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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蘇醒的第六根手指


文_帕蒂古麗[維吾爾族]

認同是一種心理過程。而我從新疆來到南方后對自己的認同過程,一開始更像是一場對自我的逃離。

在一個文化習俗、生活方式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中,過一種隱匿部分自我身份的生活,必須對自己的一部分假裝不認識。逃離的過程中,我的生活越來越背離原樣。異地的生活,把真正的我趕得遠遠的,越來越切近客我,本我就越離越遠,由于身份的不確定性,只有把自己懸在兩種生活之間,無法完全切入。

人的行為不得不落在一個個點上,比如文字、語言、飲食、交流方式,逃離自我有時會使人精神殘缺。有時,在南方無法定位的尷尬身份,使我成了新疆生活的局外人和江南生活的觀望者,矛盾、碰撞和分裂,讓我在任何一種文化中,都顯得格格不入。我只有不斷地在兩種文化間平衡自己。


小時候,新疆家門口的棉花地里,村里一個叼著旱煙的山東女人,當著村里一大群河南、寧夏、甘肅、陜西人和一幫維吾爾、哈薩克、回族孩子的面,讓我伸出舌頭,她要檢查確認一下,維吾爾語、哈薩克語、漢語都會說的孩子,舌頭是不是跟別人長得不一樣。為了證實自己的語言能力,我把舌頭夠到了鼻尖上。她對我的父親說:“二轉(zhuǎn)子”就是聰明,你這個丫頭啥話都會說,以后準是個好翻譯。

從那時候起我意識到,自己或許是比別人多了一樣東西。

一個沒有切身體會的人無法體會到,身上比別的常人多了一樣東西和少了一樣東西,同樣是一件不自然的事情,甚至在別人眼里會顯示為一種殘疾。身上一旦多出了一樣東西,連稱呼和身份都會相應地改變。

我小時候的同桌張校長的女兒右手上長了六根手指,她就因此失去了自己真實的名字,我至今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大人小孩都叫她“六指”,就像叫一聲“二轉(zhuǎn)子”(混血、變種),全校都知道是在叫我。

我的父親(維吾爾族)和母親(回族)不是同一個民族,我是村里唯一的“二轉(zhuǎn)子”!岸D(zhuǎn)子”就是先天賦予我的身份。這個稱呼在新疆很普遍,它從漢族孩子們的口里叫出來,卻帶上了某種歧視和貶義。老師也隨著大家叫,稱呼本來是從混血的概念出發(fā),并無惡意!岸D(zhuǎn)子”就是聰明、漂亮,他們也會這么議論。而更多的人把這個稱呼指向動物雜交配種后第二代的變種,比如騾子。這樣就使這個稱呼隱含了某種侮辱成分。

小時候“二轉(zhuǎn)子”這個聽起來不光彩的身份,激發(fā)了我內(nèi)心最大的抗拒,誰叫都不吱聲,或裝作聽不見,以此提醒別人我不高興。一個陌生的與眾不同的身份,從正面去理解和主動接受它,是需要時間和勇氣的。就好比猝不及防,當眾被扣上一頂不了解其性質(zhì)的帽子,人本能的反應就是反抗。

我憤怒地瞪眼睛或者悲傷地哭喪著臉,根本于事無補,反而調(diào)動和激發(fā)了稱呼發(fā)明者和傳播者的興致與勝利感,致使這一稱呼在人群中更快地傳遞。當形勢不由我把握,我只有以改變自身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改造自己,變得跟周圍的人一樣,以此向周圍的人妥協(xié)。

首先是改造外部特征,把一頭黃發(fā)染成純黑色。奇怪,全校的學生都很義憤,好像被我的行為激怒了,我居然將他們可以合理地稱呼我為“二轉(zhuǎn)子”最顯著的特征破壞了,這使他們的稱呼某種程度上成了一種虛設。

或許他們的憤怒還因為,我將頭發(fā)染得跟漢族一樣,這種妥協(xié)方式更像是在與他們對抗,我的作為是對他們優(yōu)越感的一種削弱,因為建立優(yōu)越感的對應物被抽離了。我覺得自己在漢人群里摻了假,他們看到我的樣子,也像一不小心咬到了大米飯里的碎石子一樣不舒服。

