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我在廊橋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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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陳霽
一
那年,因為迷戀攝影,我高考落榜,索性成天泡在嫂子的照相館里,幫她打理生意。
這是一個初春的上午。生意清淡,我百無聊賴。
這時,一個姑娘出現(xiàn)了。因為街頭冷清,她出現(xiàn)的第一時間就被我的目光抓住。她輕快地走在距我百米以內的拐角處,紅衣,短發(fā),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更像我想象中的那些名門閨秀。人在遠處,我已經感覺到了她的清純、優(yōu)雅,甚至有幾分高貴。
優(yōu)雅。高貴。這是我在外國小說中經常讀到的兩個形容詞,它們專門配置給名媛貴婦。但在我們這個叫塔水的川西北小鎮(zhèn)上,它們卻是太高檔的奢侈品,讓所有的女人都消受不起。成長在東倒西歪、煙熏火燎的屋檐下,生活在粗聲大嗓的環(huán)境中,粗衣糲食,柴米油鹽,缺少文化的滋養(yǎng)。這樣的土壤顯然不適合優(yōu)雅和高貴的生長。它們只能存活在小鎮(zhèn)女人們的想象世界里。因此,現(xiàn)在一個氣質有幾分優(yōu)雅和高貴的姑娘,風姿綽約地走在一個古老破敗的小鎮(zhèn)街頭,立刻讓我想到了一句唱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我在心里默默地喊:林妹妹啊林妹妹,你朝我這里走吧。
想不到,她真的朝我走來了。不,嚴格地說是朝我們的“真善美照相館”走來了。
她是來照高中畢業(yè)證照片的。這就是說,她比我低一個年級。她一口純正的普通話,也很禮貌。但是她的美麗讓她擁有了絕對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在她不經意中成為一種壓力,居高臨下地壓迫著我。我不敢正眼看她,語無倫次,額頭冒汗。直到把她領進攝影間,我才慢慢恢復了鎮(zhèn)定。
我讓她坐下,依次打開頂燈、輪廓燈、腳燈和側光燈。這些燈是我忠實的幫手。它們將她嚴嚴實實包圍、控制。這樣,我與她的地位就顛倒過來了。她像一個靦腆而聽話的小學生,中規(guī)中矩地坐在我畫的藍天白云背景板前面,接受我的指揮。我左手晃動著一枚紅薯樣的小皮球,頭鉆進那一團黑布里,把笨重的座式照相機反復推拉搖移,像一個大攝影家。我還通過鏡頭大膽看她,肆無忌憚。我的目光久久地在她的鵝蛋臉上停留,一寸一寸移動,像占領軍趾高氣揚地巡邏。柳眉細長,丹鳳眼出奇地清澈明亮。微微上挑的眼角,天然地帶了幾分微笑。她此時的微笑讓我輕松,甚至讓我感到親近。我的思維也活泛起來,曾經讀過的一首詩,像一只小鳥,在心頭輕輕跳躍: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
不勝涼風的嬌羞……
開票的時候,攀談幾句,我知道了,她來自附近山中那個國防科研基地,名叫曉月。
哦,曉月。對她而言,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詞。
二
兩個月以后的一個星期天,我已經與曉月走在了去廊橋的路上。
因為她對上次拍的照片滿心歡喜,我就順勢鼓動她多照。我使足了力氣,為這個愛美的姑娘拍了各式各樣的照片:正面、側面、半側面;特寫、半身、全身;順光、逆光、側光、側逆光;高調、低調。這個星期天拍照,下個星期就取相片,然后再拍。拍照,取照片,循環(huán)往復,我與她的聯(lián)系就得以持續(xù)。約她去廊橋拍照,這只是乘著慣性的順流而下。
