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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逃跑的人

文_桑麻

一個平常的冬日下午,我在通達街上行走,過了一個丁字路口,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即將走到通達名園大門口,見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由北向南相向而來。男人高大,肩背略駝,穿一件質(zhì)地不錯的土色短襖,雙手背在身后,女人緊跟其右,捂一大襖,個子中等,身形臃腫,步伐細密,有點跟不上。男人面孔微揚,脖頸上抻,令腦袋與肩膀的關(guān)系顯得僵硬,其目光散漫,正喋喋不休說著什么。女人低著頭,任從前方被風(fēng)吹回的聲音灌入耳中。能夠看出,這是一對愜意的夫婦。他與我走了個照面,即將擦肩而過,我驀地認出這是一個熟悉的人,一個“老鄉(xiāng)”,一個當(dāng)年成功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我是從他與眾不同的馬臉上認出來的。他一走過,我就不再猶豫,確定了剛才的判斷。不錯,一點兒不錯,此人正是三十年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北交道口逃掉的那個人。他比以前胖了不少,因而顯得更高大,也更壯實,多少帶著一個成功者不自覺釋放的滋潤和灑脫。他的臉孔沒有變白,還是土地一樣的顏色,確乎少了鄉(xiāng)村風(fēng)塵,顯然,他從鄉(xiāng)下來到了市里,毫無懸念地完成了從挖煤向中產(chǎn)階層的轉(zhuǎn)變。當(dāng)他從我身邊走過時,帶來一縷涼風(fēng),輕輕掠過我隱隱發(fā)汗的額頭。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幾乎要失聲叫出來,在有著一百五十多萬常住人口的城市里,在一條偏僻、狹窄的街道上,我居然還能與他狹路相逢。

我像一個偵破專家,在他們走過之后,開始把三十年前我所知道的他的形象,與今天的他加以比照。這是令人不爽的暗中操作,影像卻高度重合。歲月改變著一切,并為某種改變增加更有說服力的征兆。它無意夸大某種特征,也不負擔(dān)整容義務(wù),卻把它放大到令人驚訝的程度。他的容貌和身材,特別是他的永遠合不攏的嘴巴,鍋鏟一樣的門牙,一口發(fā)黃的帶著霉頭的如二馬牙玉米緊密排列的牙齒,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長而突出的發(fā)亮的腦門,一頭烏黑的后背的頭發(fā)(估計已染過),都證明了時間的無私。它們一下子映亮了三十年前的那個瞬間。

那是一個周末,初冬傍晚。我在火車站等車。我來晚了,通往老家的最后一班15路車已經(jīng)開走很長時間,大概正跑在回程的路上。我心中倍加焦慮,我已經(jīng)兩個禮拜沒有回家看望父親和妹妹了,無論如何都得回去。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我實現(xiàn)心愿:乘坐10路公共汽車,到北李莊下車,換乘正好路過的當(dāng)然一定是好心人的順路車回到十三里開外的老家,要么徒步完成這段路程。那條路通往家鄉(xiāng),同時通往幾座煤礦。所謂碰巧趕上,一般是鄰村的送煤車,或者外地的拉煤車。若能扒住烏黑的車廂板上去,站在風(fēng)中,用手抓緊冰冷的車幫,把頭深縮進領(lǐng)口,經(jīng)受一路的顛簸震響,聽任煤屑落進領(lǐng)口……已足夠幸運。

但幸運并不總是眷顧。下車等你的,常常只是那條曲折的行人稀少一團漆黑的夜路。走下來,腳會磨出血泡。

幾個同樣沒有搭上最后班車的人,陸續(xù)來到站牌下。他們知道希望不大,還是聚集在那里,心存僥幸,希望出現(xiàn)奇跡。有人去乘坐前往武安的汽車,我則想乘坐10路車趕往北李莊。

天即將完全黑下來。

這時,一輛銀灰色的工具車從火車站(也是汽車站)前的浴新大街由北向南駛來,它拐進車站,停在了站牌下。成功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從駕駛室副座上下來,跟著下來兩個人,或者是一個人,我實在記不得了。他們從車上卸下行李和一些日用品。他是來送他們的。那可能是他的子女,或者親友。有人認識他,我也認識。僅限于我們對他的認識。他送他們登上離開邯鄲的汽車或火車后,應(yīng)該返回老家。他家與我家只有三里之隔,我不奢望他會送我回家,能夠搭順風(fēng)車到他村口,余下三里我會輕松地走回去。其余的人都意識到回家問題即將解決,我們在沒有希望中還真的等來了希望。這中間有兩個學(xué)生,兩個上年紀的老人,三個中年人。他們的心情與我一樣,我們的焦急等待感動了上蒼。