這種心理,首先表現(xiàn)在對我由黃轉(zhuǎn)黑的頭發(fā)的描述和評價上:像是金毛猴戴了頂黑皮帽,假惺惺的。哈哈。黃狐貍頭上頂了個黑毛蓋子,壓不住那股騷氣。倒不是在他們眼里我真的成了竄進人群里的野生動物,而是他們更清楚地看到了我不真實的喬裝和扮演者身份。

對著鏡子檢查自己,我發(fā)現(xiàn)淡黃的眉毛和金色的睫毛,跟漆黑的頭發(fā)形成的反差太大,使我對自己的改造顯得不徹底,有些失真。為了讓我的所有毛發(fā)保持高度一致,我冒著失明的危險,用黑色染發(fā)劑將眉毛睫毛一根根地刷成了黑色。我褐色的眼眸和金黃的瞳孔還是出賣了我,讓我的偽裝露餡。這次我獲得的評價似乎更形象:明明是黃鼠狼,非要打扮成野貓子來嚇人,四不像。

我吃驚于漢語這門語言的形象性和準確性,它鏡子般反照出我的本來面目,讓試圖改變和隱藏的那個我原形畢露。對一種語言最深刻的認識,莫過于成為這些話語的目標和比喻中的主人公,它們選擇了我,我成為無可推卸的對象,那些戲劇性的話語活生生地依附在我身上,成為我身份的隱形標簽和滑稽的注解。

我的改造宣告失敗。偽裝適得其反,周圍的人對我的所作所為更加警覺。我徹底暴露了是他們中間一個異類的身份,并被他們用語言標記。


在別人的形容里,我橫豎都成了另一個物種。我開始不斷地比較,我身上究竟比別人多出了什么東西。由于過度的緊張和擔憂,我經(jīng)常夢到自己長出了類似尾巴一樣的東西。醒來,總是下意識地摸摸屁股后面,然后莫名地悲傷,好像真的有根尾巴尾隨著我。這是一根無形的尾巴,我拼命想隱藏它,別人卻能從人群里一眼發(fā)現(xiàn)它。我擔心自己跟故事里那只禿尾巴的狼一樣,在嫁接了一條美麗的狐貍尾巴后,別人從此不再叫它“狼”,而改叫“狼狐”。

我開始注意觀察我的同桌,恐怕是有著當校長的爹,人們除了叫她“六指”,對她似乎沒有更多的敵視。起先我心里覺得不公,認為同學將他們對“六指”的不滿加起來,發(fā)泄到了我一個人身上。

仔細對比后我發(fā)現(xiàn),“六指”除了右手上長了六根指頭,其他方面都跟周圍的人一樣,她跟他們一樣,講一口混合著甘肅味和河南口音的漢話,都吃豬肉炒菜,不像我每天啃馕喝奶茶吃羊肉。最讓我憤憤不平的是,就連“六指”都可以隨便埋怨我“身上一股民族人家的奶腥味和羊膻味”。我不敢回擊她身上有豬肉的土腥味,怕校長發(fā)怒,更怕觸犯眾怒。

張校長說話也不忌諱“六指”這個詞,他管女兒叫“我的小六子”,他說蒙著臉,全校學生里他也能摸出自家的“小六子”。似乎長了六個指頭并不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作為“小六子”的“六指”完全沒有我擁有的那份悲哀。似乎她的悲哀全部轉(zhuǎn)嫁到了我一個人身上,由我一個人承受了。

我每天注意她的右手,她的第六根指頭萎縮在大拇指下面,幾乎不參與那只手的任何動作,它只是被其他手指連帶著被動地上上下下。它隱藏自己是因為知道自己弱小,不具備與其他手指抗衡的能力嗎?甚至在她玩得高興忘記它的時候,我也替她惦記著那根孤獨的指頭。別人提醒我,長久地盯著一個紅眼睛的人,或臉上長了疤的人,那些病癥就會出現(xiàn)在你自己身上。果真是這樣,鄰居家的古麗手上長了個瘊子,我經(jīng)?茨莻瘊子,結果我右手的中食指上,也長出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我上了漢族學校后,不再跟古麗做伴,但那個瘊子留下的淺淺的疤痕時常發(fā)癢。

我擔心跟“六指”同桌,天長日久,我的手上也會長出“六指”那樣的第六根指頭。坐在她旁邊,我忍不住要去注意,當她專心地聽課看書寫字的時候,她的第六根指頭到底在干什么、想什么。

