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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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蓮決心重蹈覆轍送居然到美蓮身邊去讀書，她命人準(zhǔn)備好了錢財衣裳，過了舊歷年就把他送往北京。比起居然生活的城市，北京是一個不知要大出多少倍的都城。比起水泉鎮(zhèn)，北京是一個更加遠離山林的都城。北京是都城的象征。北京還是一個遺忘的好地方。在走之前，翠蓮把居然嚴密地看管了起來，不許他邁出大門一步，要他“閉門思過”。顧家大院的秋天使人傷情，梧桐樹落了葉，桃李樹落了葉，柳樹楊樹落了葉，滿園落葉，滿園秋雨。雨打落葉的長夜居然難以成眠，他想念著眾人下之人的蘇菲，他不知道水兒會把那個灰姑娘、羞怯的孤女怎樣處置。他夢想著千百種搭救她的方法，諸如飛雄走壁、火燒顧家大院，可他自已還救不出自已。他重溫與她同行三天，他在想象中一步一步踏上歸返城市的路。奔向城市的路程是極樂的路程，就像圣徒奔向圣地。他們是虔誠的圣徒。朝拜圣人歡樂的頂端，世俗的歡樂哪里能夠比擬。落葉在雨水中慢慢腐爛，第一場雪降臨水泉鎮(zhèn)。第一場雨雪總給人某種久違的清新的驚喜。雪花的抓舞紛亂而輕柔，像女人的消息。蘇菲被鳳仙花染過的十個指尖滴下點點鮮血，大雪紅梅的鮮艷令人膽寒。想到水兒，居然突然想起母親王三莉來。王三莉每次和兒子居然講到過去都會淚眼朦朧。往事使她疼痛。20歲的王三莉在為她母親送葬的路上看到了燦若星辰的鳥兒在漫天飛舞，使她想起《詩經(jīng)》中的一句話“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鳥兒們美麗的身影更行更遠照亮了王三莉母親官燕最后的道路。官燕是王保長的三姨太，她一生只生下王三莉一個孩子。其她的姐姐叫王小莉、王次莉，自己的女兒只能叫王三莉了。官燕和王保長一直視王三莉為掌上明珠，三莉念了女子學(xué)堂，嫁了在京城洋人學(xué)堂里念過書的顧俊盤，自己親手把女兒送上花轎，沒幾天女兒哭著回來要毀婚，說顧俊盤簡直就是個草包，娶媳婦只是為了照顧他母親翠蓮。自己好話說盡，三莉就是不聽，頭也不回地到市里當(dāng)老師去了。后來挺個大肚回來說懷孕了，生下孩子接著去當(dāng)老師。官燕本有肺病暗疾，這些年在家中和同室干戈的幾個姨太太爭來斗去，病越發(fā)嚴重，聽到女兒懷孕的消息，覺得天塌地陷，女兒三莉這輩子毀了，一口氣沒上來死去了。
幾個月后，在居然初降人世，三莉突然想到了母親出殯時的那句詩經(jīng)“維鳩居之”，便給居然起了這個名字，希望他有自己的居處。因為居然的出生，三莉送居然回顧家之時，顧俊盤苦苦挽留，二人言歸于好，復(fù)婚了。后來俊盤隨三莉到了市里的學(xué)校當(dāng)了俄語教師�，F(xiàn)在想想，母親一死除了留給居然一個名字以外什么都沒有給居然。而這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名字顯然給居然帶來了黑暗的命運。祖母不喜歡自己，也許和這人名字有很大關(guān)系。
三莉一生中有過兩個男人，第一個男人是她的外語老師，除了體驗浪漫以外，王三莉沒有收獲到任何真實的感情，所以這場婚姻無疾而終。第二個男人就是顧俊盤。他能夠成為三莉的丈夫是因為他胸?zé)o大志碌碌無為，關(guān)鍵是在京城上過洋學(xué)堂。三莉是那樣一種女人，當(dāng)她選擇了一個不平庸的男人而慘遭不幸之后，那么她必定要走向一個平庸的男人以藉求安全和幸運。
公平地說對三莉?qū)︻櫩”P做到了仁至義盡。她甚至接納了那個叫水兒的丫頭，盡管她不情愿。但是有哪一個女人能夠心甘情愿地接受戴綠帽子呢？在居然到來到水泉鎮(zhèn)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母親三莉心事重重，郁郁寡歡。她內(nèi)心經(jīng)歷的一切甚至被顧俊盤所忽略。有一天三莉看到兒子居然在玩一個游戲，那個10來歲的孩子揀起一串槐葉，然后她把葉子一片一片地揪下來，揪一片，嘴里說：“要媽媽�！痹倬疽黄�，又說：“要爸爸�！焙髞砣藗兙涂吹酵跞蛟谑掷飻[弄起了這個孩子們的游戲，她揪下一片槐葉，心里說：“要死�！痹倬疽黄终f：“活下去。”當(dāng)枝上只剩孤獨的一片葉子時，那一片葉子是“活下去”。但是她終究還是選擇了死亡。