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曉月。我為此感到忐忑不安,有負罪感。因為,我像是一只最卑微卻有自知之明的癩蛤蟆,垂涎于一枚高貴的天鵝蛋。然而我的愛已經在心中猛烈膨脹,并渴望釋放。但是,面對曉月,照相機鏡頭差不多是我可以表達的唯一方式。選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拍攝能打動芳心的照片,對我來說就是孔雀最優(yōu)美的開屏。
廊橋距小鎮(zhèn)不過幾里地,與曉月家也不算遠。這里是成都平原與川西山地的接合部。小鎮(zhèn)還在平原,但前跨一步就已踏入深山。重重疊疊的大山觸面而起,萬千雜樹植滿溝壑。這時春意已濃,鵝黃、嫩綠和深黛匯成極飽和的綠色,將荒山大野涂抹得天衣無縫。但山體一不小心抖露出一片裸巖,一段裂谷。那些石灰?guī)r、花崗巖和海綿生物礁,以奇奇怪怪的形狀,將嶙峋和粗糲夸張到極致。茶樹河,我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母親河,就從這一片嶙峋和粗糲中奪路而出,摼G,碧澄,一曲蜿蜒的流淌美得讓人心顫。路轉峰回之中,廊橋出現(xiàn)了。它的出現(xiàn),為這里的荒涼和寂寥加進了詩意的元素,使這深山里立刻有了古典詩詞般的美感。
這是一座帶橋樓的木結構風雨廊橋。嚴格地說是兩座。因為河心還隔著一個巨大的石包,茶樹河在這里分了汊,河心石包就現(xiàn)成地做了兩段橋面共同的橋墩。六百年的風雨,它已老態(tài)龍鐘。橋樓邊稀疏的雜草是它殘存的毛發(fā),層層綠苔是它滿臉的老人斑。
深山古橋,纏綿流水,為我與曉月故事的展開作了最好的布景。鷓鴣聲聲,百鳥和鳴,撩撥著心緒,美妙而復雜。這里應該屬于王維、李白、陶淵明,屬于阮籍、嵇康、馬致遠。這是可以讓他們的詩囊里增添精品的地方。這里更應該屬于夏圭、馬遠、范寬、董源,一軸現(xiàn)成的山水長卷,意境高古而幽遠。
我這是平生第一次單獨和女孩子在一起。我的心情像這仲春的季節(jié)一樣明媚。十九歲的年紀讓我充滿激情和幻想。勃勃雄心、野心,還有一些見不得人的念頭,都在這個季節(jié)里蠢蠢欲動。我想牽著曉月的手過橋,想背著她涉水過河,想讓她攀著我的肩膀上樹。然而面對她的美麗和純潔無邪,這些我都不敢。我生怕褻瀆和冒犯了她。我只有端起相機,不停地尋找畫面和角度,把扣動快門作為神圣的禮贊。而曉月,因為是第一次到廊橋,意外的驚喜讓她一直處于亢奮之中。河邊撿石頭,崖邊采野花,橋上觀飛鳥,一個個鏡頭都生動無比。
乏了,坐在橋頭,我向曉月講了一個關于廊橋的傳說。
從前,這河邊有兩戶人家隔河而居。河這邊是遠近聞名的木匠,對岸是這一帶最有錢的員外。一天,員外雇請木匠父子過河去修繕庭院。員外的獨生女兒見小木匠不但相貌英俊,心靈手巧,而且為人忠厚;小木匠見員外千金不但花容月貌,聰明伶俐,而且心地善良。二人一見鐘情,私訂終身。嫌貧愛富的員外知道后,一萬個不愿意,但面對女兒的苦苦相求,又不敢把話一口說死,于是便向木匠父子提出:你們如果在明天雞叫前在這河上架起一座橋,讓我女兒可以天天回家,并且不被雨淋日曬,我就認了這門親事;如果辦不到,你們就一切休想!聽了這話,父子倆愁眉苦臉。這事讓魯班知道了,他偷偷告訴父子倆:這有何難!我們一起努力,保證明天雞叫前把橋架好。他連夜移來一座石巖安在河心,順便從兩岸拔起幾棵大樹搭向河心的石巖,然后三個人一齊在上面鋪橋板,修橋樓,進展神速。哪知那員外見了,忙躲到橋邊學雞叫,引得兩家人的雞都提前叫了。員外千金聽到后忙跑到河邊,一看橋并沒有合龍,絕望中便縱身從橋上跳入河中。小木匠為救她也隨之跳了下去,結果雙雙殉難。后來人們?yōu)榱思o念這對有情人,便將廊橋稱作“情人橋”。
曉月說:你講的不就是另一個《梁!穯?