有段時間,我右手上的那個長過瘊子的地方不斷發(fā)癢,慢慢地長出了一個肉瘤,我不住地去撓它,抓它,它變成了一個不會結痂的傷口。我撕扯它,希望把它根除掉,結果適得其反,它越長越長,最后快要跟一根小小的指頭差不多。我懷疑自己已經(jīng)被“六指”傳染了。這個外來的丑陋的指頭,在我手上安營扎寨,使得我不得不隱藏我的右手,舉手時我把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住,也藏不住它,它從兩個指頭的夾縫里探出頭來,窺探我眼里看到的一切。我在右手上纏上紗布,上課不得不用左手舉手,我的右手看起來像是受傷了。


在南方這座居住多年的小城,我經(jīng)常會遇見一位朋友,帶著她六指的兒子來赴宴,每次那個孩子的六指都像磁石一樣吸住我的目光。我內(nèi)心非常清楚,我的目光會使對方尷尬,但我還是止不住去關注那個多出來的指頭,我的好奇心和無法制止的窺視欲變得格外膨脹。我看到那根多出來的指頭,就像看到了被隱藏了多年的自己,每次遇見那孩子,都像是對自己內(nèi)心某種隱秘的再訪。

在用餐時,孩子那根寄生的指頭毫無用處地耷拉在他大拇指旁,它似乎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卑賤而丑陋的模樣,在別人的目光里躲躲閃閃,讓我覺得看到了內(nèi)心最羞恥的一處。席間,我對孩子加倍友好,來補償偷窺帶來的愧疚感。我越是想克制自己的窺視欲,這種欲望就越是強烈。我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目光里的陰郁和個性中的執(zhí)拗,這些使他顯得臉色青黃,眼圈灰暗,我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壓力。他為這根毫無用處的手指,要承受別人異樣的眼光,我了解那種壓抑感,我知道為此而做的所有反抗,都會使他的處境變得更壞。

孩子的父母會不忍心幫他切除這根多余的指頭嗎?或者他們會找到一種理由,鼓勵孩子接受它?他會厭棄這根指頭嗎?這個小小的自己,一旦沒有了它,孩子會想念它嗎?人生從此會不會少了什么本該具有的東西?他為何無法逃離這個手指?這個手指是他的宿命嗎?作為他與生俱來的一部分,六個指頭的他,是不是比五根指頭的他更完整?孩子長大以后,會因此比別人多一個方式認識這個世界嗎?一個人身上多了一根指頭,他的生命里會不會也多出一種精神指向?

我希望這些答案都是肯定的。有的時候,安靜的第六根手指,似乎就是為了默默地觀察其他五根手指而生,它或許看到了被高大的五根手指忽視遮蔽所無法看到的東西。

我對那個六指的孩子加倍友好的背后,何嘗不是對內(nèi)心隱藏的,幼年時代不被眾人接納的自我的庇護?那個下課后常常蜷縮在教室一隅,無法加入別人的游戲,自卑地做著旁觀者的我,就像眼前這個孩子的第六根指頭,活在別人驚異、不解、排斥、鄙棄的目光里。在內(nèi)心,他一定渴望這根軟弱的第六根指頭,跟其他五根指頭一樣被人接納。

我很想無懼地告訴那個孩子的父母,異于常人而獨有的一切,都不應該遭遇歧視和砍伐的命運,應該讓獨有得以保留。第六根指頭是孩子不可或缺、他之所以為他的一部分,我可以看見那里面隱含著一個孩子小小的靈魂。

向父母伸出手,孩子希望的是完全的接納,在握住他的五根指頭的同時,也握住他的第六根指頭。任何看似多余的東西,一旦和其他肢體連接為一個整體,它就不再是多余的,而成為一個整體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它們參與整只手所有的儀式,舉手、鼓掌、接杜瓦爾(穆斯林禮拜儀式上掬起雙手合十手心朝著面部的動作),上天并不會因為它是第六根指頭,就拒絕它做神圣的事情,這根手指跟其他所有手指一樣,潔凈、虔誠。

