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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李白: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文_謝小靈

李白身后一千二百多年來,他的那些優(yōu)美詩篇,流傳了一代又一代,至今仍被人們深深喜愛。李白詩歌今存近千首,其詩歌題材十分廣闊,內(nèi)容極為豐富,表達理想、向往自由、關(guān)心人民、熱愛生活、贊美山川自然、抒寫愛情、友情及親情等等,讓千百年后的人們?nèi)钥梢陨钤谒ぐl(fā)的神圣又有頗具想象力的世界。

至今我們吟起“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詩句來,仍能感覺到語近情遙,真切動人。李白感情豐富,視友如親,但他并不多愁善感,離別之際,絕不會“兒女共沾巾”,在李白的送別詩中,很少看到眼淚,更不用說“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他遠離“悲怨”情調(diào)。詩人豁達大度、豪爽俊逸,唐代詩人魏顥描述李白“眸子炯然,哆(張口狀)如餓虎”,送別詩也總是“出新意于法度之外”,給人以昂揚進取之勉。他的心永遠在旅行,卻總能把我們帶回家,回到曾經(jīng)有過的美好情誼里。

讓我們來賞析這首千古傳誦的《金陵酒肆留別》:


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暮春三月,正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季節(jié)。和風(fēng),柳絮,酒店,吳姬,美酒,詩人,大群的朋友,詩人帶我們來到他有滋有味、有情有義的世界里。無論是詩人還是讀者,視覺、嗅覺、聽覺全都調(diào)動起來了。如鐘惺所說:“不須多亦不須深,寫得情出!鄙倌昱笥雅d致盎然,“欲行”“不行”的人都是興奮的、愉快的,沒有傷別之意,都沉醉在春風(fēng)和友情之中,望朋友珍重,友誼恒長。柳花飄飛,形象生動,觸景生情,寓情于景,情意綿綿,寫盡人情之美。

李白曾游金陵,也就是今江蘇南京,逗留了大半年時間,后來詩人赴揚州,離別時候,朋友在酒店為他餞行,李白留此詩。金陵一行,詩人是快樂的。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時節(jié),一個讓人留戀的地方,詩人卻要走了。面對美麗的江南風(fēng)物和朋友們的盛情挽留,詩人依依不舍,怎樣才能表達自己的無限惜別之情呢?“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也許餞別的酒店正面對大江,詩人順手一指,以水為喻:請你們問問那東流的江水,離情別意與它相比究竟誰短誰長?

我一直以為,最好的生活狀態(tài)就是在鳥語花香的鄉(xiāng)間過簡單清閑的生活,像李白這樣,無功利地交友喝酒,那個飄著玫瑰香的美麗的酒肆,盡情歡樂的人們,是我所向往的。

再來讀讀這首傳誦不衰的《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孟浩然是李白非常稱賞的詩界名士,曾有“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的贈詩稱譽之。在黃鶴樓送老朋友孟浩然東下?lián)P州的時候,正是楊柳如煙、繁花似錦的暮春時節(jié)。帆船孤獨遠去的影子在蔚藍的天空里漸漸消失了,只有浩浩的江水依然在向天邊默默地奔流。

這首詩有它自己特殊的送別情味。它既不同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種“宦游人”“在歧路”的少年剛腸離別,也不同于屈原《九歌》那種“悲莫悲兮傷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似的離別,更沒有高適《別董大》那種同是失意之人的勸勉與激勵。這首詩,可以說是表現(xiàn)了一種得意之人充滿詩意的離別,充滿喜悅的離別,充滿向往的離別。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不僅僅是兩位不同尋常的風(fēng)流瀟灑的浪漫派詩人的離別,還因為這次離別跟一個繁華的時代、繁華的季節(jié)、繁華的送行地點與友人欲前往的繁華的目的地相聯(lián)系,在愉快的分手中還帶著詩人李白的向往,這就使得這次離別有著與眾不同的詩意。

詩里沒有一個“送”子,也沒有一句話寫離別之情,然而詩人與友人之間篤厚的交情,詩人內(nèi)心深處淡淡的離愁,詩人對繁華揚州的美好向往已然躍然紙上,極為傳神地表現(xiàn)了出來。