我說:是啊。古往今來,獲得愛情是所有人的夢想。你看這河邊,石崖上有流水沖刷的深深痕跡,斷石上有海螺和魚的化石。你手上這個石頭也是樹的化石。?菔癄,古代人用它來說愛的不朽,多么到位,多么有力!
我看了曉月一眼。四目相對,她臉上微微一紅。
三
現(xiàn)在,我不能不說到我的手了,右手。這是我最羞于啟齒的事情。和我說手,等于是和癩子說腦袋。因為我的右手是殘缺的。在我看來,殘缺就是畸形,就是丑陋。
上帝有意作弄,把殘缺的現(xiàn)實和唯美的取向同時放到我的身上。水火不容,它們不能不天天打架,企圖將我撕裂。
也是在茶樹河邊,也是在廊橋下,我失去了右手的三個指頭。那年夏天,高年級的同學二狗子,也就是鎮(zhèn)上造反派頭目許萬惡的弟弟,帶了幾個大孩子去廊橋下炸魚,我也屁顛屁顛地跟了去看熱鬧。二狗子點燃雷管的導火線,心虛,慌忙扔進橋下的深潭。看看雷管浮在水面沒有爆炸,他就命令我去撿起來。我當時還感激他的委以重任,受寵若驚地奔過去將雷管撈起,還傻乎乎地向他們高高舉起,大喊:快看啦,還冒煙呢!話才出口,我已被炸翻在水里。二狗子們馬上逃竄,無影無蹤。我只好自己從水中爬起,左手用衣服捂住刷刷噴血的右手,拼命往鎮(zhèn)醫(yī)院跑,直到在醫(yī)院門口倒下。
出院時揭掉紗布我才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拇指、中指和食指一齊從手掌處不翼而飛。這一炸,也徹底炸掉了我的自信。出院后,我再不敢在眾人面前吃飯,大熱天也戴著手套,并且時時不忘將那三根軟塌塌的手指拉直,捏圓,讓它們看起來像是真的套進了手指那樣飽滿、實在。但我深知自己的與眾不同,什么也無法阻止我精神的坍塌。自卑,像夏天施了化肥的植物,從斷指處瘋長,并且毒素一般在我的生活中彌散。
曉月從來不問我的手。明知是掩耳盜鈴,欲蓋彌彰,我也刻意掩飾。但她顯然早就知道了我的殘缺。她甚至還可能以她母性的情懷,對我報以充分的悲憫。
曉月出生于中秋之夜,又以月為名字,月亮因此成為我的圖騰。她生日前夕,我獨闖深山,從風雨的黃昏一直守候到皓月當空的凌晨,終于如愿拍到了一幅《廊橋曉月》。那么,當她接過帶鏡框的《廊橋曉月》并且知道了照片背后的故事時,她眼里的淚光,是愛的回應,還是慣性的悲憫?