一旦我認識了這樣一根在我身上潛藏多年的手指,就是從內(nèi)心接納了自己不為人知或不被人接納的那一部分。它不再是不能示人的隱秘,而是神明在我們身上的特殊記號和不可拒絕的神圣美意,用來告訴我們五根指頭或者十根指頭以外那些生命的意義。

這根謙卑的第六根指頭,在我身上默默隱藏了那么久,它在固有的環(huán)境中無法全然顯現(xiàn),一旦離開自己生長的土地,為了確認自己的存在,它顯現(xiàn)的欲望和需求顯得更加強烈。也許是陌生的文化和背井離鄉(xiāng)的極端感受,刺激了這根指頭的蘇醒。這根指頭睜開眼睛,便用其他手指無法盜用的目光,打量它所處的世界。它盡力使五根指頭見證它的獨有性。

第六根指頭與其他五根一樣,一起參與重要的儀式和交流活動,來確立自己的身份,并且渴望變得強大,取得認同。因為它知道隱藏自己,不參與其他指頭的運動,就會被割裂,變得弱小、衰退直至失去存在的意義。

主動地了解其他手指和被其他手指了解,是有足夠自信和智慧的表現(xiàn)。我開始坦然地承認我身上第六根手指的存在,它在我身上不再是尷尬的異物,而是多了一種自覺和意識,多了一根感觸世界的神經(jīng)和接受人類隱秘信息的天線,多了一種內(nèi)視的眼光和精神指向。

就像認同和接受第六根手指的過程一樣,在別人的生活和喧鬧的文化里蟄居多年,或許正是認識一種文化和接受另一種文化的必然過程。這種意識的蘇醒,不是讓固有的文化轉(zhuǎn)向,而是意味著多了一種被認可的文化空間。


認同似乎是雙向的。一個人對另一種地域文化的認同里,恰恰伴隨的是他人對自己身份的認同。

前一段時間,兒子從學校回來向我申訴,他的同學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切糕王子”,我驚奇于這種身份標簽,居然會落在生長在江南,看似民族身份極其隱蔽和弱化的兒子身上。在一些公眾場合,“切糕”這個符號也隱形地被標記在了我身上。似乎我這樣一個目標對象,更容易激發(fā)出人們大談切糕的興致,我的各種身份在別人眼里一下子被簡化成了一塊“切糕”,從而義憤和不滿有了一個迂回的發(fā)泄口。這應該是人們正常的心理反應,可我真想給自己一記耳光,我知道一記虛擬的耳光,打不掉我固有的身份烙印,也無法讓我從源頭洗刷這個外號給兒子帶來的陰影,外號本身恰恰讓我看到了兒子隱蔽的第六根指頭。某種身份在這樣的時候,反而容易得到認同和加強。就像我往往在遭受到性別打擊時,才會加倍體會到自己的性別疼痛;就像早年支邊寧夏的公公去世后,我在他的葬禮上哭得死去活來,他客死他鄉(xiāng)的境遇,很容易讓我聯(lián)想到自己異鄉(xiāng)人的身份;而在平時這種差異并不會被我所特別關注。

一個在南方念了五年大學的維吾爾族詩人告訴我,他無法準確地表達出那種異鄉(xiāng)異地失魂落魄的感受。在我看來,不是像他說的那樣,語言在表達之前分裂得無跡可尋,而是第六根指頭一旦沉睡或被自我遮蔽,就已理所當然地被他排除在應表達的對象之外,從他的表達視野中遁跡,只作為可感受之物而被文字忽略,無法上升為被表達的主體。我看到他所有的文字,都是其他五根手指與世界的對話,而忽視了被隱藏的第六根手指那種難以描述的感受。他在生活快速轉(zhuǎn)換的疲累中,無力審視或來不及辨認自己,無法抵御非自我生活強大的沖擊力,使真正的自我無法著陸,從而導致了他與現(xiàn)代人共有的那種精神漂泊感。

我與一位南方的女友曾在一家中餐館里,爭論人的身份意識和精神的多指向性這個問題。還記得當時,旁邊桌子的一個中國人和他的外國朋友不時地把頭探向這邊,對我們激動的爭執(zhí)表現(xiàn)出滿臉的不解和好奇。