在病痛將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兇狠地逼問丈夫：“你和水兒一共睡了幾次？”顧俊盤唯唯諾諾地回答：“三次，不，好像就是三次。”三莉掙扎著開始摔東西。她希望顧家林子起火，更希望顧家大院再次遭劫或起火。睡夢中她看到水兒在烈火中扭曲著蛇一樣的身體。在醫(yī)院的最后一個月，三莉突然熱衷起報紙和廣播中有關(guān)城鎮(zhèn)出事的報道，尤其是遭了火災(zāi)的大人家。遺憾的是這一類報道幾乎鳳毛麟角。婆婆翠蓮帶著水兒來醫(yī)院看望她，她破口把婆婆罵了個狗血淋頭。她希望婆婆和水兒在回去的路上火車出軌，希望某一個扳道工扳錯了道岔。有一天晚飯時她突然對12歲的兒子居然講起了這一類的傳聞，她說有一個扳道工喝醉了酒，他該把道岔住左扳誰知卻扳到了右邊，其結(jié)果導(dǎo)致一列南來的火車與一列貨車相撞。三莉心中的那一場有如神助的熊熊大火，照亮了那兩個女人的黯淡歸途。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出事，這讓三莉自己死不瞑目。
居然想到母親，兩眼炯炯放光，像望月上嫦娥的狼的眼。他雙頰潮紅，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雪后的風(fēng)，在顧家大院每一個洞穴之中嗚嚼悲鳴，火盆驅(qū)不走高大空闊房子的寒氣。房外，水結(jié)了冰，近水的屋舍嚴寒而潮濕�；鹋柚梅旁诰尤荒_邊，烤緩了他的前腳卻烤不住他的脊背。水泉鎮(zhèn)的冬天滴水成冰，潮氣傷害了居然健康的身體。他的飯量日益減少，有時整日也不吃一口東西。他一天比一天怠倦，坐在窗邊，或是坐在榻上，不想動，也不想說話。攤在案上的書本，他連看也不看它們一眼，一個叫田嬸的女仆磨墨洗硯，而墨汁卻在硯臺里悄悄結(jié)了冰。女仆唉聲嘆氣，女仆說：“大少爺呀，你個不懂事不省心的孩子，你這樣子叫我可怎么給老太太交待？”
居然說：“別提我奶奶�！蹦棠淌撬碾[痛。出事后，他最怕見的就是祖母的眼睛。他知道他傷了祖母的心。父親說祖母一生最恨的就是不自重的女子，最恨的女人就是蘇菲這樣的女人。被追回來的那一晚，祖母來看他，只說了一句話。祖母說：“居然，你可真是你爺爺?shù)膶O子，你15歲，就干了你爺爺20歲才干的事�！弊婺刚f完掉頭就走，不讓他看見滾滾而出的眼淚。
他不知道祖母生了病。祖母病了很多天。心口疼，肝氣兒疼，頭疼，輪番折磨著這個剛硬的女人。水兒的歡笑像一地殘紅，高掛在樹葉落盡的枝條，在上面筑巢做窩。顧家大院里彌漫著晚唐閨閣詩般的綺麗和奢糜。翠蓮充耳不聞。她關(guān)閉了門窗，把過厭了的生活關(guān)在了屋外頭，她屋子里充斥著艾香，前額上并排拔三個火曦，腳心上扎著銀針。她咬著牙不許自己原諒孫子的行為。她硬著心腸，挨過一天又一天。天空中大雁南飛的叫聲絕跡了，雪落在了顧家大院，雪使她不能自已。雪沙沙飄落的輕響像他們祖孫倆遙遠的竊竊私語。松眼在背風(fēng)的南坡獵開堅硬的松果，鵬的身影在密林中一閃而過，留下強烈又神奇的氣息，12歲的兒子俊盤在雪坡上打滾兒，像刺猬一樣團成球，為了兒子她要照顧好孫子居然。她熱淚滾滾，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堅持。
就在這時傳來了居然病倒的消息。這消息使她驚心又恐俱。她匆匆趕到時，診病的大夫剛剛離去。她走得氣喘吁吁，臉白如雪，三個火罐印爬在透明的額頭如成熟飽滿的三個烏紫的李子。居然的房子里冷氣襲人，兩個燃燒的大火盆仍舊驅(qū)不走經(jīng)年的寒徹和潮氣。她喊道：“老天爺，快，快多生幾盆火”她走到床榻前，聽到一陣揪心扯肺的咳嗽。她說：“你怎么了居然？孩兒，你怎么樣了？”居然大哥閉著眼，咳嗽使他渾身抖顫。他雙頰如花，艷如桃李，低燒使這個15歲的少年奇怪地擁有了女性的柔美和嬌艷�？人赃^去了，他一腦門子的汗。翠蓮把手伸向他的額頭。她輕輕的撫摸如行云流水。居然的眼晴仍然閉著，眼睫毛卻抖動不已，像花叢中的蝴蝶。熱呼呼的東西慢慢鉆出來，鉆出來，濡濕了蝴蝶抖動的翅膀。
李翠蓮一把把孫子摟在懷中，把他汗浸浸的頭緊貼在她胸前，這仿佛不是孫子是兒子俊盤，又像是哺乳的歲月回來了，她泣不成聲。居然病勢日漸沉重，十多劑草藥吃下去，毫無起色。激烈的咳嗽使他吐血。他患上了肺病。翠蓮日夜守候在孫子身邊，在一個最晴和的日子她命人把孫子抬進了她的房里。她的床做了孫子的病榻�；鹋枞找共幌ǎ锩娣僦俸�，草和安神定心的香料。孫子的藥就在她房里煎，煎了一劑又一劑。她親自守候著璞璞做響的藥吊子，無限虔誠，滿心以為那是起死回生的良方。她強迫孫子一盞一盞吃下去，吃下她的希望。孫子亦很順從，聽話地把那些苦茶喝得點滴不剩，心里卻不做一點活的努力和掙扎。最后的日子就快來到了。居然預(yù)感到了它的到來。居然忽然充滿說話的欲望，居然有許多的話要說，居然說：“奶奶，您還記得我媽媽和爸爸的樣子嗎？”“記得”翠蓮回答，“咋能不記得？他們是你的爹娘，也是我的兒子和兒媳婦。跟我也很親啊�！�
“真想我爸爸，還有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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