四
我迫切需要獲得一種高度,以便與曉月并行。
中國有的是窮小子與富家小姐的愛情故事。才子配佳人,男主角往往是窮書生。十年寒窗,金榜題名,終成眷屬,是千年不變的公式。即使背信棄義,也是成功的男主角才有的權利。但我深知古代的傳奇無法將我拯救。只有藝術上的成功才可以建立現(xiàn)實的平衡,讓我可以坦然地伸出右手,與她相握。
夏天,我瞞著曉月,扒上了南行的火車。彌漫著煤煙、飄飛著煤屑的貨車廂里,我一路摟緊了我的攝影作品。這是一組很寫意的植物照片,以象征的手法表達我的理想,標題就叫《我的追求》。目的地是廣州!吨袊鴶z影》雜志上登了消息,廣州要辦全國影展,征集作品。我要憑我的作品和勇氣去撞開擋在我前面的那一道道緊閉的大門。愛情和藝術的雙重意義,讓我的出行變得崇高,理直氣壯,奮不顧身。在一個個?空荆疖囈煌N揖拖萝,又重新打聽前往廣州方向的列車。我沒有了羞澀,可以坦然地在站臺上把作品一次次打開,又一次次重新包扎,像當年那些初入中國的傳教士一樣,講著讓人半懂不懂的關于攝影藝術的大話,在車站師傅們同情又狐疑的目光中走向下一站。鋼軌像是從火車肚子里拉出的卷尺,閃閃發(fā)光,在我眼前丈量出廣州之遠,中國之大。
到廣州已是深夜。中山一路。我牢記著報紙上的地址,打聽。警察、小販、清潔工、送菜的農民,他們同樣以狐疑的目光把我送走。疙疙瘩瘩的川味普通話,鳥語般的粵語,這是我首次與家鄉(xiāng)之外的世界對話。
這個夜晚我是幸福的。在凌晨到來的時候,我已經尋到了廣東省攝影家協(xié)會門前?恐菈K讓人溫暖的牌子,抱著那些用報紙精心捆扎的作品,我酣然入睡。
還有意想不到的幸福在等著我。第二天早晨,我背后的大門咣當一聲打開。開門的是一個還算得上年輕的工作人員,我至今還依稀記得他叫林星,應該是這次影展組委會的要角。在他的辦公室里,幾天以來我第一次喝上了熱開水,并在他門外的水龍頭上洗了臉。他顯然被我的狂熱打動。他收下了我的作品,并且和氣地作了點評。雖然我后來并不清楚我那些作品的命運,但林星給了我一張復旦大學新聞系攝影專業(yè)班的推薦表。這樣的推薦表,據說廣東省攝影家協(xié)會也僅有兩份。憑了這張表,我又故伎重演,扒車趕到上海。筆試,面試。當1986年的盛夏到來的時候,我如愿以償,接到了來自復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我真是像老百姓所說的撞上了狗屎運。種一粒芝麻,收獲的卻是一個巨大的西瓜。
與曉月在廊橋作別時,我接到了她向我拋出的繡球———一支刻了龍鳳圖案的金筆。
到了上?梢o人家寫信啊。曉月紅著臉說。
五
我望了一眼身后的莫高窟,狠狠心,義無反顧地走過小橋,一直向南,走進茫茫戈壁。正前方是格爾木,它在遙遠的荒原盡頭,像曉月一樣對著我微笑,招手。
這是1987年的秋天,系里給了我們半個月創(chuàng)作假。戀愛催生奇思異想,戀愛讓人膽大包天。進入戀愛季節(jié)的我,決定只身橫穿柴達木盆地,希望有沙漠、雅丹、雪山、草原和鹽湖的柴達木給我前所未有的藝術發(fā)現(xiàn)。我更想以一次挑戰(zhàn)極限的壯舉,讓曉月看到一個男人的強悍、勇敢和堅忍不拔。美女愛英雄,我要完成一個英雄的自我打造。
我覺得我的準備是充分的。行囊里有十三個大餅,大鐵壺里灌了十余磅水,再就是曉月送的筆記本,上面有她以娟秀字跡寫下的深情贈言。唯一的奢侈品,是剛才在商店里買的一沓印有飛天圖案的精美信封和信箋。
路程也不算遠。我把軍用指南針壓在地圖上,從敦煌滾到格爾木,測出的距離是四百公里。在家時我曾經從縣城安縣經北川、茂縣到九寨溝,有過一天走一百四十里的記錄。那么,保守一點兒算,我至多八天就可以穿越柴達木,走在格爾木的街頭了。我有理由認為,這不過是一次略帶冒險色彩的浪漫之旅。
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背在我的背上。