寫離別不言愁便是太白與眾不同之處,沈德潛說此詩“語不必深,寫情已足”。他筆下的惜別一掃愁苦之色,寫得飽滿酣暢、蕩氣回腸,流動著一種豪邁、風(fēng)流、瀟灑的情愫。

李白的詩歌之所以傳誦不衰,緣于他“夢筆生花”的語言。初看如脫口而出,毫不費力,但若深入品味,便覺意味雋永,經(jīng)過千錘百煉。嚴羽云:“太白天才豪逸,語多猝然而成者!彼徽搶懯裁丛婓w,也不論此詩具有什么風(fēng)格,都是用清新自然的語言表達出來,天然少雕琢,雖似隨口而出,卻又恰到好處表達出他的意興,他的情感。

李白的語言之所以具有永久的生命力,首先源自他的境界,他本人的個性,他的詩歌藝術(shù)與個性的融合。換句話說李白永遠是做自己,思想是自己的,語言是自己的。李白為什么李白,放在哪個朝代哪個人群,都出眾,首先是他本人的個性,然后是他的詩歌與個性的融合,他詩歌中的情意出自心底,“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一句話說出來就沒有人能搶得去,一句話就對得起這個世界。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里寫了香菱向林黛玉學(xué)作詩:“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得真有趣!”林黛玉聽了說:“斷不可學(xué)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绷主煊裣蛳懔馔扑]了《王摩詰全集》以及李白、杜甫的詩,讓她先以這三個人的詩“作底子”。林黛玉為何覺得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不可學(xué),國學(xué)大師錢穆先生說:“放翁這兩句詩,對得很工整。其實則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沒有人。若說它完全沒有人,也不盡然,到底該有個人在里面。這個人,在書房里燒了一爐香,簾子不掛起來,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寫字,或作詩。有很好的硯臺,磨了墨,還沒用。則是此詩背后原是有一人,但這人卻教什么人來當(dāng)都可,因此人并不見有特殊的意境,與特殊的情趣。無意境,無情趣,也只是一俗人。盡有人買一件古玩,燒一爐香,自己以為很高雅,其實還是俗。因為在這環(huán)境中,換進別一個人來,不見有什么不同,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則不然,應(yīng)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本褪沁@樣!

“俗”,都是思想文風(fēng)的大路貨,沒有個性,有一些像乾隆的詩,再多也讓人記不住。讀者看不到作者對人性的細致體察,也看不到作者自己的胸襟和旨趣,這種文字,給人沒有啟發(fā)更沒有想象空間,說到底,少有獨特眼光的背后就是少思考少見識或者說是少智慧,當(dāng)然不能有力透紙背的文字。

李白的文字是把自己放到了里面,現(xiàn)代的人們甚至還能想得出李白的模樣性格以及胸襟來。胸襟小,要讓筆墨里的氣象大,總沒有可能。陶淵明的詩,看起來都在寫景,但他最杰出的地方,就在于他寫的景里有那個特別的“我”存在,作者在文字中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我們把李白和杜甫比較一下。老杜有的詩與生活走得太近,老杜是能夠具體做一件事情的,李白只能做自己的,李白生來就是來歌唱的。李白是詩中之驕子,月下獨酌也好,拔劍四顧也罷,他的個性注定其可以盡情地享受著自然風(fēng)物的優(yōu)雅清麗、雄姿壯態(tài),在紛繁的世道中做個游刃有余的智者。從“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游子鄉(xiāng)愁,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友誼情深,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憤世嫉俗,再到“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滿腹豪情,李白一手捋須,一手捧酒,詩興靈感便猶如“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黃河之水一瀉千里、連綿不絕。對萬物,對眾生,李白是有著平等思想、平等角度的;杜甫等官宦只能做到同情而已,俯視而已,哀民生,并不意味著把自己放進去,不過后期的杜甫詩歌不在此列。

朋友在李白的生命中所占比例很大,李白有一首詩《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边@首詩是李白游桃花潭時寫給朋友汪倫的,汪倫是一介村夫,與李白素不相識,他們只是幾日的酒友,而孟浩然是李白非常稱賞的詩界名士,李白與孟、汪兩人的離情別意絕不相同,但李白仍視汪倫之情深千尺,我們能體會到的就是人間純粹的友誼了,沒有交換沒有功利才打動我們,靈性的灑脫飄逸就是同伴知音。