我們立即上前跟這位可愛的“老鄉(xiāng)”套近乎,大家忐忑不安,誠惶誠恐。這里不妨多說一句,他的外貌是令人不敢親近的。想想就明白,鍋鏟一樣的門牙,嘴唇包不住,鼻孔略朝天,有點歪脖子(應(yīng)該不是胎帶的,而是有錢使然),總仰著臉,與人對話時眼睛抬高十五度,散漫地望向遠方,遠方空無別物。他是一家集體煤礦的承包者兼負責(zé)人,每年向集體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承包費,大頭落入自己腰包。誰都知道他有錢。對于一個有錢人,對于一個當(dāng)年即擁有專車、小工具車和運輸卡車的人,鄉(xiāng)民的態(tài)度是滿含敬畏,甚至害怕的,不敢靠近也是可以理解的。有錢和沒錢,是界定階層的硬指標,劃定階級的分水嶺。至于來路是否正當(dāng)合理,無人顧及。車也是,當(dāng)年不像今天如此普及,確然證明著某種權(quán)力、地位和身份。

那些老弱和幼小的心靈,那些在初冬黃昏手腳冰涼麻木的人們,那些差不多要有家不好回的渴望的眼睛,在內(nèi)心焦渴的等待中,看到了黑暗中的星辰,看到了老鄉(xiāng)的工具車。如果答應(yīng)把他們捎回去,不僅可一慰心靈,且能夠省掉車票錢。即使讓他們坐在車廂里,也無異于坐在一輛豪華中巴上。像鐵片不可逆轉(zhuǎn)地被磁鐵吸引,大家不自覺地移向那個救星。

“磁鐵”的反應(yīng)非常及時,我們得到了他滿臉誠懇的回應(yīng)。我想,當(dāng)這些要求幫助的人一同擁向他時,他的內(nèi)心一定涌起仁義的暖流,溫暖了我們,也溫暖了自己。車站的嘈雜全都退去,我的耳鼓充滿得救的福音。

他給我們的答復(fù)是:“我將他們送進車站,再接你們。但你們不能在這兒上車。這里不讓停。你們要走幾步,到復(fù)興路上等我。一過交道口,上去那個坡,就在路邊等。我會把你們都拉回去!

還有什么比這個承諾更合乎情理、讓人感激涕零呢!工具車的載荷量至少兩噸,載六七個人算得了什么。人家不需要送站,如果需要,讓我們把他的親人抬進站臺,我們也不會拒絕,我們愿意為他出點力。我們覺得只有馬上出點力表明感激之情,坐人家的順風(fēng)車才踏實……聽著他沁人心脾同時也是沁人骨髓沁人血液沁人細胞沁人毛孔的話語,大家感動得甚至忘記了說一聲謝謝。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幸運,讓每個人感到的溫暖程度無以復(fù)加。

我們戀戀不舍地離開這位“老鄉(xiāng)救星”,一步三回頭往約定的地方趕。這是一段四五百米的路程,我們以暴走速度來完成。若不暴走便會辜負他的一片好心。我們腳步急促,相互提醒,生怕耽誤了他的時間,讓工具車等我們。路上許多人目睹了這一奇怪現(xiàn)象:幾個陌生人,不是朝向車站,而是朝著相反方向,不是朝向一輛公共汽車或者中巴,也不是朝向路上任何一個停著的車輛,而是朝向一個虛無目標奔跑。他們氣喘吁吁跑了三四百米后,向左一拐,隱沒了身影。

我們真的多慮了。我們都跑過了那個無法把握的時間。在工具車到來之前,我們無一掉隊,全都趕到了約定地點。我們的整齊和效率,定會讓我們的“老鄉(xiāng)”滿意得笑逐顏開。