天氣很熱,但我盡量強忍著不喝水。一直勻速前行,走一陣便拿出指南針核對一下方向。下午五點過,天氣轉為涼爽。太陽向西天滑落,橘子一樣,橙紅、鮮艷、明朗。一抹流沙靜靜地在地平線上展開,色彩金銀般純粹。一株孤單的楊樹兀立在流沙附近,金黃的葉子在風中像無數(shù)金色的鈴鐺搖響。淺淺幾株紅柳尚在花期,現(xiàn)一抹淡淡的嫣紅。流沙中我居然撿到一枚拇指大的銹鐵。我想它應是箭頭。是愛神之箭。它已在時光里疾飛千年,直指我的前心,讓我幸福得要仰天長嘯。詩意和美感源源而來,都在這荒漠之中被發(fā)掘。想象的觸須在最自由快樂的空間里,像水中的八爪魚一樣朝不同方向飛舞,沒有什么地方不可以抵達。
月亮初升,天色漸暗。我急忙放下行囊,鋪開信紙,趁著最后的霞光,給曉月寫信。我要讓她分享我的發(fā)現(xiàn)、體驗和感悟,讓她看到被我夸張了的異域的荒涼之美,還要用綿綿思念將她層層纏繞。信寫完,我已經沐浴在月光之中了。這時我看到月亮特別大,特別亮,還特別地親切。這是曉月凝望的眼睛。
三天之后,我感到情況不妙了。戈壁茫無際涯,原計劃可以喝十天的水已經喝了一半。剩下的這一半其實早都可以咕嚕嚕一氣喝干。原先以為只是曬,沒有想到是如此曬法。太陽一露臉就火辣辣的。到正午,灼人的熱浪在浮沙與礫石間滾動,如火焰的尾端,看得見空氣在上面的顫動。汗水如淋浴般流淌。感覺人成了烘房里的葡萄干,不,成了燒烤架上翻滾的烤全羊,嗞嗞冒油。視野之內除了少許芨芨草、駱駝刺別無生物。孤獨無邊,一絲恐懼襲上心頭,似乎在月球、火星,甚至是在地獄行走。只有太陽落下、月亮升起之時才暫時得救。這時又可以找一個背風的地方坐下,寫信。然后一邊望月,一邊手掰大餅細嚼慢咽。最后,套上全部衣服,仰面睡下。
真正的危機在第七天來臨。這時我已經喝完了壺中最后一滴水。沒有了水,我就是被敵人重重圍困丟盔卸甲、手無寸鐵的戰(zhàn)士,任由宰割。水只出不進,撒出的尿比濃茶還黃還稠。但是,點點滴滴,它們比金子還珍貴。我用鏡頭蓋全部接住,喝下。
再后來,尿全部滴盡。嘴邊開始裂口流血,我看見了死神鬼鬼祟祟的影子。記起課堂上老師曾說起撒哈拉沙漠里的貝都因人陷入絕境,口渴難耐,會把一根小管子插入駱駝脖子靜脈處吮血。而此時,我只能痛苦地吮吸自己的血。我在心中發(fā)誓:為了曉月,我決不能死。但渴到忍無可忍之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三腳架拉出一根,順著芨芨草根朝下挖。水是不可能有的,草根也幾乎沒有水分,并且苦。但可以將頭伸入這個墳墓似的深坑,吸一陣涼絲絲的潮氣,這時明顯感到快要燃燒的肺恢復了幾分濕潤,這樣我就可以重新站起來,蹣跚前行。
第十二個夜晚來臨。沒有了水,大餅在嘴里干燥得像沙子一般。嘴角早已結痂。三天沒有進食,已經沒有了饑餓感。硬撐著為曉月寫完了第十二封信,折疊,裝好,放入行囊,然后躺下,喘氣。
指南針不知去向。目前已完全不知東西南北,只有無邊的荒涼和恐怖。一躺下就是幻覺。父母、同學,還有一些奇奇怪怪似人非人的怪物,互相粘連、錯雜、重疊,混沌一片地浮現(xiàn)。更多的是看見曉月。她在廊橋上時隱時現(xiàn),一雙始終微笑的眼睛。我使勁睜開眼睛看時,卻是月亮。月亮變成兩個、三個,變成了冰糖葫蘆似的一串,在天邊晃動。眼一閉,幻覺消失,感覺死神正把自己緊緊摟住,一步一步拽向黑暗深處。自己的魂魄正慢慢脫離身體,從一個個毛孔里絲絲縷縷地出逃。
尚有幾分清醒的意識讓我明白,我即將死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沒有任何人可以搭救。我瞟了一眼背包,它已與三腳架一起被我拴在那株紅柳上。與它們拴在一起的還有我最后的奢望——希望有人通過它們發(fā)現(xiàn)我——一具干尸,一個客死荒漠的可憐人。
我的得救是在次日早晨。幾聲汽車喇叭響起,求生的欲望讓我一個激靈恢復了神志。喇叭聲是從沙丘的另一面?zhèn)鱽淼。但我已經無法站起,只有拼命以手抓地,爬,爬向沙丘。終于爬上去了,才知道一百多米遠的地方就是公路,還有汽車!
