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弄蛇人的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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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周曉楓
一 序曲
如此炎夏,弄蛇人卻把自己包裹得像僧侶。纏著鮮艷奪目的頭巾,更映襯出黑檀木色的皮膚,他有深淵般的眼睛。遠(yuǎn)看,以為他抱著骨灰甕,其實只是便于攜帶的輕巧柳籃,比棋缽大不了多少——對于體形纖長的女王來說,足夠了。柳籃中的蛇毫無聲息,似在沉睡,在默片般的夢境中。然而,蘇醒的眼鏡蛇一旦興奮或者發(fā)怒,頸部能夠向外膨起,形象既恐怖又凜然神圣,像罩著斗篷的魔法師,像所向披靡的君王,或者,像那個由伊麗莎白·泰勒飾演的埃及艷后。
弄蛇人開始吹奏,葫蘆型的笛子頂端沒進(jìn)他的胡須里。蓋子被打開,我們將從骨灰甕似的器皿中看到什么?如果里面果真盛的是骨灰,我們能否看到曾被肉體囚禁的靈魂就像所羅門王囚禁的魔鬼終于得以釋放……靈魂能否就是蛇的形狀?唯此,它才能漫延或蜷曲在我們的身體里:溫順、沉默又危險。
蛇運動時筆直延展的身體,如若變得柔軟的笛子;笛子像是蛇風(fēng)干變硬的骨骸,從中滑出,是靈動的肉身,是光滑婉轉(zhuǎn)又自相纏繞的旋律。
音樂繼續(xù),終于誘動了沉睡者。蛇,具有舞蹈家應(yīng)有的窈窕和玲瓏。無頰鱗的眼鏡蛇面部光滑,磨削過的腮部線條有著內(nèi)在的凌厲——高傲的女神,露出微微上翹的頦,緩慢抬升被珠粒細(xì)密鑲嵌的身體。
二 女神
舞臺中間,只有頂棚一束追燈照射下來,把女子籠罩在光圈之中,周圍,都是黑暗。她雙臂垂落,水樣滑瀉的肩線;盤踞而坐,只有一條脊骨,別無支撐——她的剪影就像蛇后。即使一動不動,也能感知她的妖嬈、她的有毒之美。她仿佛正在吞噬自身的陰影,以積攢足夠堅持一生的涼意。
徐徐地,蛇后開始搖動她修長曼妙的腰肢……鱗片閃動,模擬蛇皮的緊身衣上滿是網(wǎng)紋和光斑。以完美的弧弓匍匐在地,或者盤卷,展示螺旋結(jié)構(gòu)之妙……她的身體柔軟到不可思議的程度,似乎連關(guān)節(jié)都是液體的。柔軟、綿長而致命的情意,她的動作里暗含燎灼欲望的挑逗;但眼神漠然,不會歌唱也不會微笑的嘴唇緊閉。這是怎樣謎一般的女性?木無表情,也能讓人肝腸寸斷。
蛇舞——來自魔鬼的禮物,這饋贈令你無所適從。只有出色的舞蹈演員才能勝任其中的難度,表現(xiàn)出蛇是如何獻(xiàn)出它的深淵之吻。
有些蛇或黑或褐,色彩晦暗;有些蛇類圖案斑斕、鮮艷奪目,它們的禮服從頭到腳,高領(lǐng)、緊身、及地,仿佛黑夜里的霓虹女神。但所有的蛇都沒有唇瓣,所謂的嘴只是一道裂縫,所謂的蛇吻只是一個擴張的陷阱。無從探知,是否繾綣的身體一如它的深情,只知道,舌信和性器都呈叉狀——蛇似乎是Y形愛好者,雄蛇的性匙鎖進(jìn)雌蛇的肛腔可以長達(dá)十多個小時甚至整天整夜。緘無一語,交媾的蛇只是絕望地楔入對方體內(nèi),無聲扭動和翻滾。孤獨而至尊,才有如此絕望而放肆的取暖方式吧?做愛時的蛇成為捆死彼此的繩索。人類的命運大抵相同,我們早晚都會如此遭受愛情中寂靜的暴力。
……曲終,燈光熄滅,舞蹈的女子重歸熟悉的黑暗,她將繼續(xù)凜然捍衛(wèi)蛇一樣不容侵犯的孤獨。眼鏡王蛇就是這樣,獨居——由于它的食譜里也包括蛇,所以眼鏡王蛇的地盤里沒有其他蛇類存活,它就像獨斷而好妒的王后。要,就要全部;對于瑣碎的部分,它從來不屑一顧。
三 整體
蛇不會咀嚼。從鷹鷲到虎豹,擒獲成功都是撕裂食物,把獵物變成血肉模糊的碎片;只有蛇,囫圇吞下整個獵物,把它完整運輸?shù)阶约旱那荒c。
蛇輕易不運用齒鋒,具有折疊功能的管牙深藏上頜而不露。毒牙并非咀嚼,只用于推送致命的針劑。見血封喉的高手,沒有額外的動作,蛇一擊致命——以最小的傷口,完成最有效率的絕殺。蛇是最早發(fā)明注射器的動物,它釀制的安眠藥劑,足夠讓被麻醉的獵物克服進(jìn)入墓地的恐懼。不痛楚,不掙扎,獵物就能保持完美的尊嚴(yán)。蛇以吞咽的方式進(jìn)食,像含著珍貴無比的寶貝。彩色的羽毛在蛇的腹腔里,蛇并不剝離鳥的翅膀;包括脆弱得不堪一擊的鳥卵也完好無損,蛋殼上的任何斑點都沒有破壞的痕跡,仿佛飛翔的未來并非被毀滅,仿佛正在蛇的腸胃里得到耐心孵化——仿佛蛇不是兇手,而是像這些鳥兒的母親一樣成為更深的守護(hù)神。