在李白的時代,李白具有他所獨有的敏銳的不拘一格的思維方式,他的詩的生命力,在于對人類永恒的美好情感的追求呼之欲出,是李白在說,又是我們之想說。對萬物皆有情的李白,思維是流動的,心總在旅行,我們好像能在他的詩歌里聞到鮮美的空氣,看到優(yōu)美的風(fēng)景,他是用自己的眼睛在看,在發(fā)現(xiàn)。在他的筆下,一直有一個活躍的感官世界,他寫作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鼻子是靈敏的,耳朵是豎起來的,舌頭也是生動的,所以,我們能在他的詩歌中,看到田野的顏色,聽到鳥的鳴叫,甚至能夠聞到氣息,嘗到味道。

如果拋開詩人寫詩時的歷史背景去評論他們的詩詞,是不確切的。李白的詩歌充滿了各種復(fù)雜的情緒,他的抒情性,蒼涼、優(yōu)美而感傷,這些情緒透露了他對美好事物的無限渴求,也有落差于現(xiàn)實的無奈,李白因此而徘徊,而憂慮,而憧憬,但他的憂慮不只是體現(xiàn)在他的個人意識上,他對整個社會以及人類的關(guān)注與熱愛也深深牽動著他的情懷。李白的個性使得他對所生活的時代難以有一種同一感和歸屬感,所有這個時候,李白都會忘情地投入到詩歌中去,于是,他的情懷在詩歌的抒唱之中融入得十分徹底,這正是李白的詩歌獲得強大效果的原因。李白的詩,擯棄了那種簡單化的“我控訴,我體驗,我絮叨”,但是那種淡定、坦然、娓娓道來的人生戲劇背后的東西,卻是大手筆大境界。

王國維在論到李后主的詞時說,“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眼界不大,作品就無法寫得深;李煜之所以成為李煜,李煜之所以只是李煜,與他的背景有關(guān),也就是說,皇帝被擄,天上之間,他本身的悲情因素足以讓我們先入為主對他產(chǎn)生閱讀接受感,換上一個別的身份的普通人寫出“一江春水向東流,花月正春風(fēng)”等等句子,效果只會停在美的句子這種分量上,不會重擊閱讀者的人。所以,小情懷、小境界、才情皆佳的李煜,只是遭遇成就的人物,命運成全了他。

而作品要寫得深,有時并不一定是要寫得復(fù)雜,單純有時也是一種深。一如李白的個性,他更多的時候選擇了一種遠離生活現(xiàn)場的抽象寫作,他追求寫作中的生命體驗,強調(diào)寫作要有“性情”。最好的詩歌應(yīng)是更高更廣闊的光明境界,詩人應(yīng)奔走在光明中,而不只是停留在這些狹小的形式黑暗里。李白有時候的確像是月亮之上的人,能照亮人心,但難以消除他有如月亮自身會有的心靈暗夜,高處不勝寒,他也會在某些時刻墜入四海無人對夕陽的寂靜之境,哪怕?lián)碛斜姸嘤讶饲橐獾睦畎住?

李白在長安三年縱然不如意,卻能夠灑脫離去,依舊邊走邊吟,不受世俗羈絆。他有過待詔侍奉玄宗皇帝的經(jīng)歷,時間不長,卻近距離真切地察覺到開元盛世的腐朽根源。讀杜甫的詩我們立刻就能進入時代紛紜中,他將現(xiàn)實的人們可能有的一切等待和期望以及失望和辛酸呈現(xiàn)了出來,李白那里,按說他不會不了解,一個與皇帝零距離的御用文人,你能見到的他都應(yīng)該一樣不少地接受過。其實,他早就熟悉了苦難的際遇,它熟悉的黑暗,足以匯成河流?梢赃@么說,與他同時代的作家都局限于現(xiàn)實的善惡得失,身上的束縛太多,沒辦法跳脫出來;他不談這些,他的智慧用來記得那些該記憶的事情,他將現(xiàn)實、政治等意識形態(tài)化的東西放下不表,沒有必要說啊,就那么回事,說了又怎樣,人生苦短,還是邀明月來一起醉倒,看破世事也就是極致的智慧。李白沒有寫出一絲一痕在皇帝身邊的日子,他已不再談?wù)撈D辛,時代的風(fēng)云隨世而逝,在聚散離合、骨肉人生的吟唱面前,這些算什么,在認識的大苦難大喜悅面前,有什么釋放不下的。