但是,我一激動馬上又失去了知覺,從沙丘上滾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現(xiàn)有人在動我,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是兩個軍人在用水壺往我臉上淋水。我此時已經無法說話,只能指一指沙丘背后。又有三個戰(zhàn)士立即朝那里跑去,找回了我的行囊。
這是拉給養(yǎng)的軍車。官兵們將我抬到車上,打開一個水果罐頭,讓我小口小口地吃,要求我至少要用兩個小時才可以吃完。但是,我還沒有吃下一半,就重新沉睡過去。
后來到了西寧,從戰(zhàn)士們那里我才知道我在車上睡了整整兩天兩夜。他們讓我稍事休息,為我檢查了身體,并且送了我一網袋水果罐頭才讓我上路。
我至今無法判定我為什么穿不出柴達木;蛘哒f我可能根本沒有走進柴達木,是第四天的海市蜃樓讓我偏離了方向,是我不會用指南針,或者干脆這指南針就是壞的?
從敦煌出發(fā),我到底經過了哪些地方,至今都是一個謎。與任務在身的戰(zhàn)士們匆匆告別,我甚至沒能準確知道我得救的具體地點。
在西寧,我可以自由行動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曉月寄信,一共十三封。郵局值班的大嫂反復說明最好是打捆郵發(fā),可以節(jié)約七角二分錢。但是我堅持分別寄走,并且親眼看著它們被逐一打上郵戳,送走。
我交出去的,是一個劫后英雄在煉獄里反復提純的愛情。
六
我與曉月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安縣城里,1990年的夏天。
這時,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因為年輕和不成熟,因為過于單純和沖動,我在臨近畢業(yè)時卷入一起違反校紀的事件。敏感、自卑,讓我過度高估了問題的嚴重性,因此我選擇了不辭而別。盡管是復旦新聞系,盡管我專業(yè)成績不錯,還在學校舉辦了首個學生個人攝影作品展覽,但上海、北京,原先屬意于我的幾家著名媒體,現(xiàn)在都不可能了。我只有灰溜溜地回家。能到縣文化館打工,也是多虧了縣里認為我是難得的人才。
回來以后,曉月只字不提我離校的事,就像她從來不問我羞于啟齒的右手。她凡是星期天都進城找我。拍照,一起欣賞照片,讓我講那些已經講過多次的關于冒險的往事。
這天曉月是穿著軍裝來的。她們家早就是全民皆兵了,父母、哥哥、姐姐,后來又輪到了她。這是她第一次穿著軍裝來見我。只因她聽我說她穿軍裝一定更漂亮,很想看看她穿軍裝的樣子,她今天果然就穿來了。哪怕相貌平平,軍裝一穿也讓人刮目相看,尤其是女人。今天,穿了軍裝的曉月當然更加光彩照人。我和她走在街上,滿街的目光都被她帶走。我想起了左拉的小說,《陪襯人》。我和她走在一起,在眾人的目光中,我是襯托鮮花之綠葉,還是鮮花插上了牛糞?