在向目的地沖刺的過程中,激動是顯而易見的。我的思緒也在激動中飛揚。我想起鄉(xiāng)親們對這位老鄉(xiāng)的不公正評價。這些評價無外乎他的牛逼、自大;看不起鄉(xiāng)鄰(主要是窮人);見了當(dāng)官的一副奴才相;對人苛刻;德性不好;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些評論不值一駁,全是紅眼病人的譫語,道聽途說者添油加醋的妄測,是普遍的仇富心理在作怪。他是一個大善人;他心地純正、無私、無瑕;他體恤老者和弱小;他有“老鄉(xiāng)觀念”:你即便不認識他,他也會適時地雪中送炭。

我當(dāng)時在縣委辦公室工作,經(jīng)常隨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調(diào)研。我沒有為他寫過“情況反映”一類的正面材料,但知道有關(guān)他的一則感人至深的傳說:他給鄉(xiāng)敬老院(或是學(xué)校)捐款,款額在五萬元以上。他的事跡一時傳為美談,這一善舉足以抵消人們對他的非議和詬病。車站感人至深的一幕,證明了他捐款事跡的可信和可靠,為他既高大也猥瑣的形象,鐵定加注了一道閃閃的金邊。

善人啊,平安!萬歲!

五分鐘過去了,該來卻沒來。我們心犯嘀咕:難道他不愿意拉我們,沒有左拐,而是從另一條路上繞走了?不可能。十分鐘過去了,還是沒來。我們心中更加疑慮。如果真的繞開了,我們在這里可是前不見站牌,后不見車站,誤事大了。焦急開始寫在每個人臉上,有人煩躁不安起來。十二分鐘過去了,就在這時,大家熟悉的那輛銀灰色的工具車出現(xiàn)了。他剛從拐彎處露面,人們便激動得大叫起來。孩子扣緊了書包帶兒,老人從地上擒起包袱……大家往路中間擠擠,但又非常克制。工具車駛過鐵路橋,開始爬坡了。車輛沒有減速,司機甚至加大了油門。我們聽到了唯一的發(fā)動機的轟鳴,雖然它并不是唯一的車輛,有幾輛車接二連三地與它相向駛過,卻一個個像魚一樣無聲地滑過去了。工具車照直向我們駛來,既不偏左,也不偏右,有點風(fēng)馳電掣。司機請不要性急,我們等得不長,不要因為急著拉我們出了差錯。我們又往路中間挪移了一點兒,更為克制,我們不能因為急著搭車,影響了駕駛員的注意力,造成意想不到的麻煩。我們必須小心尊重他的視力,必須小心尊重他的善心。他會看見我們。他心里裝著我們。雖然這樣想著,我們中還是有人伸出了胳膊,一個人,兩個人,大家都伸出胳膊向工具車招手,就像集體向它、他和他們致敬似的。

工具車減速了,在離我們還有十五米遠的時候減速了。我們激動的心狂跳不止。然而,我們高興得有點早了。它突然又加速了。這可能因為我們站的位置不對。我們在坡口嗎?我們沒覺得,但司機或者車子意識到了。它必須加速,否則會停不住。我聽到了發(fā)動機瘋狂的鳴叫,壓下了身后剛剛駛過的火車的車輪聲,還有排氣聲。一股巨大濃重的白煙,從火車機身下噴薄而出,迅速侵占了整個交道口上空,然而卻悄無聲息。我聾了。管它,聾就聾了唄!工具車來了。沒聾,耳朵里全是它的聲音。它的身影充滿我的視野?膳碌暮谄粒谢畋膩y跳的人和物全被它遮蔽了。

工具車加速之后,疾風(fēng)一樣駛到我們跟前。一個點剎,車身在我們身邊搖晃了一下,似乎要停下來了。我們急切地跟坐在車里的“老鄉(xiāng)”招手。他和司機一定看見我們了,我們?nèi)缂s等在這里。車子減速的剎那,我透過車窗玻璃看到了“老鄉(xiāng)”微笑的面孔,笑容親切、慈善、貼近、自得、驕傲、從容。他認出了我們,我們等著車子停下來,早已做好上車的準備。然而,工具車似乎得到某種指令,突然再次加速,發(fā)出駭人的轟鳴。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著,發(fā)出嘲諷一樣的尖叫,車身打了一個冷戰(zhàn),往空中蹦了兩下,像一只巨大的登羚沖了過去,卷起一片鐵路西人人熟悉的黑乎乎刺鼻的煙塵……