李白,其人赤子情懷,其心是大情懷。我們可以感覺到他對世界保持了足夠的好奇,他永遠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具有這樣一顆晶瑩剔透的心,才能達到那“通而為一”的大境界。他的童心不膚淺,他像赤子,有些單純,卻是看得深望得遠的人。讀李白,我的心會突然明亮,那個世界仿佛印證了我從小到大對神秘天際的無盡遐想。

有人說,李白有些不食人間煙火,李白沒有政治頭腦,我倒是覺得作為一個詩人,他引領(lǐng)我們抵達生活的另一種境界,他悟到了生活的含義,他的心能飛到天空的高處,聽到美妙的歌聲。生命里無限美好的字眼,讓他升起歌唱愿望,熱情和生命就是他全部一生的天空了,有愛,就有歌唱,他點亮夜里的花朵,他將生動的語言呈現(xiàn)給我們新的視野,告訴我們對世界如果有了想象力,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世界。

將我們的生命都呈現(xiàn)出壯麗的聲音,這種生命的歌唱詩人從沒停止過。被審視過的生活是擰干水的生活,只是無滋無味的餅,干嗎要時時提醒自己不要犯錯?那時的一切是原汁原味的,所以,也許,生活本身真的是經(jīng)不起推敲,你一認真了,自在生活之河流便消失了。

面對一個更寬闊的靈魂視野,這個世界還有天空和大地,他要在大地上行走,他要在天地間思考、尋找、追問,即便知道前面可能沒有路,也不愿停下出發(fā)的步伐,永遠走在路上。也許,他并沒有可以抵達的“故鄉(xiāng)”,他在向精神意義上的“故鄉(xiāng)”行走。

對于死亡,流浪的人不可能沒有經(jīng)常思考,他在消除對這個問題的恐懼。大家知道李白是熱衷于煉丹術(shù)的,希望長生不老的,這個永恒的問題,詩人的思考不同眾人,我們從這里獲知,他對死亡的探究就是對生命的熱愛,執(zhí)著的李白給我們帶來了生命的喜悅。

喝酒在李白的生活中不可或缺,只要是跟自己喜歡的朋友或親人在一起,只要有開心的感覺,他都會有主動找酒喝的沖動。酒于李白來說,是因喜而飲,與他的寫作詩歌為快樂一樣。在李白的眼中,詩歌、朋友、酒是一體的,很多時候這些成了李白唯一的快樂和寬慰。如果是為了飲而飲,那通常都是被迫的,不是快樂的;主動找酒喝,只有兩種情況,要么是盛怒,要么是歡喜,重點在于享受這種氛圍和生活,酒不醉人人自醉,人是陶醉于那種快樂中的。情悲者飲酒說酒苦澀,情悅者飲酒說酒甘醇,所以醉的味道有時候取決于飲酒者的心情。有些人的酒是媒介而已,李白的酒就是本身,就是目的。

李白的漫游也是他對生活喜愛的一種方式,他的詩歌所顯示的思想情懷氣質(zhì)與他自身所顯示的信息從來沒有兩樣,他的詩就是他自己,心懷浪漫和理想的生活。生活卻并非如此。詩人的憂慮在他的詩中時常體現(xiàn)出來,正說明了他對事物和普通人包括他自身生命的熱愛。然而他是游離的,無依的,孤獨的,他會在風(fēng)中尋走追問,他多年的流浪生活使得他渴望家園和家的溫暖,他的精神一直向那里靠近,卻似乎是越走越遠。

也許李白一生要去的地方并不是他的家鄉(xiāng),雖然他說,低頭思故鄉(xiāng),詩人的家鄉(xiāng)并非一個實在的地方,而是從來就沒有可能到達卻在心里向往的家園。詩人一生都在努力向著那個并不存在的理想之境奔跑,這也注定了李白有一種永遠在路上的狀態(tài)。由此我們閱讀他的詩歌,為什么與酒不分離,為什么總在送別,為什么總在趕路,歡顏聚會,散后一個人的李白絕不是一句“浪漫主義情懷”便能道盡的人物,于蒼茫中,我似乎能看到他前面廣闊無邊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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