這一天曉月很開心,還第一次要我陪她去看了電影。片子叫《牧馬人》,一個知識分子和女盲流不對稱的愛情故事。一切都表明,我們的故事正在進入高潮。
我愛情世界的坍塌恰恰是源自曉月的一往情深。
曉月說:爸爸媽媽早就想見你了,他們請你下個星期天到我家做客。
面對曉月一家正式的盛情邀請,我只能滿口答應,并且還與曉月商量好了得體的禮物,見面的細節(jié)。我們約定,我們先去廊橋玩,然后一起去她家吃午飯。
曉月還沉浸在對愛情美麗的期許之中,她萬萬想不到,我卻舉起了鋒利的剪刀,要剪斷每一根情絲。
她始終是我的一個神話。她就是我難以接近不敢冒犯的圣潔之神。我曾經努力用一幅幅照片和多次英雄般的驚人之舉,去壘疊起一個可以與她平視的高度,填平我與她之間的鴻溝。我也曾幻想大學畢業(yè)后,以著名媒體專業(yè)攝影記者的身份,以一個護花使者終身的癡情付出,來求得與她分量的相當。然而我的努力功虧一簣,終于無法抵達那個高度,F(xiàn)在,更加深重的自卑,成為面對她時永遠的不可承受之重。我覺得,愛不是追求就可以擁有的,關鍵在于你有沒有擁有的資格和能力,能不能將愛呵護和養(yǎng)活。太多的董永和七仙女,太多的王子和灰姑娘,反而更加說明這類故事只是窮人在現(xiàn)實面前可憐的自慰。命運將我打回了原形,我還是那個一窮二白還少了三根指頭的窮小子。殘缺的右手,現(xiàn)在還要加上不光彩的退學,成為我的恥辱。藝術創(chuàng)作和先前那些冒險壯舉,并不能成為尺幅足夠的遮羞布。我曾經熱切期盼坦然地與她握手,還幻想著像小說和電影里那些紳士一樣,吻那雙光潔美麗的手,甚至像所有的丈夫那樣吻她任何一個部位,F(xiàn)在看來這只能是褻瀆。
幸好,我至今還沒有來得及拉她的手。
我也畏懼她的父親。一個級別不低的老軍人,一定有威嚴的面孔,挑剔的眼神,還可能像廊橋故事中的員外那樣嫌貧愛富。雖然我家好像也有點“門第”,我的先祖李調元是翰林,大清乾隆年間曾經主持編修《四庫全書》,在四川是紀曉嵐式的傳奇人物,我家至今還珍藏著他老人家當年一直使用的硯臺。不過,算起來我已經是他的七世孫了。我家也曾經有錢,在鎮(zhèn)上后門設廠,前門開店,是工商業(yè)兼地主。但是這帶來的只有抄家、批斗,讓我從小就走在見不到陽光的道路上。門第懸殊,屬于不同的“階級”。從認識曉月起,她就是一座大山,讓我走不出她的陰影。
還有她的母親、哥哥和姐姐,他們一定視我為異類。面對他們不屑的眼神,我無法自持。
也許,我?guī)啄陙韺栽伦龅囊磺,只是一個精心構建的騙局,F(xiàn)在,真相即將大白。與其在她全家面前被當眾撕下畫皮,顏面掃地,想鉆地縫而不能,還不如趁早抽身而退,與曉月的世界徹底切割。
曉月還在回單位的汽車上幸福著,我已經在文化館那間陋室的桌上壓了張字條,然后逃之夭夭。臨行前,為了與曉月切割得干凈徹底,我還將剛才曉月買的一袋蘋果———我最愛吃的水果,毫不猶豫地扔進垃圾桶,甚至還將她的照片一張張剪碎———我要將曉月從我心中徹底騰空。
當晚,我在廊橋上坐了一夜。望著漆黑的天空,我淚流滿面。我的情感的天空,也許從此是永遠的月全食。
七
我在廊橋上等你。這是我對曉月的彌天大謊。
我是被突然降臨的幸福嚇壞了。我背負著不堪其重的愛情,自己絆倒在婚姻的門檻之外。
明知道那個星期天曉月在廊橋上的等待會等來什么。那一定是晴天霹靂的震驚,天塌地陷的絕望,撕心裂肺的疼痛,還有火山爆發(fā)般的憤怒和怨恨。但是我別無選擇。我只有以漂泊來逃避一切。
我曾經在綿陽郊外的皂角鋪火車站工地打過雜,在九寨溝附近的章臘一戶殘疾的老森工家?guī)瓦^工,在湖南汝城鎢礦堆積成山的礦渣堆上與那些老太太小孩子擠在一起撿過礦砂。此外,還有廣州、昆明、西雙版納。不管在哪里,干什么,只要有一口飯吃就行。