其實,蛇索要的是整體。無論這個整體多么微小,它也珍惜;無論這個整體多么巨大,它也忘我嘗試。它對待食物就像癡心者對待愛情一樣要求全部。可以吞咽大到不可思議的食物,蛇的頷面關(guān)節(jié)就像它的野心一樣大。俗語講“人心不足蛇吞象”,其實“蛇吞象”,也許說明的不是貪婪,而是一種極致的忘我。蛇為完整留住對方的原貌,努力做出自我犧牲,它讓自己劇烈變形,冒著被撕裂的危險。渴望者兼具的毒性,使它的飽滿情感無法傳達(dá)和獲得,結(jié)果永遠(yuǎn)是悲劇——它愛什么,什么就成為標(biāo)本。
那是在兩棲與爬行動物館。隔著玻璃,橄欖色與醬色駁雜的蟾蜍,肥胖,動作僵滯,像腦出血后嘗試恢復(fù)的病人那樣艱難運用自己的四肢。上肢姿勢像要做俯臥撐,肘部外拐,有著大于直角的鈍弧。它停駐,鼓著砂石色圓脹的眼睛,喉結(jié)卻在急促抖動,似乎沉浸在焦慮與隱憂中。即使觀眾隔著玻璃在它眼前晃動手指,蟾蜍也不為所動,繼續(xù)團(tuán)在一起,像塊粗糙的火山巖或用舊的抹布。過了一會兒,它夢游般抬起左肢,用海星似的分叉四指抵住玻璃,像要推開外在的喧囂世界。雖樣貌丑陋,但蟾蜍的緩慢節(jié)奏里自有雍容——對昆蟲來說,它是生殺予奪的王,相當(dāng)于獅子之于食草動物的地位。蟾蜍保持著它的尊嚴(yán),直到,蟒所攜帶的末日來臨。
蟾蜍的悲劇既定,但至少,它將保持完整的遺容。這并非猜測,而是得到過清晰佐證。一個淘氣的鄉(xiāng)下男孩逮到一條野蛇,男孩無懼無畏,甚至惡作劇地給蛇灌酒。喝醉酒的蛇,吐了……吐出一只翻著肚皮的青蛙。這只重返世間的青蛙,雖已死去,但毫發(fā)無損,肌肉飽滿的大腿和潛水員式的腳蹼垂在體側(cè),它保持著栩栩如生的熒光色,像大顆的綠寶石,只是渾身裹滿薄膜般的黏液,仿佛剛被激烈的戀人親吻過。
四 天敵
除了龜、鱷和蜥蜴,兩棲與爬行動物館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蛙與蛇。真奇怪,為什么非要把天敵放在一起?
我童年見過有人叫賣蝌蚪。一片黑逗號:沒有五官的碩大頭部和滑稽的細(xì)尾巴,神經(jīng)質(zhì)地游動,或者貼住水盆邊緣原地顫抖,無從判斷它們的興奮抑或恐懼。買回家放進(jìn)玻璃缸,蝌蚪生命力頑強,好養(yǎng),不久就會看到它們像童話中的小人魚一樣從獨尾中分裂出雙腿。印象頗深的,是一次從外地來京求醫(yī)的男孩,經(jīng)親戚介紹住在我家。當(dāng)我買蝌蚪的時候,他媽媽也給自己的病孩買了七只。我瞠目結(jié)舌地看到,男孩在媽媽的鼓勵中將碗里的七只蝌蚪當(dāng)場吃下肚子,目的是給他敗火。盡管我喜歡一一按下塑料薄膜鼓脹的氣泡,它們噼啪作響的破裂聲給我一種強迫性的快感,但一想到蝌蚪頭部的黑色囊泡碎在男孩的齒隙里,再想到他的笑,我就不寒而栗。幸好,男孩只是就著一大口水一飲而盡,那些蝌蚪?jīng)_下食道的瀑布時依然活躍,然后才被胃酸逐漸融解。那個男孩,大我四歲,屬蛇。
觀察春天的河流,偶爾會發(fā)現(xiàn)除了青蛙的卵塊,還有長長的像塑料水管一樣的東西,那是蟾蜍所為。膠質(zhì)膜形成拇指粗的半透明膠管,黑色的卵粒在其中排列成行。蟾蜍的長管狀排卵,跡近于蛇,為什么蟾蜍要選擇如此特殊的形狀?是否讓后代在初始記憶里就熟悉這種禁忌的形象,以適應(yīng)蛇所帶來的終生恐懼?一旦孵化,蟾蜍蝌蚪會盡快游離帶囊,是否,這是一種蟾蜍在生育時就打下伏筆的警告,或者某種象征性的對幸存的祈禱?即將被蛇吞噬的蟾蜍,能否領(lǐng)略這宿命:生,就是逃開蛇形;死,就是重歸蛇形……無法逃離,一把長如蛇身的槍管,將它終身瞄準(zhǔn)。
只有極為特殊的例外。
澳大利亞攝影家抓拍到一個畫面:布里斯班山洪暴發(fā),一只青蛙為逃生跳上蟒蛇的脊背;即使蟒紋交錯如致命電極,青蛙也牢牢抓住這些深淵般的恐怖斑紋,借以渡過湍流和旋渦。此時,青蛙與蟒蛇的關(guān)系,是天敵還是恩人?殺戮者用自己的身體為受害者打造方舟?是否,唯有陡然降臨的災(zāi)難能讓兩者結(jié)盟?因為,不能回頭,蛙與蛇的身后,巨浪席卷……它們共同的伊甸園已被傾覆。
五 伊甸園
睡眠的蛇,枕在自己的身體上就像枕在一張古老神秘的地圖上:它的河流、土地與山川,它的花簇、枝條與果實……這是紀(jì)念,隆重得與生死同在的紀(jì)念,蛇用殘疾的身體拓印下它逝而不返的伊甸園。是的,伊甸園,它的故鄉(xiāng),它的法庭,它的受難之所。
曾經(jīng)的蛇,擁有美貌,光潤細(xì)膩的肌膚閃耀著緞帶之光,背脊生有一對迷人的翅膀。伊甸園,五谷豐登而花團(tuán)似錦,這里的生靈全是喜悅而散漫的無憂者,除了,葉影斑駁中,隱蔽行蹤的蛇暗懷心事。