一時傻眼。

我們目送車子遠去,在心里不時安慰著自己,這里不宜停車,駛過這一段,它就會停下,我們“親愛的老鄉(xiāng)”或者司機會下車領(lǐng)我們過去,這種事不是沒有碰到過。我們茫然而心有不甘地跟著,踉蹌著往前走,目光不敢離開工具車半寸,我們怕它像星辰一樣消失在銀河里。對于普通人的肉眼來說,想要捕捉一顆星辰談何容易。

我們徹底失望了。失望得氣急敗壞。這顆原來說定拯救我們的星辰,就那樣眼睜睜看著拋下了我們。

天沒有全黑,我們卻看不清身邊的事物。我們陷入巨大的心靈黑暗,我們幾乎認不清對方。我們不知道我們是誰,為什么遭遇如此耍弄。

事隔三十年,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幫被拋棄的人后來怎樣回到了家鄉(xiāng)。三十年抹平了許多經(jīng)歷和體驗,抹平了后來回家這一值得終生記取的往事。然而,卻無法抹平被人捉弄的事實,它留下的是對我的巨大傷害。這一事件的陰影像一塊黑色的云朵,始終籠罩著我的人生,讓我產(chǎn)生不解的同時,更產(chǎn)生憤怒和鄙夷。痛苦是存在的,只要想起來,就不能釋懷,F(xiàn)在書寫它,依然令我十分難受。為什么會是這樣?一個老鄉(xiāng),一個成年人,一個捐款給敬老院或者學(xué)校,曾被首肯的“道德模范”,怎么會是這樣一副嘴臉?怎么會以這樣一種態(tài)度對待那些他的老鄉(xiāng),需要幫助的人?而這些幫助并不需要特別付出什么。

解釋只能是這樣的:我們“親愛的老鄉(xiāng)”是一位道貌岸然的人。假如他的捐款善舉存在,也應(yīng)該與“善良”、“道德”、“責(zé)任”、“仁愛”這些字眼無關(guān)。只與我們所不知道的目的有關(guān),只與逢場作戲有關(guān),只與不可告人有關(guān)。那是一種保護措施而已。據(jù)說,后來此人身家千萬,區(qū)區(qū)五萬元,對于一個靠鉆國家政策空子、靠鉆營發(fā)財?shù)娜硕,又算得了什么?何況,國家的錢,集體的錢,先被他堂而皇之地據(jù)為己有,在形勢壓迫下拿出九牛一毛以蒙天下,與他自己的靈魂和精神又有何干?

在這之前,我一直沒有見過他。我不想見他,我以為他死掉了,我覺得他死掉了才是最好的了斷。但我知道他活著,這樣的人死掉了,也會引起某種不同凡響的震動。這便是一個有錢人的價值。至于是怎樣的震動,原本對他無所謂。活著,對他無所謂,死了還有什么所謂呢!

我竟然看見了他。他沒有死掉,活著,應(yīng)該很滋潤。煤炭這種黑色的骯臟的東西可以使人滋潤,它不分階級和階層,占有了它的人,便占有了與之俱來的滋潤。

但我非常清楚,他是一個逃跑的人。他在三十年前那個黃昏,從老鄉(xiāng)們等待援助的目光下,像條癩皮狗似的跑掉了。他的逃跑付出了金錢無法抵消的代價。當(dāng)我再次看見他的時候,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個凄冷的黃昏。當(dāng)工具車逃逸后,幾乎是同時,他的形象一分為二:坐在工具車副駕駛位置上的他立馬變作一具僵尸,一個從中分離的人形從車窗口逸出,輕飄飄地被拋在馬路上,無數(shù)車輛橫沖直撞過去。那是他的靈魂。

如果說我們被拋在公路上之后,沒能回到家中,未免感情用事。我們最終在別人的幫助下還是回到了家里,倒是那個可憐的“老鄉(xiāng)”被拋在了路上。他的靈魂出殼之后,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長年累月在公路上游蕩,時時發(fā)出悲號,即便用盡氣力,散盡金錢,都無濟于事。它完全迷失了回家的路。

現(xiàn)在,他過去了。他扇起了一絲風(fēng)……不可能,怎么會?他早死去,眼前飄過的,不過是一具軀殼罷了。

那個胖女人,知道這三十年來日夜守著的,竟是一副軀殼嗎?

2011年12月25日


選自《百花洲》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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