借助于劈面而來的巨浪,胡遙將漁船推出了一米多遠!就是這一米多遠的距離,給死神讓出了一條道路,我看見死神的黑色的背影,從我們的身邊一掠而過……我驚魂未定,胡遙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雙手抓著船沿,身體淹在水里。我不知道胡遙是什么時候下的水,我更不知道,假如我看見胡遙正在下水,自己會不會予以阻止。這時候下水其實是在玩命,輪船過后,巨大的旋渦完全有可能將他吸入江底,F在想來,生死,其實只在一念間——假如我發(fā)現并阻止了胡遙,那一次,我們必將葬身魚腹,難逃一死。
大難不死之后,我對水產生了持久的畏懼心理,以至于到了現在,我依舊不敢貿然下水,即便是面對那些水平如鏡、清澈見底的室內游泳池,我也會心生膽怯,緊張不已,我必得由愛人牽著手,才敢小心翼翼地走進水里……我不知道胡遙是否和我有著同樣的感受,事實上,我和胡遙之間的私人聯系非常有限,那一次魂飛魄散的經歷,我們再也沒有提起。
高中畢業(yè)之后,胡遙先是四處漂泊,最后在一家啤酒廠里謀了個差事。每年夏季,胡遙總要來合肥,有時是公差,有時是繞道而來,為了和我們這幫老同學見見面。胡遙長得壯實,又做著和酒有關的生意,每次見面,酒自然必不可少,但胡遙并不善飲,時常被我們灌得爛醉如泥。漸漸地,胡遙便很少喝酒了,臉色灰暗,令人生疑。和我們一起吃飯,胡遙會主動要來一只“公筷”,自己的筷子再也不伸進碗里。聯大是個愛開玩笑的人,有一次聯大說,“大胡子”現在真是變了,連筷子都用“公”的。我們幾個哈哈大笑,胡遙卻搖了搖頭,他一本正經地說,吃一次,少一次了。胡遙慣于老氣橫秋,席間的這句話,我們誰都沒有在意。
那是我和胡遙最后一次見面。在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胡遙再也沒有來,或許也來了,卻沒有再和我們聯系。為了生活,我們每個人似乎都在爭分奪秒,在日復一日的忙碌里,我們竟慢慢地淡忘了胡遙,偶爾想起,也總以為他在忙著自己的生意。我們誰也無法相信,那段忙亂的歲月,初為人父的“大胡子”,剛剛跨進三十歲門檻的“大胡子”,竟然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胡遙得的是重癥肝炎,昏迷到第七天的時候,終于撒手去了天際。從遲來的消息里我們知道,胡遙欠了不少債,經營上的慘淡使胡遙過得非常窘迫,平時有個小病小痛的,從來不肯去醫(yī)院,不曾想這一回竟是個重癥,不得不去醫(yī)院的時候,已經拖成了肝昏迷。
我們這幫老同學都沒能參加胡遙的葬禮,但胡遙的祭日,我一直記在心里——2003年6月23日,星期一。那天下午,我在環(huán)城公園里坐了兩個小時,靜穆的樹冠上,滴著寒涼的細雨……
選自《百花洲》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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