我迷惑,為何讓人類禁食那棵樹上的果實?假設(shè)知曉善惡,人類豈不更能唱誦上帝的美德?難道所有的權(quán)力,必須依賴不透明的過程才能運行,它的威嚴(yán)才不被覬覦和僭越?難怪人間高明或拙劣的效仿者很多,他們甚至因此走上歧途的黑暗。為什么有人喜歡陰謀?因為只有黑箱才藏得住一只不管多黑也不顯現(xiàn)的手?墒,樹立典范的神無需隱瞞,他的坦蕩和萬能足以讓他不受威脅。難道,上帝震怒,因為如此公然的挑釁,蛇的一句耳語竟然顛覆了上帝至尊的安排?難道這種荒謬早在上帝的預(yù)料之中,只是,驅(qū)逐人類而得以重新獨享天堂的寧靜與豐美,上帝也需要一個堂皇正義的借口?
伊甸園里原本的三個等級分別是:上帝、蛇、人,蛇為什么要破壞既有的平衡?如何解釋蛇對人類的告密行為?究竟是針對上帝的出于自私的挑撥,還是因為人類被愚弄而產(chǎn)生慷慨的同情?這究竟是蛇一次偶然的多嘴,還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反抗?蛇是否上帝忠誠的奴仆,即使承擔(dān)誣名也要完成上帝眼神暗示的旨意?還是說,蛇從來未曾熄滅由衷而強烈的敵意,這是靈魂時刻準(zhǔn)備著的起義?是否,真相像烈焰一樣在它的舌尖上燃燒,迫使蛇抵達(dá)最后的誠實?是否歷經(jīng)猶豫和折磨,蛇才說出真理,是在冒號之后停頓很久,它才吐露第一個詞?體貌如巨型蚯蚓,那些奇形怪狀、塊莖一樣埋藏地下的真理,蛇,要使它們破土、開花。
能進(jìn)入伊甸園的,都是神的孩子;不要忘記,蛇也曾是天使。一旦開口,將注定失去伊甸園里的如詩如歌。成語里之所以說“畫蛇添足”,其實并非笑柄,人們依照祖先留下的殘存記憶描摹并還原了蛇在樂園中的往昔形象。然而,不復(fù)美貌,它是被砍去四肢、倒塌在塵埃里的維納斯。蛇像上帝狠狠抽打下來的一道鞭痕。今天的蛇,樣子令人生畏,像是用碎裂的殘渣一點點把自己黏合而成……難以想象,蛇所遭受的酷刑。
六 酷刑
中國古代酷刑的著名案例:呂后專權(quán)時,將劉邦的戚夫人砍斷四肢,灌了啞藥,熏聾耳朵,挖去眼珠,割去舌頭,然后扔到茅廁里。這個重刑,非常接近上帝對蛇動用的手段。上帝說:背叛的魔鬼不配擁有天使的美貌。豈止被砍去四肢令它終身匍匐,蛇沒有外耳,視力斑駁,為了懲罰它泄露秘密的嘴,蛇甚至被割唇——上帝只在蛇的臉上,留下一道深切的刀口,以及剪出的尖銳舌缺,用以警誡后來的挑釁者。
童話里最疼的是美人魚,因為她步步走在刀尖上;相比之下,蛇身世更凄涼。沒有哺育的父母,沒有成長的兄弟姐妹,它是孤兒;只能看到極其模糊的色塊,蛇的視力比瞎子強不了多少,同時,它沒有聲帶和四肢,它是重癥殘疾者;甚至不能像小人魚那樣默默哭泣,因為蛇沒有眼瞼和淚腺,所以,經(jīng)受再劇烈的疼痛,它的表情也是無動于衷的呆板。蛇永遠(yuǎn)用它專注到已然僵滯的眼神,注視一一來臨的苦難。
蛇是動物中的苦行僧。它隨著環(huán)境改變體溫,不必像恒溫動物那樣攝取大量食物以維持體溫,它能在條件惡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也可以漫長地忍受饑饉。人類有力懲治囚犯的辦法,是把他們關(guān)進(jìn)僅可容身的黑暗牢籠——狹小到不能站立和橫臥,他們只能困難地蜷身于孤寂而恐怖的絕望里。但這對蛇無效。它們天生適應(yīng)孤獨,即使靡集的蛇群,每條都沉湎于各自的寧靜而相安無事;觀察一條終身獨居的蛇,你會發(fā)現(xiàn),它從未因情欲而摔打自己的身體,它就像僧侶那樣恪守、自持、寵辱不驚,永遠(yuǎn)置身肉體的荒漠之中。當(dāng)犯人的身體被屈辱地彎折和疊合,那已是一種無需刑具的殘忍折磨;即使遭遇類似的刑罰,被囚的蛇首尾相銜,即使長年累月地被迫佝僂整條身體,即使像終生的苦役者那樣無從伸展,無法再像伸展自如的卷尺那樣丈量世界,即使從此形如句號那樣被武斷地終止表達(dá)……不過是成就了蛇,這個殘疾的囚徒,反而由此成為一個卓越的瑜伽大師,或者是一個頭枕自己腳踝的做夢者……蛇把受刑變成每天的習(xí)慣,變成日常的絕技。
被剝奪,酷刑之后的蛇,軀干簡潔得令人恐懼,但它擁有殘疾無產(chǎn)者的令人膽寒的力量。如果愿意,它的嘴里可以不儲存任何褒義詞,只留下一對復(fù)仇的牙,等待某個瞬間鑲嵌在某個犧牲品體內(nèi)。蛇無從觸摸,它對世界全部的感知都需要通過一寸寸帶有痛感的身體磨礪,這使它看起來匍匐般謙遜;可一旦毒蛇昂起頭,就會有什么東西倒下去,倒在比它的頭顱更低的位置。是誰,讓蛇如此傲慢?是什么,讓它獲得這種對災(zāi)難甘之若飴的從容與無畏?難道,僅僅因為,它的裂舌雖已無法復(fù)述往日的真相,但味蕾之上,蛇的確嘗過真理之味?