后來才知道,我不在時,曉月也曾多次到我家、到文化館,打聽我的行蹤。她最后一次到我家時,給我抱來了一個毛茸茸的玩具狗。她曾經說過,人要向狗學習忠誠。
經過幾年的努力,我才發(fā)現(xiàn)愛情是殺不死的。并且,扼殺愛情,還使我陷入更深重的罪惡。于是我不再浪跡天涯,回家,開始了對曉月的尋找。然而,在絕密的軍事科研基地,機構眾多,關卡重重,一雙雙高度警惕的眼睛逼退了我一次次的打聽。最終,有一扇大閘落下,將我與她隔離在了兩個世界。
我在廊橋上等你。這是一柄利劍,既給了曉月致命一擊,也插在了我的心上,永遠無法拔出。
傷痛難以忍受,我便重新端起了照相機。鏡頭,是我更管用的嘴巴,是我唯一可以與世界從容對話的工具,也是救贖自己的唯一方式。我把自己的悲劇人生提煉成照片。從1997年我的照片登上《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并獲當年全國大獎之后,我被選派到美國紐約大學攝影學院留學。學成歸來,我以更加純粹的方式來續(xù)寫我的故事。
人生之匆匆如荷花之來去。而荷花最能代表曉月的美麗與純潔。《愛之旅》,就是我歷時十六年拍攝的十二幅荷花!肚嗝分耨R》、《淑女》、《望穿秋水》、《海誓山盟》、《伉儷》、《歸去》……這是在虛擬中延續(xù)我與曉月的愛情,我是企圖以一個光明的尾巴來照亮自己暗淡的內心,是又一次莊嚴的獻禮,也是又一次深深的贖罪。
我更關注甚至還羨慕那些相濡以沫、一往情深,但又在生活的最底層掙扎的尋常夫妻!犊鄳佟罚褪菍λ麄兊淖8:投Y贊。這是另一個版本的《愛之旅》。
“5·12”大地震發(fā)生以后,我隨第一支救援部隊趕到已經成為死亡之城的北川。隨后一本大型畫冊《撕裂的天堂》,由人民出版社迅速推出。它是我對災難的記錄,更是對人性的禮贊,對生命的謳歌。接下來,我以每年一本的速度推出我的新作,北京、香港,都是最著名的出版機構在推介我的作品。
第五屆國際新聞攝影大賽(華賽),捷豹杯國際風光攝影大賽……多個國際性的攝影賽事的大獎,我都榜上有名。
我的作品,與北川有關,與羌族有關,與天地自然和人性有關。但是最終,都與曉月相關。
關于曉月,我每天都在等待奇跡的降臨。雖然,我永遠不會指望,像那些年輕情侶那樣,有一雙溫軟的小手,突然從背后伸過來,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讓我猜猜她是誰。但是我仍然幻想,某天,街頭會突然走來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四目相對,一絲驚慌,一臉緋紅,迅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或者,某個時辰,我的手機突然響起,那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一陣發(fā)泄,幾聲喟嘆,我尚不及反應電話已經壓下,從此又重新在人間蒸發(fā)……
但是無論如何,我都堅信,曉月,怎樣的滾滾紅塵都難以改變她的風清月白。
我現(xiàn)在的一切,也許,她其實都知道。
她就在離我并不太遠的地方,將我默默注視。那一雙美麗的丹鳳眼,依然清澈、明亮。
八
盡管是癡人說夢,我還是盼望時光倒流,讓我有機會重新向她說一聲:
我在廊橋上等你。
選自《北京文學》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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