我攤開手掌,向女友伸展五個指頭,扳著指頭數(shù)我比她多出幾種精神指向,宗教的、種族的、異鄉(xiāng)的、文化的,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伸出的手指多了一根。而她看不見在一些特定的場合,突然會冒出來的這根指頭,如果我告訴她我有六根指頭,這聽起來像一個謊言。我把手收回來,我本來想用那只手拍案而起,拂袖而去,我同時發(fā)現(xiàn)了“拍案而起”和“拂袖而去”這兩個成語所指涉的動作里,應該不包含我的第六根指頭,由此我想到了語言這個指向,我本來跟這個對面的爭論者所使用的,應該是兩種不同的語種,而我在和她激烈的爭論中,完全忽視了我與之爭論的最基礎的工具,我們能達成這場爭論的條件就是語言。我用她的語言跟她爭論,而不是自己的母語。如果用我的母語,不可能完成與她如此透徹的交流,連我都忽視了這一點,她更不可能意識到。在這場爭論中,我用漢語清晰而深刻地表述了復雜的想法。我是該為暫時犧牲了自己的語言而遺憾呢,還是該感謝自己熟練掌握了漢語這個工具,我有點遲疑。也許在另一場以母語為交流工具的很隨意的談話里,我可以像五根指頭的人那樣與我的同族輕松地交談。在這場吃力的談話里,我的第六根手指頑固地醒著。整場談話,我毫無遷就的感覺,心甘情愿地使用了迥異于母語的另一種語言,用她能聽懂的交談方式若無其事地與她交談,就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另一種語言思維一樣,而寧肯友好地妥協(xié)和讓步,讓我的第五根手指沉睡著。同樣在南方的所有場合,我都毫無自覺意識地使用了這種語言。因為我知道換過來,所有交談將無法持續(xù)。

坐在鄰桌的那位中國男人和那位高大的外國男人,在吃面的間隙頻頻地探頭往這邊看。從外國男人吃力地使用筷子的手上,我看到了他在中國朋友面前竭力想隱藏的第六根指頭。而那個正熟練地用筷子專心地對付一大碗面條的中國男人,一定沒有看到眼前這個外國人刻意隱藏的另一個指頭。

“凡一民族文化的發(fā)展與衰退,在多數(shù)場景合下,要視其與其他民族有無接觸,這已成為一般原則。”也許是為了寬慰自己,我眼前居然閃過日本漢學家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論》里的這樣一句話。


我在《嫁到江南》中寫過:“其實選擇一個人,選擇了一塊地域,就等于選擇了一種文化,選擇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痹谕馊丝磥恚以谀戏降纳钏坪酢昂苡幸馑肌。起初我毫不領會這句話的含義。后來我漸漸明白,他們是指一種特別的文化感受和心理體驗。也許正是這句話在我的生活中回響了好多年,慢慢喚醒了我沉睡的某種意識。好多時候,我覺得“有意思”,如果僅僅是好玩和有趣,這個表達對于我多少顯得有些不嚴肅,這種表達忽略和簡化了我內(nèi)心的一種疼痛感,還多少有點割斷和犧牲我原本的生活,就是為著體驗這種“有意思”的意味。或許在別人看來,我完全可以選擇以一種忽略疼痛的方式生活。這恰恰要忽略真實的存在感,就是忽略第六根指頭的感受,或者讓它沉睡不醒。人不是為了活得“有意思”才活著的嗎?拋卻真實自我的生活,倒真的不大“有意思”。

我可以對一些人放聲唱維吾爾族和哈薩克族的歌,也可以同時唱唱越劇、姚劇和江南小調(diào),講講寧波人待人接物中種種有趣的笑話,我能挑選“粗放”、“委婉”、“內(nèi)斂”這樣的詞,去準確地對應各個民族的性格和內(nèi)在情感,這些都基于我與他們幾十年的共同生活對他們的了解。我大肆宣揚如何與人分享人類的秘密,并以分享秘密的名義,解讀一些民族最隱秘的文化心理,我不希望把無法傾訴的孤獨和秘密只說給墻或者羊聽。

很多時候,我的秘密和心愿也會通過祈禱和傾訴來完成。在每次接杜瓦爾時,我第六根指頭都會禁不住顫抖,我用十一根手指遮住自己羞愧的面孔,也許我懼怕多出來的第六根指頭找我清算。

當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根指頭上,自我就被催眠,對于一個被催眠的人,它就有了無限的號召力。多向度的生活容易使人產(chǎn)生迷失,在世界的繁復中,選擇簡化是一種智慧,也是最快捷地達到認同自我的方式之一。