七 真理
蛇被逐出伊甸園,但它帶走了永恒的真理,就像竊取玉璽般偷走王權(quán)的秘密。真理,或許隱蔽刻寫在密碼似的蛇紋里,或許像苦膽一樣被它吞咽在腹腔,或許就藏在有毒的口腔里。可以吞咽大于口腔體積的食物,蛇的行為如同瘦小的僧人要消化無限的真理。
蛇,盤繞的身體神秘如咒,比擬一座微型的藏經(jīng)之塔;蟒,臥行,沉重而馴服,就像一條已被公認(rèn)的真理。
我看過一部紀(jì)錄片里,表現(xiàn)攝取蛇毒的過程。捕蛇者好像強迫它喝水一樣,把蛇的上下腭卡在玻璃杯的邊緣,然后,蛇就緩慢流出毒腺分泌的珍貴唾液。其實,這個鏡頭是在暗示,真理有毒。毒蛇分為管牙類與溝牙類,溝牙的威脅性更甚于管牙,因為擁有更致命的神經(jīng)毒素,溝牙下,只要兩毫克的液體就足以殺死一個健壯的成年人。據(jù)說毒性強的蛇具有一種顯而易見的自信,它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在一瞬之間除掉你。什么是真理之味?它的苦毒令人膽寒,可以速效地徹底摧毀你原以為固守的道德、邏輯以及絕對的生死體驗。
焰火奪目,易燃易爆的是火藥,光芒四射的真理同樣是危險品。也許正是因為對真理的執(zhí)著,使蛇淪入悲劇。就像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將受刑于比燒灼更大的痛楚;真理劇烈的腐蝕性,使蛇的口腔變成有毒的器皿。也許上帝并未親自施刑,蛇那創(chuàng)傷一樣的嘴,也許來自于真理本身的威脅。
當(dāng)搖滾歌星對著麥克風(fēng)搖擺反叛的身體,麥克風(fēng)就像一條站立起來的蛇。蛇一旦站起來,它的威力就像一支直立起來的麥克風(fēng),有著驚人的傳播能量,所以上帝嚴(yán)禁蛇發(fā)聲和站立。被永遠(yuǎn)噤聲的蛇,也許用肢體繼續(xù)著啞語,只不過魯鈍的人類無從破譯。豎起身體的蛇,火焰般的上升,像真理那樣崎嶇地上升……直到極限,屈服于自身的重量,最后才轟然倒塌。蛇用自己的身體比擬了巴別塔的絕望。
真理是啞的,從來沒有假話那樣迷人的嗓音;真理從來不是光滑的,它全身掛滿魚鉤般無從退回的倒刺——蛇,啞言者,體鱗如此牢固,仿佛釘刺在赤裸的肉身上一一穿透。蛇看起來,多么像受難的先知。
八 先知
當(dāng)上帝欺哄人類說:吃善惡樹的果實必死——蛇反駁了一句真話:“你們不一定死,因為神知道,你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先知先覺的蛇向夏娃傳授知識,指認(rèn)什么才是生存中最為寶貴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蛇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啟蒙者,是先知,它把人類從混沌與蒙昧中解放出來,使人類脫離上帝的精神控制。當(dāng)亞當(dāng)和夏娃意識到肉體與道德,并由此體會由羞恥而產(chǎn)生的自尊、由禁忌而帶來的反叛與自由,人類就不必再等待神明特許,如果愿意,他們隨時可以用身體給予對方節(jié)日般的狂歡——這種給予,因終生而日常,彼此得以締結(jié)某種近于神賜的關(guān)系。如果沒有蛇,衣食無憂的亞當(dāng)和夏娃還是伊甸園里被哺喂的嬰幼;正因蛇的告誡,人類得以蘇醒,成為征途上的獨立英雄。
當(dāng)上帝因震怒而降罪,亞當(dāng)和夏娃只是被逐出伊甸園,蛇卻承受酷刑,獲得比人類深重得多的懲罰——它替人類背負(fù)罪責(zé)和苦難,幾近另一版本的基督。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在于:蛇的犧牲是自覺的,基督是受到上帝的委派;蛇讓人類自由,基督讓人類服從;蛇遭遇上帝的懲罰,受盡嚴(yán)刑,基督被上帝拯救,遍體鱗傷得以奇跡般的愈合……
蛇,沙漠色的眼睛滄桑歷盡。盡管視力模糊且無法閉合,但蛇眼被一片至為清澈、隱形眼鏡般的鱗片覆蓋。古老的先知,它的眼睛就像吉普賽人的水晶球:從丑惡到善良,從詛咒到祝福,從犧牲到復(fù)活……蛇洞悉一切,或許它也早已洞悉自己未來的苦難。聾啞盲,無損內(nèi)心智慧;失聰讓它擁有全世界的寂靜,以及唯有寂靜里保存的傲慢與極端的專注;或者說,無需更多知覺和手段,它已達(dá)至對世界通透的理解。即使被貶入塵土與泥濘,蛇匍匐在地的腹環(huán)有如樹的年輪記載成長;它火焰形的叉舌上,燃燒著灼燙的真理。
蛇行動時極盡舒展,停駐時極盡蜷曲,這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境界嗎?或者,如果用意譯的處理手段,我們可以將上面的話處理為:丈量世界時極盡公正,占有世界時極盡狹窄——這是先知恪守終生的道德自律嗎?
然而先知的悲劇,在于它沒有信徒。
如果說,蛇是人類的先知,人類就是蛇的叛徒。不計恩情,果斷決絕,人類以自己的行為出賣了蛇。
九 恩情
人類從來都是負(fù)恩者。
據(jù)猶太教版本《哈加達(dá)》的解釋,亞當(dāng)和夏娃最初穿的是用蛇蛻下的皮所制的衣服,這層柔軟鎧甲為人類提供著庇護(hù)。我唯有一次碰觸過蛇的鱗甲,它的體表完全不像預(yù)想那樣有著魚一樣滑膩的黏液;說是冷血動物,但通過指尖的有限面積傳遞過來的,是一陣干燥的溫暖。那時,這條綠色的幼蛇被人用草繩捆綁在一棵低矮而枯干的灌木上,盤成形狀不精確的如意結(jié)。灌木的枝莖上布滿棘刺,被束縛的囚徒卻保持著不可思議的優(yōu)雅:陽光下,它明亮奪目;當(dāng)云翳遮擋了光線,它的綠鱗又青苔般泛著內(nèi)斂的幽靜與涼意。它很美,像《白蛇傳》里的小青……
正如《白蛇傳》里所展示的人蛇關(guān)系。對白素貞來說,不過是蛇愛上一個人;對許仙來說,不過是愛上的人變成了一條蛇。白蛇美麗賢惠、柔情萬種,她小心翼翼去維護(hù)、奮不顧身去捍衛(wèi)的愛情,卻因許仙的好奇心而引發(fā)悲劇。這個故事再次闡明,蛇對人類癡情而導(dǎo)致惡果。
所謂“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其適用范圍僅限于滴水之恩;若是涌泉之恩,就不再遵循這樣的公式,荒謬的逆轉(zhuǎn)開始了。因為誰都難以承受恩重如山那令人窒息的重量,所以當(dāng)無以為報之時,我們或逃逸,或以顛覆事實的詭辯來恢復(fù)自己的道德優(yōu)勢。人們感慨世間太過頻繁的恩將仇報,其實何需意外?那反倒是必然的因果。世界的法則從來如此:有佛法倡導(dǎo)的以德報怨,就有世相通行的以怨報德……局部的不公,從更大的境界看來,卻是大的公正與平衡。如同“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里令人驚異的邏輯,其實只有天敵才是彼此喂養(yǎng)的恩人,只有恩人才是最易獲得并且食用起來最為安全的獵物。如若允許人類徹底滅絕一種動物,我相信,多數(shù)人的選擇必然是蛇。蛇的恩情導(dǎo)致它淪落到怎樣的悲劇之中?看看人類今天給予先知的報答吧:皮做的包、膽泡的酒、肉熬的湯……蛇,死無葬身之地。蛇解放了人類,人類卻成為所有動物的天敵,其中也包括作為解放者的蛇。
假設(shè)時光逆流,亞當(dāng)和夏娃得知善惡樹的秘密之后,沒有當(dāng)即用樹葉裝飾自己可憐的生殖器,蛇或許繼續(xù)隱身于伊甸園之中。它失去一切,換來亞當(dāng)和夏娃生殖器上兩片顫抖的樹葉——這是否是一樁值得的交易?這是否是公正的價值兌換?仿佛,把夢想折價為羞恥,把飛翔等同于墮落,仿佛判定殘疾的天使不如害羞的嫖與妓。況且,分享終極秘密的人并未就此成為蛇的同盟,反而向上帝招供。事實上,人類不適合承載信任,要求他們不傳播秘密,就像要求他們終身不花費贓款一樣;女人天性更如此,在她們心里發(fā)酵的秘密像迅速成熟的種子一樣爆裂,隨后就開始無法自控地傳播。
十 秘密
弄蛇人有他自己的秘密。
蛇陰險的樣子,比毀容者的臉更令人不寒而栗。對我來說,不怕蛇的人比不怕獅子的人還勇敢。正是出于由來已久的恐懼,我對弄蛇人抱有一種糅合著恐懼的敬佩。他憑什么,令蛇無限馴服——蛇像是弄蛇人手中的繩結(jié):任意柔軟,折疊或纏繞,為它自身的命運所束縛。
我曾猜測,弄蛇人使用手鼓或某種法器,上面蒙著蟒皮——這是格外有力的震懾。雖然跳舞的蛇可能是條殺人的蛇,但弄蛇人暗示自己可能是個殺蛇的人,所以這是兩個殺手之間的對決與宴樂,弄蛇者通過戰(zhàn)利品來威懾,暗示隨時可能發(fā)生的殺戮以及不必懷疑的勝算。然而此乃妄斷,事實并非如此。印度的舞蛇人申辯,說他們尊重蛇,從不虐待,甚至在表演季結(jié)束后將之放歸森林。無論有意或無意,印度人都將殺蛇視為大罪,他們甚至?xí)䴙樯吲e行葬禮。弄蛇人同時精通蛇性與藥草,可醫(yī)治傷毒,但每當(dāng)我想起他的職業(yè),總覺得他如雅典傳說里的花衣魔笛手,像個神秘的驅(qū)魔者。然而,何以會出現(xiàn)如此多的魔鬼?也許正因驅(qū)魔者在此,他出現(xiàn)的地方,像雌蛾釋放的性元素一樣強烈地吸引撲閃著翅膀的鬼魅……其中是否暗藏近乎邪惡的秘密?