人們總是對不了解和不確定的東西,抱有過分的好奇和恐懼,這根看不見的手指,有時它指向的是一種陌生的文化和習俗,有時它轉(zhuǎn)化為一種語言和思維方式。它所代表的東西在應對不同的人和事物時,就像布萊希特戲劇中制造的間離效果,或者像一根魔術手指一樣快速地轉(zhuǎn)換,甚至連擁有它的主體也難以察覺它迅疾的變化。

對一根看不見的手指的雕刻過程,成了我感受它的神經(jīng)和脈絡的過程,成為我賦予它一種無法表達的寓意的過程。一根蜷曲和隱藏了幾十年的指頭,成了整只手存在的全部理由,當把這樣意義上的一只完整的手,用語言呈現(xiàn)給別人時,那就是一種無法言及的幸福。


以一種文化身份介入和體驗另一種不同的文化時,兩種思維方式的分裂,有時會產(chǎn)生出奇幻的比較效果。

我在紙上用漢文字雕刻這只蘇醒的第六根指頭的時候,夜晚的睡夢中我不住地吐血,黏稠而艷紅的血,紅云一樣布滿一頁頁白紙,沾滿了我的手掌,像是少女時代我用海娜包住指甲和手掌,讓海娜汁液中的艷紅滲透到指甲里、手掌間。很顯然,在這個夢里我的手上還沒有長出第六根手指。然而當我醒來,第一個意識,就是以我的夢境去對應漢語中“嘔心瀝血”這個成語,我用一個夢那么準確地闡釋它,以致我現(xiàn)在提到這個詞時,紙上紅云密布的那個畫面就同時出現(xiàn)。你可以換掉一個詞,但不可能換掉我做過的那個夢和與這個成語對應的意境。我用一個后天學到的另一種語言里的詞,精確地翻譯了我的生活。也就是說,從夢中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語言先于我的意識分裂了。

連“鳳仙花”這個海娜的植物學名稱,在那個夢里根本沒有出現(xiàn),夢里的我,是那個用維吾爾語思維的、離開新疆之前的我!皣I心瀝血”和“鳳仙花”一樣,是另一種語言灌輸給我的,在這個夢里它似乎還沒有生長出來。假如我只知道海娜,而沒有進入過有“鳳仙花”這個名稱存在的另一種文化,我醒來后,絕不會將那個夢的寓意定位在“嘔心瀝血”這個詞上,這些完全是學習和比較另一種文化產(chǎn)生的結果?梢娨环N文化對人的思維影響可以深入到夢境,進入到人的整個生命狀態(tài)。

我清晰地記得幼年時,在漢語學校里學到“亡羊補牢”這個成語,熟悉畜牧生活的我,不難理解它的意思,這個詞中最讓我感動的是一個古代的漢人對畜牧人群的體恤,從而讓我產(chǎn)生了類似擁有共同經(jīng)歷般的親切感,以致從學;氐郊依铮易龅牡谝患戮褪翘嵝迅赣H檢查羊圈。人一旦從一種文化中獲得認同和收益,就會隨之對這種文化產(chǎn)生心理認同。

我不認識幾個漢字的維吾爾族父親,卻牢牢記住了寫在搪瓷盆底的“大眾”兩個字,尤其是對“眾”字情有獨鐘,他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這個由三個人疊加而成的象形文字,給我打了個比方:“眾”里面有三個人,就是有我、有你,還有你媽;有回族,有哈薩克族,也有維吾爾族。父親的話語暗含了漢字的“眾”對自己的身份認同的一種深刻的感激和認同;蛟S正是“眾”,這個漢字中透露的人本意義,還有這個漢字中隱含的那種人文情懷,深深地打動了我的父親。有時候我猜測,父親是不是通過對不多幾個漢字的辨認和領悟,還有與周圍代表這種文化的人的接觸,認同了漢文化中某些打動他的東西,才把我們家六個孩子全部送進了漢語學校。就像我,會不由自主地將“亡羊補牢”這個簡單的寓言,與自己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將它與另一種文化對游牧民族的關照聯(lián)系起來,從而引發(fā)出對另一個民族的好感和文化認同。