弄蛇人一邊吹奏,一邊用腳打著節(jié)拍。旋律,以及蛇妙曼的細(xì)腰,都像寺廟里的煙柱緩緩上升……原來,秘密不在于音樂,那不過是弄蛇人的托辭。由于喪失聽覺,蛇是個音盲,完全不解旋律里的風(fēng)情,更無從得知音樂里那精湛的數(shù)學(xué)之美和藝術(shù)之魅。一方面,弄蛇人邊吹笛邊擊打腳掌,蛇聽不見但可感知空氣中的振動,音樂的節(jié)奏等于一一敲打在蛇的骨節(jié)上,于是它像鋼琴上被用力按下的鍵那樣發(fā)出響應(yīng);另一方面,看似被音樂所操縱和控制,真正迷惑蛇的,是弄蛇人和他手中笛子的運動,蛇迷惑于那些移動著的模糊斑塊。
暗渡陳倉,從未出自音樂的感召——令蛇翩然起舞的,乃是節(jié)拍下悄然傳遞的信息。我們用以誘惑的,從來都不是冠冕之物,而是埋在堂皇理由下面的誘餌。如同無論革命還是愛情,肉都埋在飯里——動物的血紅埋在植物的雪白里,深處的腥藏在表面的甜之后,由衷的暴力被一團(tuán)耀眼的純潔所包裹。
觀眾贊嘆舞蛇的神奇,冷冰冰的蛇竟然能被馴化?上,與馴化無關(guān),弄蛇人所傳承的技藝,是以夸張但不易激怒蛇的動作與蛇互動——憑借蛇的本能,而不靠激發(fā)蛇的表演天賦。仔細(xì)觀察弄蛇人,隱蔽著的秘密昭然若揭:看,他正在模仿蛇!
十一 模仿
盤腿而坐的弄蛇人,搖頭晃腦,聳肩扭腰……他模仿蛇的舞蹈;或者說,他是蛇的引導(dǎo)者,讓蛇模仿。弄蛇人與蛇,仿佛游戲的雙方、陰謀的同盟;蛇與人互為模仿,引為鏡像。
這個世界遍布模仿的痕跡。斑馬是集群的食草動物,老虎是獨居的百獸之王,可它們身上都布滿相似的條紋,只不過底調(diào)的色彩有所區(qū)別:一個亮如白晝,一個幽秘如黃昏。比如,古老的捕鯨船,曾追隨開闊的洋流航行,尋找海里會唱歌的巨獸;拆解船體的內(nèi)部,我們會發(fā)現(xiàn),支撐其中的船架如同鯨魚的巨大骨骸。模仿,在人類社會中也頗為普及。擁躉對偶像的模仿。奴隸對主人的模仿。受害者對劊子手的模仿。這里面,隱藏著權(quán)力膜拜。較低等級的生物模仿較高等級的生物,通過模仿而完成形象上的耀升,因為后者占據(jù)更多的生存資源與優(yōu)勢。當(dāng)然也有逆向的模仿,比如獵人模仿他的獵物,擬態(tài)讓他更易于靠近與捕獲獵物,或者通過招魂的方式去了解獵物的軌跡及其生死。世界是一只多么狹小的方舟,很多時候,我們需要與狼共舞、與敵同眠,需要和殺手分享安全——某種程度上,這是在模仿神跡,因為神就是這樣與他的褻瀆者同舟共濟(jì),就像上帝與蛇一起出現(xiàn)在伊甸園。
同一品種的蛇與蛇面目相似,它們彼此模仿,以至于我們無從判斷誰才是那個遭貶的魔鬼。弄蛇人與弄蛇人彼此模仿,這是比面具更有效的偽裝,弄蛇人由此逃避蛇的直接指認(rèn)。弄蛇人與蛇相互模仿,保持著音樂兩端的對峙、平衡以及動蕩中隨時的調(diào)整,誰在施咒、誰已中蠱?誰才是最后的殺伐之王?梵蒂岡美術(shù)館里,著名石雕《拉奧孔和他的兒子們》令人震撼,蛇盤繞著痛苦掙扎的祭司和他的愛子,像致命的藤正在絞殺寄主。如果蛇殺死了人,那么它就成了披掛在失敗者尸體上的挽聯(lián);如果人俘虜了蛇,蛇就會成為最美的裝飾,有如英雄身上的綬帶。
盡管人蛇之間致命的博弈從未終止,但通常情況下,蛇的溫馴超乎想象。在西雙版納,我曾看到一條巨蟒,體表呈模仿云豹狀的大片花斑。蟒蛇蜷縮、堆疊,以使自己盤踞在一張小學(xué)生課桌上——那么局促的面積,蟒蛇一動不動,不逾邊界,它似乎擁有某種天使的教養(yǎng)。養(yǎng)蟒的朋友告訴我,平常讓它待在敞口玻璃缸里,這個逆來順受的家伙從不掙扎,從不試圖逃走。它聽任于自己的奴隸命運,似乎不需要所謂的自由。
十二 自由
對蛇來說,弄蛇人是權(quán)威,是統(tǒng)治者,是給自由宣判死刑的神。當(dāng)蛇仿佛被壓扁的頭慢慢伸出委身的陶罐,像是從囚禁之所里釋放出來的魔鬼,它將報復(fù)還是感恩?令人意外,蛇一旦越出牢獄,竟開始給剝奪它自由的獨裁者跳舞。起舞,仿佛有從內(nèi)心升起的頌歌,它無視曾經(jīng)和隨后的屈辱。蛇可以隨意彎曲,就像每根骨節(jié)都被打斷;全身都是關(guān)節(jié),所以無需彎下膝蓋,蛇的屈從無著痕跡卻面面俱到。