真正理解一種文化,為這種文化找到一種合適的表達方式,并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就像我,為了不讓一種熟悉植物因為換了一個陌生的稱呼,而在我的心里走樣,對“奧斯曼”這種維吾爾族女子用來染眉毛的植物,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追究它在漢語里的植物學名字,一直把它看成專屬于維吾爾族的詞匯和民族文化符號,讓它一直保留著它在我心中最原始、最真實的樣子。

經(jīng)過近半個世紀漢語的浸染,我理解了父親這個維吾爾人,他為何能透過對幾個漢字的理解,達到對持用這種文字的民族的胸懷和人本觀念的深入理解。直到現(xiàn)在,我才將他當時想要表達而無法表達的意思,用文字還原了出來。

有時透過兩種文化的縫隙看到的,才是沒有被遮蔽的,我真正想從另一個民族身上看到的東西。


弗洛伊德認為,一個主體吸收另一個主體的某個方面之后,根據(jù)那個主體提供的模式,全部或部分地被改造。這個看似模糊的觀念其實是在說,身份是在一系列認同過程中形成的。

一個民族真正跟另一個民族交往,雙方必得放下一部分東西,掩藏起那根看不見的第六根指頭。對于這個,恐怕那些在國外生活的中國人最有體會。你要學習另一個民族,又不迷失自己,這需要多么強的自覺意識。交往本身就是人類具有偉大意義的事業(yè),人與人、種族與種族交往中產(chǎn)生的一切不適和疼痛感,都是人類在交流中必須付出的代價。

與主體民族的文化交融,往往是通過精神、語言等交叉作用形成的,我的身份也因此由經(jīng)歷、選擇和社會力量混雜作用而逐漸被界定。我不得不猜想我的父親,當年從維吾爾族聚居的喀什,到了烏魯木齊這個維、漢為主體民族的城市;從一個阿訇,到一個工人,再下放成為一個農(nóng)民,在北疆沙漠邊緣多民族混居的小村莊,娶了一個回族女人,起初他是不是也有過對自我身份確認和對后代民族身份定位的擔憂。

人的身份正是由于不斷被掩藏而顯得神秘。在新疆,“二轉(zhuǎn)子”是一個神秘而尷尬的身份,從我的體會出發(fā),“二”就是合成品,“轉(zhuǎn)”就是變化、不穩(wěn)定,無法正確定位。這是我從兩種文化的夾縫里看到的,對這個稱呼隱秘含義的解釋。

后來看到《漢書·西域傳》記載的一個故事,不禁啞然失笑,說的是龜茲王絳賓娶了嫁給烏孫的漢朝公主所生的女兒,在漢宣帝時兩人一起入朝并住了一年,回龜茲后龜茲王處處仿效漢人,西域一帶的人都說他非驢非馬,稱龜茲王為騾。

勢力如王者尚受到一般人的嘲笑,看來要完成一種身份認同,是需要由完整的文化來作為支撐的,讓固有的文化習俗轉(zhuǎn)向另一種文化是何等的難。在兩種文化間徘徊多年的我,也因此釋然了,心里不得不認同了中國自古就有的這種“混血文化”的概念。

人類的歷史本身就是一部混血史;煅旧砭褪请s交的結果,這是一類人的出生方式,也是他們的存在方式,他們攜帶著不同的文化印記生活。

就像小時候我們村里那個抽旱煙的山東女人,旱煙袋就是她不同于當?shù)嘏说囊粋標記,也是她不同于他人的第六根指頭。她從遙遠的山東來到新疆生活,遷徙的經(jīng)歷和異地生活的經(jīng)驗,讓她具備了敏感的生活感受力和文化辨別神經(jīng),她能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不同于另一個人最根本的要素,比如語言、種族、血緣等等。她要檢查我這個“二轉(zhuǎn)子”的舌頭,到底與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看起來那更像是檢驗不同動物雜交后,對后代遺傳帶來的影響,還夠不上有意識的人類學和社會學等文化意義上的對比,但她畢竟看到了我混血的出身和最突出的特征,并預測了我未來幾十年的生活。她在我的一生中扮演了一個預言家的角色,從那時起,她看到的恐怕不只是我長于他人的舌頭,還隱隱地看到了我不為人知的第六根指頭,盡管它那時還在蒙昧中,沒有從我身上破肉而生。


選自《人民文學》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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