蛇有幾百對肋骨。每對肋骨都是重重把守的關(guān)隘,它一一鎖緊自己的每道防線。一條蛇,處處靈巧,處處警惕,密布由骨頭組成精細(xì)的榫卯,它用連續(xù)的暗鎖,護(hù)衛(wèi)自己雨花石般的心與膽。蛇對世界抱有矛盾態(tài)度,既如情人般善于纏繞,又如敵人般持續(xù)戒備。被貶離伊甸園之后,蛇能否如一勇敢?也許蛇看似的勇敢并非品德,僅僅因為它是一種天生沒有淚腺的啞動物,無以為表,所以它的屈從也被視若抵抗。蛇緩慢,懶散,易于妥協(xié),只剩下用毒者匍匐在地的陰郁與謙卑;天壤之別,蛇也許無法想象雄天鵝的飛翔……那美而粗野有力的自由。
且慢,囚徒可有自由和尊嚴(yán)?難道身體被綁縛,更有助靈魂抵達(dá)彼岸?看,弄蛇人繚繞的笛聲里,那條被俘之蛇……像芭蕾舞者,在雙足的日常刑罰中建立起美妙的升華;像沉浸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家,被禁鎖在絕望里,漸漸被某種未知的漩流所感召,進(jìn)入神秘的冥想,進(jìn)入別樣的自由。藝術(shù)與其創(chuàng)造者的關(guān)系均是如此,既有愛與熱愛,也有奴役與控制,以及難以言明的歷險與享樂、服從與自由。自由,既樸素又奢華,既美妙又殘酷的自由……從凝重里提煉的透明之輕,這空氣樣的自由。但自由的價值,或許唯有在被奴役者那里才能得到恰切的闡釋,如同常人無從體會空氣的存在,只有被掐住喉嚨的人才知道缺氧的絕望。
自由是任意變化,自由也可以是:在任意變化的世界里選擇永恒的不變。這便是關(guān)乎蛇的神話。蛇從來沒有改變過,億萬年來,它始終保持如一的樣貌和行為方式,幾乎沒有什么進(jìn)化痕跡。億萬年的光陰等同一日,蛇古老的忠貞比撰刻在石碑上的誓言更為堅定。然而,蛇的道德與道理還能承諾給誰?無論上帝還是人類,都不再是聽信于它,于是蛇,成為一道自我捆綁、勒痕顯現(xiàn)的繩索。
人類易變,他們難以面對古老而從容的蛇,因為蛇深知人性的弱點……于是,蛇必被誣陷和詛咒。蛇是悲劇中真正的流亡者,繼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后,它又遭到人類的驅(qū)逐。蛇啟蒙了人類的自由意志,結(jié)果自己失去了整個自由的世界。如果不是為了殺戮,不是為了剝皮食肉,人類的居住環(huán)境中大多消滅了蛇的蹤跡。于是,蛇隱匿于孤島,隱匿于不為人知的荒涼之中。
十三 孤島
小時候?qū)ξ襾碚f,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是蛇島。雖然我從未到達(dá)這個旅順附近的孤島,但一本薄薄的文學(xué)冊和一部短短的紀(jì)錄片——名字都叫《蛇島》,足以將我擊毀。那里遍布無窮無盡的蝮蛇,單一生物如此高密度地積聚在有限島嶼上,想想就令我頭皮發(fā)麻、不寒而栗。我想象蝮蛇們在那里吞咽和交媾,鱗皮斑駁閃爍。它們盤踞、匍匐,或者緩緩抬起身體,毒汁的液面也隨之上升……上升,上升,像亡靈起舞,像厭惡的神要逃往高處。蛇的樣子,是以最簡潔的設(shè)計達(dá)至最恐怖的效果——它們像開墾梯田一樣開墾在自己身體上的腹環(huán),以種植豐收的罪惡。每年候鳥飛臨,蝮蛇享用這些從天而降的食糧;而且,它們的繁殖與人相似,卵胚在雌蛇體內(nèi)發(fā)育,生下來就是蝮蛇的樣子,并可獨立生活。真可怕,面積只有一平方公里的蛇島,是我所知最為具體的地獄。
但換個角度,這是蛇最后的安身之所。一句真話,讓蛇從此無以棲寄,被迫藏身于最后的孤島。我們怎么看待世界,就揭示了我們是怎樣的人,一如自私者所見無不布滿自私的霉斑。蛇島囤聚大量的蛇,的確是可怕景象;可假設(shè)我們能從蛇的角度看待人類呢?人類作為單一物種如此稠密地積聚城市,同樣以消滅萬物的盤踞,除了無窮無盡的人群,別的萬物不生——面積更大的“人島”上囤積數(shù)量更多的人,這同樣是末日鏡像。
作為無數(shù)種生物之一,人類為什么覺得世界天然歸屬于他?盡管他是上帝的長子。人類歷史上第一樁兇案,正是長子的謀殺——亞當(dāng)與夏娃的兒子該隱,因妒殺死了自己的弟弟。意欲獨享,人類不惜罪行。
圣經(jīng)里說,蛇必受詛咒,它的后裔與女人的后裔彼此為仇。人怕蛇,這是來自遠(yuǎn)古的恐懼,赤足的祖先曾死于它們挑釁的眼神和瞬間的攻擊;蛇怕人,這是來自現(xiàn)代的恐懼,它們的皮蒙在樂器上,它們的肉燉在湯羹里,它們的血被兌進(jìn)酒漿——它們死,以娛樂人類的身心。所有的蛇都是肉食者,是否出于積聚已久的仇恨?
與人類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動物形象,除了貓狗鳥之類的寵物,就是蛇——但如此不同,城市的日常經(jīng)驗中少有機會遇蛇,令人恐懼的蛇已像獅狼虎豹一樣遠(yuǎn)離人們的視野,但它卻牢牢占據(jù)人類的意識,深植思想,甚至頻繁出入夢境。難道僅僅因為淵源,因為蛇是動物中唯一參與了創(chuàng)世紀(jì)的成員?動物中,沒腿和腿多的都令人害怕,比如蛇和蜘蛛……其實我們害怕的,只是與己不同的異端。人類對異端異教,習(xí)慣過度詮釋,直至宣判邪惡——從這個意義上說,蛇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卻是災(zāi)難最為深重且永不被赦免的。
傲慢的蛇,擅長穿透偽裝,直抵內(nèi)核。是否人類寧愿從未傾聽過蛇的低語,他們寧愿永遠(yuǎn)蒙昧地待在伊甸園里,也不愿忍受終生奔波的苦楚,不愿接受自己失信背諾的形象?也許,人類遠(yuǎn)離蛇,正因為害怕聽到更多的真相,畏怯面對更大的羞恥。
響尾蛇的鱗環(huán)咔嗒作響,縱使被噤聲,它一如身懷絕技的腹語者。蛇的表達(dá)既蠱惑又危險,難以揣度……怎樣的謎語藏在它沙漠色的眼睛里?
十四 謎語
蛇擁有寓言家那樣謹(jǐn)慎而帶有嘲諷的智慧。交疊、翻轉(zhuǎn),蛇是它自身的魔方、自身的謎。
笛聲響起,弄蛇人試圖祛除蛇的魔性,讓跳舞的蛇興奮,讓它像癱瘓者呼喚自己曾經(jīng)的青春?烧鎸嵉呐弑硌葜,你會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蛇并未陷入癲狂,它們擁有傾聽者完美的沉靜。我們甚至略帶羞愧地承認(rèn),蛇根本就是無動于衷。我們不會看到,蛇在性愛中那大膽親密的交纏,那引誘者的情色,那激越而高潮迭起的探戈。有尊嚴(yán)的蛇,神游物外,偶爾觀看一下,這場弄蛇人為取悅自己而進(jìn)行的賣力表演。我們永遠(yuǎn)猜不透蛇,猜不透它簡短而致命的謎語。
滄桑歷盡,斑駁的蛇古老如神話——只有神話,才經(jīng)得起歲月的推敲與闡釋。當(dāng)我們被一條蛇專注地凝視,仿佛立即被古老的生死之謎所籠罩;可我認(rèn)識一個奇人,本應(yīng)鬢發(fā)斑白的年紀(jì),他卻擁有一張青年甚至是少年的臉,擁有時光雕像般的五官,因為他曾兩次被劇毒蛇咬傷而瀕死。他的血液里被注入神秘之物,從此,不僅蚊蟲不再叮咬,連蛇見到他也會避行。終生生長的蛇,被視作永生的象征,蛇的毒吻讓我們目睹:人與蛇結(jié)盟會獲得怎樣的永生,那是慈悲上帝也拒絕給予的賜!驗檫@種結(jié)盟所產(chǎn)生的永生將使上帝不再穩(wěn)居絕對的寶座。在伊甸園里,蛇其實是與上帝可以在智力抗衡的對手,因為它洞察上帝的心思;上帝把人類作為玩偶,蓄意沒有賦予他智慧,混沌的人經(jīng)過蛇的點撥而獲啟蒙,人類的力量雖然微弱,卻是移動的支點與砝碼,他傾向于誰,誰就可能獲勝并由此確立不容置疑的正義。但人類屈服了,他放棄與蛇的同盟和徹底的自由。當(dāng)上帝用欺騙來鞏固王位,蛇幻想以真相來顛覆權(quán)力,伊甸園里有過一場失敗的起義。
……名詞,魚鱗般覆蓋世界,它們出自上帝的魔杖。一條蛇,不僅擁有它認(rèn)識世界的鱗甲,而且蛇每年都要蛻皮,安靜地脫去舊裝,這優(yōu)雅的更衣也使它得以不斷拓展自己的認(rèn)識與可能。皮開肉綻,不過使蛇那些更大、更新鮮的鱗片裸露出來……光彩熠熠,狀如寶石。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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